湖廣總督府中,章叔銘正對着那一疊供詞發愁。他歷來的秉性就是當斷則斷,從不含糊,因此先前的密摺送上去之後,他就密諭督標軍士監視住了那個所謂觀風使。儘管皇帝委派的觀風使都是微服而行,很難分辨,但畢竟還是有信物爲證,而這個冒牌的貨色也不知如何和武昌知府等幾個官員拉上了關係,如今氣焰極爲囂張,竟連他這個總督也不放在眼中。
章叔銘在兩湖一呆就是十幾年,對於朝廷的觀風使也接待過幾次,但從未見過這等膽大妄爲之人。就在三日前,他便下令誘捕了那個觀風使程嘉的兩個家僕,希望從他們口中套出點實情來。想不到這兩人身手竟是極爲利落,數百名圍捕的軍士竟被他們連傷了幾十人方纔拿下,這還不算,嚴刑拷打之後,兩人堅稱是宮中侍衛。若非那腰牌被章叔銘辨出了真假,怕是就要被他們糊弄了過去。饒是如此,章叔銘心中仍是惴惴然,畢竟,他們打得是朝廷旗號,換了別個督撫,怕是不敢這樣專斷。
他想起自己先前快馬送去京城的密摺,眉頭不由又緊皺了起來。已經足足十一天了,居然一點消息都沒有,皇帝的心意就彷彿霧氣那般不可琢磨。他正在搖頭嘆氣,就聽得門外傳來一陣嚷嚷聲,緊接着,一個小廝便衝了進來,神色緊張地道:“啓稟大人,那位程大人來了!”
章叔銘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他怎麼都沒想到,一個冒牌貨居然敢這麼大大咧咧地闖進了總督府。他霍地站了起來,正了正衣冠,隨即冷笑道:“本官正等着他,他倒送上門來了!來人,喚起總督府的一干衙役,讓他們好生打起精神,本官倒要看看,他究竟有何本事!”言罷他便負手行了出去,心中的那點疑慮早就拋了乾淨。畢竟,他章叔銘曾經領了皇帝密諭,非特旨無人會前來監察,那個程嘉緊盯着他不放,顯然是別有打算。
程嘉面色沉着地坐在客位上,心底卻翻起了驚濤駭浪。他的兩個家僕失蹤之後,他便知道事機有變,再加上託了武昌知府許健等人多方尋找無果,他已是隱約感到,自己的兩湖之行是一次極大的失誤。可是,事到如今,他已是脫身乏術,不說章叔銘一定會派人嚴加監視他的舉止,就是他僥倖逃脫,影子圖像也一定會流傳出來。想到自己身家性命全在他人之手,他的心就愈加沉重,上頭的指令他已經接到,竟是讓他裝作冒牌貨,等待章叔銘真正冒犯的行動。屆時只要將消息傳播出去,這位炙手可熱的湖廣總督就必定下馬。然而,他並不知道,在別人的計劃中,他不過是一枚可憐的棄子而已。
他摩挲着袖中那枚皇帝御賜的金牌,一顆心已是墜入了無底深淵。恩科高中,君王信任,然而,接下來的不是加官進爵,而是一步步走入了這樣的境地,如今想起來就覺得後悔莫及。可是,他的那份自白書還在別人手中,便不得不供人驅使。
章叔銘在側廳觀察了好一陣子,方纔悠悠然地踏進正廳,笑吟吟地道:“想不到程大人今日竟然來訪,有失遠迎,本官真是怠慢了!”儘管話說得客氣,他的舉止卻隨意得很,只是頷首爲禮便坐在了主位上。“不知程大人有何要事?”
程嘉已是穩住了心頭情緒,冷哼一聲道:“無事不登三寶殿,章大人又何必明知故問?你命人拿下了本官的貼身護衛,這是哪門子規矩?本官乃是皇上親自任命的觀風使,你居然敢如此膽大妄爲,是否視君威爲無物?”
章叔銘聞言大笑,似乎並不把對方的責問放在心裡。倏地,他止住了笑聲,冷冷地說道:“程大人,你這話說得未免過分,本官憑什麼要抓你的人?證據何在,嗯?”
程嘉彷彿早算到章叔銘有此一問,揮手召過一個隨從,示意他開口答話。只見那隨從小廝也分外伶俐,清清嗓子便一五一十地說道:“章大人,小的是知府許大人的長隨,那天奉命去程大人那邊傳話,後來去城外公幹時,由於湊巧,便發現了督標軍士在圍捕兩個人,一時好奇便去張望了一眼,想不到竟是程大人的貼身近衛。”說到這裡,他就知機地閉上了嘴,這是兩個大人物的交鋒,和他沒有半點干係。
章叔銘沒想到程嘉還有這一招,臉色頓時更難看了。不過,此時此刻他也顧不得皇帝旨意未到,狠狠一拍身旁的几案,厲聲喝道:“程嘉,這是你逼迫本官決斷!你冒充朝廷觀風使,收受兩湖官員賄賂,就以爲本官真的沒有證據麼?你那行囊本官曾派人查探過,共有金票和銀票合計二十萬兩。不說你那裡根本就沒有朝廷的公文和憑證,就是你真是觀風使,憑你的那些罪證,本官也可先行將你拿下治罪!”
