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住到競技場的那天開始,希壬就開始頻繁的做夢。
就像現在,他知道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夢境而已,卻不能把親自把自己叫醒。眼前一幕一幕重播着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是夢,卻又是真實的,並不曾是夢。好像被拖進了一個只有他一個人的放映廳,被捆在凳子上強迫看着最幸福的那段回憶。
這種感覺一點也不好,於是希壬很想使用內心小劇場的技能吐槽點什麼,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最後總是又被夢裡的畫面吸引。
起初他還不知道自己和人類哪裡不一樣,和所有小孩子一樣玩起來快樂的沒心沒肺,苦惱起來也只會撅起小嘴,可以在父母的寵愛下和弟弟一起長大,堅信世界永遠是他認識的樣子,甚至還不明白離別是什麼。
漸漸地他發現自己似乎有點特殊。
當他學會講話時弟弟還只會咿咿呀呀,當他輕鬆的搬起比自己大了一號的桌子時,弟弟還在吃力的捧着和他們差不多高的小熊娃娃。
那時他只覺得弟弟是很柔軟的,很弱小的,需要他保護的。
不久後弟弟也學會走路講話,他們開始和別的孩子一起玩耍,他終於清楚的意識到自己是不同的。
他可以更快的學會別的孩子不能吸收的知識,卻不再覺得驕傲。他發現自己能操縱一種奇怪的力量瞬間移動位置,卻在發現其他人做不到的時候開始感到害怕。
有兩個字開始在腦海裡清晰起來,他試圖去忽略它們,卻不能控制它們越放越大。
終於有一天他忍不住拉住K2的衣角問他,“拔拔,「惡魔」是什麼?”
他看到K2在廚房忙碌的身影一下子僵硬住了,然後放下手裡洗了一半的水果蹲在他面前,摸着他的頭髮,緩緩的說,“就是指你和我這樣的生物。”
“我們是一樣的?”
“嗯。”K2點頭。
“那還有其他「惡魔」嗎?”
“有的,有很多,但是答應爸爸,不可以告訴別人這件事,這是希壬和爸爸的秘密。”
在夢裡希壬看到小時候的自己用力的點頭,心想那時候的他其實就已經都明白了,誰是同類,誰不是,所以纔會直接去找K2確認。
從意識到自己存在的那一刻起希壬就知道了自己是什麼。
所有的惡魔都一樣,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存在在那裡,已經是惡魔了。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出生’,或者連‘出生’都算不上,只能算是‘形成’而已。
可希壬是作爲生命被‘孕育’出來的,是夢奈‘生下’的孩子,所以除了尋覓的本能,他還有‘願望’。他想作爲人類成長,明明不是羣居動物,卻有了羣居的願望。
他就這樣戰戰兢兢的度過了童年,即使確認了猜想,生活似乎也沒有什麼改變。
K2自從知道希壬意識到「惡魔」的身份開始,便一點一點教導着他「惡魔」的生存方式。自從和夢奈一起生活後他從未提起過「惡魔」的事,也一直僞裝成普通人生活,可希壬卻還是自然而然的有了只屬於「惡魔」的能力和知識,他開始意識到想要把他做爲人類撫養成人也許是不可能的。
幾年前「惡魔」引起的騷動讓人類極度排斥這種讓他們害怕的生物,希壬必須瞭解自己究竟是什麼,這樣纔有可能學會隱藏自己是什麼。
開始時希壬還總是犯錯,一不小心就做出了讓別的孩子目瞪口呆的事情。幸運的是希壬還有可以效仿的例子,他還有雙胞胎弟弟僚太。K2注意到希壬很快開始學會模仿弟弟,只要弟弟做不到的事情,他就不做。
欣慰的同時還感到一陣心疼,明明還只是孩子,卻要付出別人幾倍的努力,只是爲了留在這裡。
兩兄弟在外貌上完全不同,弟弟僚太和希壬是異卵雙胞胎。希壬一直認爲這樣纔是理所當然的,惡魔的自己和人類的弟弟哪有可能會是一樣的。
即便那樣僚太也是世界上的另一個他,是他最想成爲,也最想保護的那個人。
於是他們十分親密,像所有其他兄弟一樣親密,甚至比所有其他兄弟更加的親密。
有時K2會故意帶希壬去見米加,去熟悉惡魔的那個世界。希壬那時只覺得米加是一個冷漠又漂亮的叔叔,而且神神秘秘,從來不和他們一起回到地球,也從不來家裡做客。很久以後希壬才知道那是爲了保護媽媽的姐姐——利奈阿姨。
後來希壬漸漸長高,竟然落下了僚太一個頭的高度。
他偶爾開始見到K2和夢奈坐在客廳裡嘆氣,在發現K2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自己時,他開始意識到也許那個時刻近了。
這讓他覺得很不公平,爲什麼他就必須離開?
