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綾羅姑娘,老遠就聞到了你的手藝了。”當鐗還在憤怒中徘徊的時候,丁羅卻是不緊不慢的開口說道。眼仍是專注於手中的茶水,話卻傳到了涼亭外花叢下綾羅的耳裡。
綾羅挑眉笑笑,聽着壁腳被人逮個正着卻沒有一絲尷尬,反倒從容的從花下駛出,腿上擺着一個漆木雕花大食盒。
鐗回頭看見綾羅在身後出現,興怏怏的重新坐回欄杆,頭靠住亭柱,望向花海。
綾羅看看鐗的彆扭,又看看怡然自得的丁羅,卻也沒說什麼,只是來到石桌前,排開茶具,把食盒置於其上。
“綾羅姑娘的動作還是真快。”
丁羅看着她抽開食盒,一盤盤拿出精緻的糕點卻沒有幫手的意思,仍然握着小杯的菊花茶饅品,末了,又給自己斟上一杯。
而鐗仍維持着斜靠的姿勢未變,只是望着花海的眼轉回,看向綾羅的背影。
不一會兒,小碟的糕點擺滿了半個桌子,最後從食盒的底層端出三碗熱乎乎的羹湯。
這湯終於引起了丁羅的興趣,濃郁的蛋香與清雅的菊香混合,形成一種奇妙的味道,瞬間壓過了丁羅手中的菊花茶。
綾羅對他的反應很是滿意,拿過一碗親自端到他面前,並附上一隻調羹。
丁羅忙不迭的接過,迫不及待的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瞬間,綿軟細滑的膏體在口中化開,清新的回味在齒間久久不散。
看見丁羅享受的表情,綾羅倒是不怎麼激動,菊花羹是她的拿手好戲,這樣的反應纔算正常。
轉身拿起另一碗菊花羹,緩緩送到鐗的面前,“這次的菊花特別好,所以香味很濃。”說着,同樣遞上調羹。
以前他們落腳的院落,偶爾會種上一兩株菊花,花期一到,心情好時,也會做上兩道菊花糕點,滿足一下自己的口腹之慾。
“菊花羹可是大顯國最著名的小吃,名揚雲川大地,今日一試,果然名不虛傳。”
回頭,丁羅已吃下大半碗,狀似無意的讚美,卻讓綾羅知道,他仍然在試探她。
“那你就多試試吧。”露齒一笑,並不在意他的試探。
“那是當然。”說罷,又捻起一塊明黃色的糕點放入口中。
“那是菊花粟米糕,要配着茶吃纔好。”
丁羅聽從她的話,舉起半杯茶一飲而下。
“不過,”等着把口中的食物嚥下後,丁羅又喝口茶潤潤喉嚨纔開口道,“我怕是再也沒有機會吃到這樣好吃的菊花羹了。”
“怎麼?”綾羅手上的動作一頓,疑惑的開口。
“昨日朝堂來了命令,三月後,調兵西去。”
“三月?那是花期都過了,自然也是吃不到。”
綾羅一手拿着糕點,一手爲自己倒滿菊花茶,言語間,像是沒有聽出丁羅的言下之意。
此時,兩人誰也沒發現,一直看似無意的鐗正關注他們的談話,眼睛一瞬不瞬。
“怕是明年也沒有這樣的口福了,你們不是要走了嗎?”說着,眼睛盯住綾羅的,有轉頭看向鐗。突然被抓住現行的鐗慌忙避開,手裡的羹碗晃盪幾下,灑向手背些許,又悄然被抹去。
綾羅順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看見了鐗的慌張,不過沒有說什麼,又低下頭喝自己的茶。
丁羅看兩人都不打算開口,只得自顧自的說下去,“近日得來消息,大顯國皇帝血皇已經陳兵宣國邊界,想來不日就要開仗。以宣國之力對抗大顯國鐵騎,不出半年,鐵椅就要踏到昭國地界。”
丁羅頓頓,看着綾羅的反應,仍是不緊不慢的倒茶,只是那副神態,已讓丁羅看出她已經聽進去了。
“血皇登基以來,四處擴張領土,實則連峰國、飛雲國已然並進了大顯國的領土,而下一個,不出意外,就是宣國。”
“再下一個,就是昭國?”一旁的鐗突然開口,他面對他們坐直身體,陽光在身後投下陰影 。
丁羅看着他,話卻是對綾羅說,“是的,所以離開辰州,不是一年兩年的問題。”
“將軍把這等軍事機要對民女說是何故?”綾羅不擡頭看任何人,只是自顧自的盯住茶水,研究裡面展開的花瓣。
“我以爲姑娘明白。”丁羅起身,走入從廊檐下斜斜射入的陽光裡,臉微揚,眯着眼睛感受陽光撫上皮膚,微熱的在臉上掃過。
沒有人說話,只有陽光在地上跳躍,還有秋風穿過花海,在亭間迴旋。
綾羅有一下沒一下的攪拌羹勺,膏狀的菊花羹被攪碎濃郁的香氣隨着熱氣飄散在鼻尖,隨後消失在秋風裡。
“你是說……我們只有三個月的時間?”