程嘉萬萬沒有想到章叔銘會突然揭出這些,正要反脣相譏,就聽門外傳來一個深沉的聲音。“章大人說得好,觀風使乃是奉皇上旨意巡視各地,若是敢收受賄賂的,督撫自然可以將其拿下問罪!”言語間,兩個身影便出現在大廳上,兩人都是便裝服色,但舉止間卻流露出一絲官氣,說話更是毫無顧忌。
程嘉不知兩人來歷,狠狠盯了他們一眼,這才起身道:“好,想不到章大人血口噴人的本事也不小,本官算是領教了,你就等着彈劾吧!”言罷他便欲拂袖而去,但是,剛剛出現在大廳中的兩人卻一左一右將他攔了下來,氣沖沖的程嘉也顧不得什麼氣派禮儀,擡腳就往兩人踢去,嘴裡還嚷嚷道:“你等何人,居然敢阻攔本官去路?”
章叔銘卻已然面露喜色,幾步走上前去,深深一揖道:“多謝廖大人和張大人出手相助,此獠冒充朝廷觀風使,收受賄賂衆多,罪大惡極!如今皇上委派二位大人前來,不啻是天降甘霖,下官這就放心了。”他儘管沒去過幾次宮中,卻對皇帝當初的八個侍衛下過苦功夫,因此一眼便認出了廖隨卿和張金榮兩人。
程嘉這才感到大勢不妙,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此來竟是無巧不巧地遇見欽使,想來剛纔那段對答已是讓對方聽了去。想到這裡,他也顧不上什麼上頭地吩咐,直接從袖中掏出了一枚印鑑,“二位大人不要聽他胡說,下官並非冒充,這是皇上親自頒下的印鑑,絕非作僞之物!”他一邊說一邊從貼身衣物中取出了一份公文,“這也是吏部尚書米大人親書,若二位大人不信,可以親自驗看!”
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章叔銘更是感到腦際轟然一聲。由於程嘉先前所作所爲大大有異於真正的觀風使,又從未出示過公文印鑑,因此他便懷疑對方乃是假冒。再加上皇帝嚴命各督撫訪查冒充一事,他的疑心就更重了,幾次派人暗自搜查,又發現了鉅額銀票,卻從未發現過朝廷公文邸報之類的東西,這才上了密摺。如今章叔銘見程嘉突然表露了身份,立即意識到自己怕是中圈套了。
廖隨卿和張金榮對視一眼,詫異之色溢於言表,不過,兩人行前就得了皇帝吩咐,因此已是在城內打探過消息,甚至親身潛入過程嘉佔據的驛館,對這個人也是疑心重重。廖隨卿伸手接過印鑑和公文,卻只是略微掃了一眼便擲了回去。
“程大人,不管你究竟是真是假,章大人先前所言都沒有半點謬誤。你那行囊中的鉅額銀票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有,身爲觀風使,非特殊情況不得暴露身份,這應該是皇上旨意,你明目張膽地交接官員,難道就不知道這是違旨麼?”廖隨卿一口氣問出了一連串問題。
程嘉想不到對方如此不留情面,想要開口申辯,卻是說不出什麼道理來。那些銀票是前一陣子上頭送來的,說是此行的報酬,他一時糊塗也就收了起來,想不到應景兒就是鐵證。至於交接官員則是沒法子的事,若非如此,章叔銘又怎會以爲他是冒牌貨?然而,事到如今,他竟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楚,完完全全地沒了方向。朦朧間,他感到胸口一陣劇痛,抓了兩下便倒地不起。
在場三人俱是大驚,待到反應過來之後,卻發覺程嘉已是氣絕身亡。章叔銘想到還關在大牢中的那兩人,連忙帶着廖張兩人前去查探,豈料他們竟也是七竅流血死在獄中。見此情景,章叔銘固然是驚駭莫名,廖張兩人也是感到事情嚴重。
待到搜查了程嘉及其家僕的所有行囊和驛館之後,章叔銘等人就發現了先前被害觀風使的隨身物品。然而,程嘉的觀風使身份並無疑問,爲何會做出這種愚蠢的事情?章叔銘固然百思不得其解,廖張兩人也同樣憂慮萬分,不過,三人在商量之後,隱去了其中內情,以先前殺害觀風使的兇手已然落網身死的由頭結束了此案。當然,除此之外,三人還各具密摺上呈。
豫豐十五年二月底,風無痕下詔,以湖廣總督章叔銘察訪兇手有功爲名,加右都御史銜。時值刑部尚書何蔚濤準備告老致休,京中官員皆以爲章叔銘是接任此位的最熱門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