K2不是曾經說過,他們是一樣的嗎?
明明他已經那麼努力了,一直認真的遵守着K2的教導,爲什麼被拋棄的就必須是他呢?
然後不可控制的,他開始怨恨弟弟的弱小。
緊接着意外發生了,一天上體育課時,希壬掉了一隻隱形眼鏡。
那是他從小就帶着的東西,爲了掩飾他與常人不同的瞳孔形狀。
沒有意外的,同學受到了驚嚇,老師也亂成了一鍋粥,曾經的朋友指着他的鼻子嚷嚷着“惡魔!”
希壬靜靜的看着這場騷亂,站在人羣的中央,看着他們喧鬧的樣子,心想真正可怕的究竟是誰?至少這一刻在他看起來,這些人類纔是恐怖的無可救藥。
K2說過地球的人類是知道惡魔的,畢竟幾年前的事件鬧得那麼大,很多人死去了,人類的恐懼也不是不能理解。
於是希壬跑回家裡,開始認真的思考未來的問題。他沒想到的是,那一天僚太回到家的時候渾身是傷,臉上帶着幾道抓痕,身上也都是淤青。
“我打贏了!”僚太這樣說。
“這是我見過最美麗的眼睛,像鑽石一樣,怎麼會有像哥哥這麼漂亮的惡魔。”僚太這樣說。
希壬只覺得胸口壓了很沉的一塊石頭,即使是在夢裡,他還是覺得一陣呼吸困難。他強迫自己去注意僚太打架帶回來的熊貓眼,想用輕鬆的心情去面對這個夢,畢竟都是經歷過一次的事了,再難過自己豈不成了傻子?
他看到小時候的自己低下了頭,直到僚太把手探到了他臉上,竟然是想讓他擡頭看看他的眼睛。
僚太的手是溫熱的,在希壬的記憶裡很清晰的熱度。
惡魔並不像傳說中那樣擅長謊言。
所以他沒有開口說,他不是惡魔。
惡魔確實是冰冷的,即使是常常微笑的米加叔叔,也是一樣的冰冷。
希壬記得就是這個時候,面對這個矮了同齡人一頭還傻呵呵的爲了自己跑去和人家打架的弟弟,他第一次覺得,離開也沒有關係。
離開了,他也不會變的冰冷,不會忘了自己不只是惡魔。
因爲他在這裡生活過,他記得這些溫度,就不會再忘了。
幾天後希壬在僚太睡着時偷偷摸出了房間,K2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見希壬出來也只是靜靜的轉過頭看他。
“走吧,去找米加叔叔。”希壬故作輕鬆的說。
接下來的生活和普通的惡魔沒有什麼不同,遊蕩在時空裡,刻意避開地球。希壬開始考慮尋找「聖典」,他從米加口中得知媽媽夢奈是爸爸K2的「聖典」後更加開始嚮往那個可遇不可求的存在。
幾年後因爲力量的流失,希壬在K2和米加的幫助下逃一般的來到了這個跟自己沒有半點牽連的世界。剛剛習慣了一個人遊蕩的生活,K2和米加偶爾還會去看他,可到了這個世界後,終於還是斷了所有和過去的聯繫。
幸運的是他沒有真的變成一個人,他還有他的鎖——仁。
希壬醒來時用手抹了把臉,有種溼漉漉的感覺。他起身用冷水洗了洗臉之後回到牀邊,從枕邊拿起那條項鍊默默的看着那塊水晶,心想如果僚太見到了一定會很喜歡的。
明明是個男孩,卻喜歡閃亮的東西。
希壬暗自想象着僚太長大後的樣子,會有多高呢?一定比他矮,因爲他纔是哥哥。不知道會不會吃成一個小胖子,不過媽媽的手藝還真是不敢恭維,和利奈阿姨比起來差遠了。
僚太不是「屠龍者」。
即使爸爸和哥哥是惡魔,媽媽是屠龍者,僚太也只是人類,普通的人類。
從還在母親腹中開始,人類的弟弟就接觸到了身爲惡魔的哥哥,母體中的接觸讓「逆行症」在僚太身上緩慢卻又難以忽視的進行着,終於漸漸的身體上的成長開始停止,所以僚太纔會在同齡的孩子裡顯得那麼瘦小。
希壬一直不敢回去看弟弟,有時他想如果能遠遠的看一眼就好了,不過也只能想想就作罷。