“具體來說,是兩個月。”
然後聲音又消失了,偶爾有瓷器撞擊的聲音。
“你有多大的把握?”開口的是鐗,聲音不大,卻讓每個人都聽的清楚。
綾羅終於從茶水間擡頭,丁羅卻沒有回身,仍然維持着那樣的姿勢,立在豔陽中。
“十年時間會改變很多,當年主導秦氏叛國一案的李氏一族早已失勢,當今朝堂之上分爲三派,丞相,皇上,還有……”
“還有將軍你。”綾羅接口,表情嚴肅,卻看不出所以。
丁羅回身,藍色衣袍被忽然而過的秋風掀起一角,綾羅第一次覺得竟他如此高,只能仰頭看他的臉,卻因爲陽光而讓他的輪廓不甚清楚,卻平添一股凌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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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眼’,凌厲第一次明白這個詞的意義,看不清所有,卻唯獨可以感覺到那股攝人的眼神。
“你的意思,是可以爲母親平反?”鐗激動的跳下欄杆走入陽光,站在丁羅身邊,兩人竟然不相上下。
陽光把亭子分爲兩半,他們站在陽光裡,而她卻坐在陰影裡,她總是這個樣子,永遠都追隨其後,永遠都仰望他人。
她覺得挫敗,卻在下一瞬間擺開這種惱人的情緒,駛着輪椅來到他們身邊,卻小心的避開陽光,讓自己始終處在陰影裡。
“他的意思是,也許不能幫助秦妃平反了。”
鐗倏然轉過身,一把抓住丁羅的肩膀,神情激動,“你是什麼意思?!”
丁羅不回答,卻是綾羅幫他答話,“兩個月要爲一起十年前的叛國大案翻案,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卻可以讓你重新得到十皇子的身份和地位。”
鐗低頭看看綾羅,又瞪向面前的丁羅,看着他含着一抹笑意微微點下頭。
“我不要!我決不讓母親永遠揹負着這樣的罪名。”
“難道她現在就不揹負着這樣的罪名了嗎?”相較於鐗的激動,綾羅冷靜的分析,他,始終還像個孩子。
“不一樣!”鐗大吼,一下放開丁羅,反身蹲下,與綾羅平視,“這樣就是我心甘情願承認叛國之罪,以後再也沒有平反可能。”
綾羅看着他的眼,看着他像獸一樣紅着的眼,伸出手來輕輕的撫上,覺得心疼不已,卻又無能爲力。
是的,這樣做就等於是承認了罪行,再平反,難上加難,可是,“你不願意再做回第十皇子嗎?”
“沒有其他辦法嗎?只要平反了,我一樣可以恢復身份,是正大光明的恢復身份。”
“我一旦調兵離開辰州,就等於離開朝堂,到時……”他沒說,大家卻都已明白,一旦受命於外,就算再有權勢,內朝之事,也再也不好辦了。
“兩月之內,你有把握?”
綾羅越過鐗的肩膀看向丁羅,一股凌厲的氣勢從身體裡散發出來,也許她自己沒有發現,卻讓扶住她手臂的鐗有所感覺,不自覺的放開手,緩緩站起身來。
“皇上不會反對他的兒子回來的。”丁羅迎著她的目光,回答的無比認真。
一旁的鐗低着頭,垂下眼蓋住眼裡的神色,語氣不再激動卻變得暗啞,“果真如此,當年不也是他親自下旨趕我出宮。”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當今聖上的綿軟在雲川大陸都是衆人皆知的,否則當年的李氏怎麼會隻手遮天,輕易定下了已是秦妃並生下皇子的鐗母叛國之罪。而今天,說是三足鼎立,不如說是丞相帶領的文臣和丁羅率領的武將的兩幫相爭。
可是,“他仍然是九五之尊。”
隨着權勢的一步步擴大,丁羅越來越感覺到在整個朝廷的背後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牽制着各方的勢力,這個看似無能的帝王卻仍安安穩穩的在皇座上呆了整整三十年,其間,有多少人覬覦着皇位,又有多少人命喪於此,可是那個人仍在各方勢力的夾縫中,掛着溫和無害的笑容把江山踩在腳下。
背後的那隻手真的是他嗎?昭國的帝王。
“你們不都已經決定了嗎?如果我要當十皇子,就要背上這樣的罪名!”說罷,鐗拂袖而去,不顧綾羅的叫喊,轉眼消失在花海深處。
綾羅本想追去,卻被丁羅一下拉住椅背,阻止她的現行。綾羅疑惑的回頭,卻見丁羅把她推向石桌,遞上一塊糕點。
“你說他會同意嗎?”
綾羅接過糕點卻沒有送入口中,反而丟進茶杯,茶水浸入糕點,瞬間在杯中化掉。
“會的。”
他從來沒有甘心過,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