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菲是在參加完周媛的葬禮之後離開的。一個人,悄悄的拖着行李箱,離開被悲傷襲擾的疲憊不堪的人羣。
夜班的機場大巴,只有寥寥的十幾個人。
她揀了個靠窗的位置,坐定。窗外的城市已經徐徐睡去,燈火漸漸暗了。她在車窗的玻璃上看見自己的臉,模糊的,有些許寡淡的神情。
有人從兩行座位之間的甬道經過,走了幾步,又折回身在她旁邊的位置坐了下來。
瑟菲不喜歡這樣的貼近。她略帶警惕地轉頭,卻愣住了。
只見申優鉉從容的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此情此景,仿若舊日重現。卻沒有人說話,彷彿素不相識一般。
很想對司機說,請掉頭,請帶我們去八年前的早春。她還記得那一天前排座位小嬰孩的啼哭聲,還記得後排座位的男人在大聲的講電話,還記得她心裡繁花綻放的聲音——啪!啪!啪!
想必,他也依然記得吧?
沒有人去打破這暗夜裡的沉默。空氣中彷彿有無聲的夜歌,只屬於她和他的夜歌,鳴唱着他們生命中最美的回憶。
只是那回憶,卻戛然而止。每每觸及,終令心裡的舊疾隱隱生疼。
“對不起。”她喃喃地說,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身旁的他。
而心裡其實是覺得,她對所有人都懷有愧疚。
如果那年她不主動放開申優鉉的手,也許他們所有人的命運都會擁有另一個走向,她不會遇見黃成烈,周媛不會死,安子也不會那麼悲痛欲絕。
命運,應該在另一個地方花團錦簇,流光溢彩。
無法言說的自責,幾天來,一直綿亙在她的心裡,像一塊巨石。此時此刻,終於吐出口。
申優鉉只是伸出手,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像他們年少時一樣。所有的溫柔與疼惜,自指尖傳遞給她。然後,他攬過她的肩膀。
瑟菲微微愣了一下,略有遲疑,終究還是把頭輕輕的枕在了申優鉉的肩上。
那麼寬厚溫暖的肩,帶着溫熱的氣息,令她的心安定下來。
像流浪的人,終於迴歸了自己的小岸。
久違的踏實,令她身體裡緊繃的弦鬆弛了下來。
天上的衆神,請允許我擁有這片刻的暖。她心裡虔誠的祈禱。眼淚掉下來,順着眼角落到申優鉉的襯衫上。
他咬了咬嘴脣,強忍住想要擁抱她的衝動。
但是,車內的燈亮起來的剎那,她迅速的坐了下來,彷彿對那個肩膀並無留戀一樣。心裡有個聲音在提醒着自己:不可以,李瑟菲,不可以再回頭的......因爲,你答應了黃成烈......
無論黃成烈犯下怎樣的罪行,他對依娜的愛卻是那麼卑微而又深沉。
瑟菲擦擦眼角,去拿自己的皮箱,卻碰到申優鉉的手。申優鉉寵溺的對她笑笑,拎起皮箱。她停頓了一下,然後溫順的跟在他身後。這一幕在旁人看來,卻有極似相戀多年的情侶。
瑟菲踩着申優鉉的腳印,擡起頭,看着暗藍色的天幕上,不見一顆星星。
進了候機廳,他們直接去換登機牌,在安檢口,她接過申優鉉手裡的箱子。
“下次什麼時候回來?”他撓撓頭,極不自在的問道。
真是,這麼多年,還是不能改變緊張時的小動作。她留戀的看着他,多想把他的每個神情都刻在心裡。
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是淡淡的點了點頭,走進了安檢通道。再沒有回頭。
李瑟菲,你冷酷得,就像個陌生人。她走得那樣快,險些撞到前面的路人。可還是咬着牙大步向前走。因爲,你們早已經是陌生人。
飛機穿過天亮之前最黑的一段夜空,但云朵之上以微露光明。
瑟菲伸手去掏口袋裡的相機,想要記錄那一刻的黎明之光,手指卻觸到微硬的紙片。她掏出來一看,是一個小巧的牛皮紙袋,封皮上用藍色的水筆畫着一顆心的形狀。
不用猜也知道是誰畫的。
簡單拙樸的一顆心,彷彿從十五歲的聖誕夜就一直守護在那裡,從來不曾離開一樣。
她在紙袋裡摸索了一下,攤開掌心,看見燈光底下晶瑩通透的琥珀戒指。那隻不知名的蟲依然安安靜靜的封存在蜜蠟裡,守候着永恆。
瑟菲不知道申優鉉是何時找回這枚戒指的,扔掉戒指之後的某個晚上,她曾經打着手電筒找了大半夜,也搜尋未果。她也不知道申優鉉又是何時把這個紙袋放到自己外套口袋裡的。
她微微嘆了一口氣。
“姐姐,這是你掉的嗎?”鄰座的小男孩舉着一張便籤紙喊她,很快,注意力又轉移到她手裡的琥珀戒指上,“哇,是小蟲子啊!它是真的嗎?它怎麼會在那裡?”
瑟菲和藹的笑起來,把琥珀戒指遞到男孩面前:“是真的哦!它可以永遠住在蜜蠟裡,不會壞掉。”
小男孩強烈的好奇心終於被母親安撫住。瑟菲看着窗外的雲海,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拿起那張便籤紙。
良久,她擡起頭,緊緊地握着那枚琥珀戒指,直到雲朵上的光芒越來越耀眼。她可以想象得出,那片光穿透雲朵的縫隙散落到大地上的情景。必定粲然如同散落的水晶,驅散世間所有的黑暗與寒冷。
耳邊的歌又唱到那一首,葉芝說
她勸我從容相愛,如葉生樹梢......
她勸我從容生活,如草生堤堰......
天亮的那刻,申優鉉走出航站樓。
他仰起頭,晴朗的七月清晨,天空微露湛藍,不見一朵雲。只有晨光溫柔的落在他的臉上。
瑟菲,如果記憶如小蟲一樣被蜜蠟封裹,那麼,你固然可以長長久久的停留我的生命裡。只是,獨守着一段不會老去的記憶,捱過孤獨漫長的人生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寧願用長久的生命,換取與你朝夕相對的須臾。有你,纔有一生一世。
李小豬,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