現在他才明白爲什麼米加總是望着那顆水藍色的星球止步不前,他終於明白了‘是爲了保護利奈’是什麼意思。原來米加是利奈逆行症的源頭,他們是怎麼接觸的希壬就無從得知了,因爲米加對他本人的過去絕口不提。
緩和一下自己的呼吸,希壬拉開窗簾,發現天已經開始微微的亮了。
自從那天亂七八糟的經歷過去後希壬已經在天空競技場住了快3個月了,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見過庫洛洛一行人,也沒有見過西索,不過伊爾迷倒是常常出現。希壬也在不注意的情況下被伊爾迷以奇怪的理由勒索了不少戒尼,不過遠遠不及西索欠下的債款多就是了。
伊爾迷有一種不論和誰相處久了,都能穩穩的升級成對方債主的本事,不知不覺間就會以各種奇葩的理由被記上一筆,想不還都不行。
希壬沒什麼朋友,和伊爾迷的這種脫線的相處方式意外的竟然讓他感覺舒服。不是說他喜歡被人勒索,欠錢這一點他是真的很困擾,而是說伊爾迷並不是那種會讓人感覺到一種束縛感的人,更像是一個伴。他們兩個只是恰巧湊在了一起,相處還格外融洽,所以才搭成了夥,互不干涉,卻也沒什麼隔閡。
這3個月希壬做的夢比他之前19年加在一起做的都還要多,他邊刷牙邊吐槽自己一把年紀了難道事到如今想家了?還是說離開仁這麼久終於開始想他了?每隻惡魔都會這麼想念自己的鎖麼?那要是找到了聖典豈不是得天天像牛皮糖一樣黏上去才能順心。
希壬想象了下自己黏在一個被打了馬賽克的人影上一臉滿足的樣子只覺得一陣噁心,趕緊把牙膏吐了出去,省的一大早被泡沫噎死。
起牀簡單的洗漱後他就跑出去找伊爾迷,這個債主現在還兼任他的‘師傅’。
不久前希壬發現伊爾迷也會用念,從氣場來看不如庫洛洛那樣有壓倒性的威懾,可是放在整個天空競技場也算是出類拔萃的了。三個月,伊爾迷已經打到了200層。
200層以上,念力就變成了戰鬥的必要條件,伊爾迷是這樣告訴希壬的。
其實希壬的大部分債務都是偷學伊爾迷的技巧欠下的,看了他的「纏」多少錢,學了他的「絕」多少錢,聽了他對唸的描述要多少錢,摸了他的釘子也要收錢。不過希壬覺得這個錢交的也算合理,至少伊爾迷沒有再開出5000萬戒尼的天價,他還付得起,只是這三個月打了這麼多場比賽一摸兜還是比臉乾淨讓他有點鬱悶。
他安慰自己變強總是要代價的,這個代價只要付錢就可以的話其實也是一種幸運。
庫洛洛沒有再次出現讓他多少有些失落這點希壬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承認,他把那解釋爲對強者的崇拜,甚至再次試圖把這歸罪給‘庫洛洛詭異吸引力的副作用’。他正在考慮把這當成一種疾病命名,和‘米加恐懼症’放在一起一較高下。
有時他會開始想念在村子裡跟仁一起種點花花草草,晚上在被窩裡翻翻書架上古書的日子。爲了分散注意力他開始越來越勤的往伊爾迷的房間裡跑,伊爾迷有時懶得理他,但是也不趕他出去,只是拿出記賬本默默的再給希壬記上一筆欠款。
希壬自己現在纔打到180層,100層以後進度就越來越緩慢了,偶爾還會碰上會用念力的選手。他樂得這樣,不然打多少場也不可能進步,更何況伊爾迷在他也攢不下錢,那不就白參加比賽了麼。
現在他和伊爾迷的房間也已經不在一層了,200層以上的選手擁有極度奢華的房間。距離遠了,希壬卻跑的越來越勤。伊爾迷雖然還是不冷不熱的,不過希壬總覺得自己大概勉強還算是被歡迎的客人——他見過伊爾迷把一個試圖向他搭訕的女選手從窗戶丟下去的畫面,至少伊爾迷還沒用這招對付他。
這一天伊爾迷告訴希壬,他差不多該回家去了。
希壬一時間有點反應不過來,等捋順了伊爾迷的意思立刻覺得鋪天蓋卷的失落,平時沒什麼表情的臉也垮了下來,竟然露出了一個‘愁眉苦臉’的表情。
這麼久了伊爾迷當然知道希壬不像看上去那麼不溫不火,不過倒也沒見他這麼明白的把‘內心小劇場’搬到臉上來,那聳嗒着的腦袋毛茸茸的不知道怎麼就讓他想起了奇牙。
希壬並不知道伊爾迷在想什麼,只覺得自己是個蠢貨,一時混熟了就忘了人家是有歸處的,是會走的,天空競技場又不是伊爾迷的家,他當然是會走的。希壬鬱悶自己完全對這沒有心理準備,要是提前做做心理建設,他其實有100%的自信能雲淡風輕的跟對方說句,“以後有機會再見。”
“希壬,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啊?”還沉浸在內心懊惱戲裡,希壬只看到伊爾迷的嘴脣動了動。
伊爾迷和希壬年紀差不多大,這樣還把希壬和弟弟聯想到一起其實是一件極度詭異的事,而且奇牙才那麼一小點,希壬就大隻多了。可伊爾迷確實常因爲這個跑到自己房間門前哐哐鑿門的傢伙想起弟弟。
希壬有關念的知識大部分都是伊爾迷教的,奇牙還沒到學習唸的年紀,不過伊爾迷相信以後很有可能也會是他來教導奇牙。着三個月裡希壬就像海綿一樣吸收着伊爾迷教給他的東西,迅速的進步着,不知道奇牙以後會怎麼樣,相信只會比希壬學的更快,畢竟是揍敵客家的孩子。
揍敵客家族的人不能有弱點,也不需要朋友,伊爾迷反覆打量着希壬,嘗試着給他找一個位置。
他直覺希壬以後會成爲一股力量,並非弱點。如果他不會是弱點,不能是朋友,還不是客人,勉強算半個欠款人,因爲這些就帶他回揍敵客家族,理由似乎還不太充足,那爲什麼會想要帶他回去?
拋除弱點,目標,朋友,合夥人,委託人,還有什麼?在伊爾迷不算廣闊的人際關係裡,似乎就只剩下‘家人’了。
他當然知道希壬不是家人,不是揍敵客的人。
但如果是家人,就可以一起消磨時間,互相信任,永不背叛。
也許可以當成‘家人’來相處。
可以暫時把他放在屬於揍敵客的那個位置裡,伊爾迷這樣決定。
“我問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這是希壬第二次受到別人的邀請,和第一次不同,伊爾迷並沒有帶給希壬想庫洛洛那樣着魔一般的被動感,卻也沒有壓力,只覺得鬆了一口氣,甚至有點高興。
他不想自己留下。
對上伊爾迷依舊面無表情看不出情緒的臉,希壬只頓了一下,就用力的點了點頭。
“那你回去收拾東西,明早來找我。”說完伊爾迷摸了摸希壬的頭,果然是毛茸茸的觸感。
被同齡人像摸小狗一樣摸頭讓希壬有點彆扭,他抿着嘴用手擋了擋,沒想到這一擋伊爾迷看起來竟然有點高興,當即覺得更彆扭了,暗自在心裡吐槽伊爾迷口味奇特,同時也發現自己並不討厭這種感覺。
他對伊爾迷有種微妙的親近感。
伊爾迷的身上有着一股血氣,氣息裡也帶着和庫洛洛很像的黑色,可是黑的分明,像他的眼睛一樣,不像庫洛洛,深不見底好像能把人吞了似的。希壬總覺得伊爾迷大概殺過了不少人,但卻沒覺得危險。希壬自己也殺過很多同類,對他來說危險程度並不等同於這個人手上沾過多少血。
不論如何,沒有人本就應該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