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凌山鎖妖塔裡，一間暗無天日，封閉陰暗潮溼的石室裡，從地下散發出絲絲冷意。石室中間有一塊凸起平整的圓石，石上垂頭坐着一個一身白衣，卻褶皺凌亂，一頭白髮刺眼得很，因着長髮未束，盡散開披在肩上的男子。長髮遮住了他的臉，看不清容顏。他的四肢皆被拇指粗的鐵鏈鎖着，鎖鏈延伸在石室的四角的石壁裡禁錮。
他是一個被囚禁的人……
一個同樣一身白衣的人突然出現在石室裡，雖然都是一身白衣，卻截然不同，前者白衣勝雪，風華絕代，後者白衣污痕，不堪入目。
曲風看着如此遭遇發白銀絲的花無常，此時的場景深深的刺痛了他的眼。曾經的花無常，白衣勝雪，玉樹臨風，卓然風華，鮮衣怒馬，而現在他看到的花無常卻是一個被囚禁，失去自由，瘦骨嶙峋的狼狽不堪的花無常……
曲風站在那裡，花無常卻毫無反應，他並沒有發現這間從來只有他一個人的牢籠裡還有其他人。
“花無常……”曲風臉色複雜的輕聲喚他。
花無常動了動腦袋，漸漸擡起頭，一雙暗淡無神的眼看着曲風，過了一會兒，才啓脣吐出他的名字。
“曲風……”
“你怎麼來了？”可能是許久沒有說話，聲音沙啞難聽。
“花無常……”曲風看着他蒼白的面孔，聲音瑟瑟發抖。曾經那一張奪人心魂的臉，此時慘白不已，毫無生氣，看上去就像一個死人，嘴脣裂開了好幾道口子，還參雜着絲絲血液，眼睛不再灼灼有神。這還是那個他認識的花無常嗎？
“曲風……你飛昇成仙了吧？”花無常稍微一扭動鎖鏈就撞擊這石塊發出沉悶的響聲。
“是。”曲風慢慢走近他，最後在他面前蹲下身，凝視着他蒼白無力的臉卻在他面前強裝無所謂。
“還沒恭喜你呢。”花無常細細看着曲風的樣子，卓然風華，諍諍如玉。一點兒都沒變呢，都過去多久了？他們有多久沒見了？他不知道，因爲在這裡，沒有白天黑夜。他依舊沒變，還是那個老樣子，而他卻已老去，發白如雪。
“花無常……”曲風低喃着他的名字，心痛不已，伸出手撩開他臉色貼着的白髮。時過境遷，他也不再是曾經瀟灑不羈的花無常了，滄桑的容顏，沒有了以往的如玉風華。
“七娘……她還好嗎？”
“她死了，獻祭了。”曲風並沒有想過瞞着他，他知道花無常對胡璃的執着，所以，他不能瞞，儘管回答是他無法承受的傷痛。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如巨雷一樣在他耳邊響起，花無常只覺得時間，他的意識都已經停頓，對於花無常來說就像是過了一輩子一樣。他埋下頭顱，肩膀一顫一顫的，他在哭……他已經多久沒哭了，自從他進了這鎖妖塔就再也沒有流過淚了，儘管這裡太孤寂，儘管這裡太寒冷。
“死了……”花無常神情說不出的哀傷，聲音低啞。他已經沒有過多的神態可以表示了，在這裡的每時每刻，他都已經用完了他所有的神情，後來的他，只剩下眷戀，奢求，無謂……現在，他只能傷心難過……
“天凌子到底沒有護住她。”他以爲，他可以的。
“好懷念狐族的那一方草地……曾經……有她，有你，有我……”他不要求太多，他只希望在他的世界裡 能有她和他就好。一個他的莫逆之交，伯牙之情的曲風，一個他追了一輩子卻追不上的胡璃……
“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靈狐族了……”
“什麼？爲什麼？”花無常蜷在腿上的手指往裡縮了縮，眼神一閃。靈狐族，她的家……她走了，什麼都沒留下……
“狐族在小七獻祭那日被屠殺殆盡，妖皇爲了祭靈殺了所有人，爹爲救我而死，天凌子……不，是青華上神，他爲救小七而死，小七又爲他獻祭。”儘管花無常蜷手的動作很小，可細心的他還是發現了。曲風握住他冰冷的手，爲他細細道來。
“原來如此。兜兜轉轉，她還是逃不開獻祭的命運。”花無常微微扯了扯嘴角，一小抹弧度還是可以看得見的。他認了命，她也遂了命。
“花無常……她還是死了，你用你的自由換得她安，值得嗎？”值得嗎？胡璃曾經問過，他說他爲了她就沒有值不值得。其他人也問過，他是怎麼回答的？忘了……時間太長了，他已經忘了……
“怎麼不值得，至少，她有天凌子。”他之所以會進這裡，就是他選擇的，爲了逼黃山放天凌子下山不是嗎？
“天凌子變成了傳說中的青華上神……爲什麼，七娘沒有活？”既然是上神，怎麼七娘還會死？他不是愛她嗎？怎麼不救她？難道他成了上神就不在意對她的感情了嗎？
“他救不了她。”所以……他過得比你還痛苦。
救不了她……呵呵……花無常自嘲的笑了笑，看着禁錮在他四肢上的鎖鏈，只覺得，他還是一如既往的無用。
兩人不再說話，花無常陷入悲傷裡無法自拔，曲風看着悲傷的花無常默默無語。
“曲風，我們曾說好的，再見面時要一塊喝酒的。”許久後，花無常突然說道，似是剛纔的難過不曾有過。曲風先是愣了愣，才勾起嘴角。這是他最後一次飲酒了。
“我記得。我帶了酒來。”
“什麼酒？梨花白？一枝春意？”
“都有。”
“呵呵……我沒想到，時至今日我還能同你再舉杯暢飲。”花無常舉起酒罈與曲風相碰，就仰起頭大口大口的快飲。
醉了就好……醉了就什麼都忘了……
“被囚鎖妖塔，失去自由，孤寂一生……”花無常不知是醉了還是醒着，從輕嘆自己的結局到悲懷胡璃的結局。
“她都不在了……而我們卻還活着……”
“曲風……你說……她孤獨嗎？”花無常抱着酒罈捶打着曲風，明顯是醉了，說着前不着調後不着邊的話。曲風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扶着他的臂彎，生怕他倒了。而花無常也似乎沒要他回答，不給他回答的時間就又喝酒又繼續說着。
“我已經沒有了曾經的一腔熱血，爲愛癡狂，只剩下，形單影隻的獨悲……”花無常猛的又灌了一口酒，曲風依舊沒有喝，這樣的境遇裡喝酒，他喝不下。明明是花無常說的要一同舉杯暢飲，可是他卻自顧自的喝得一塌糊塗。
“錯過的……終究已經錯過，而且一錯就是永遠永遠……”
“曲風……那時……我該現身的。”似是在後悔。
“你看，我花無常什麼都沒有了，連着那一小小的希望都沒有了，真是報應。”正仰頭喝酒時，腦袋卻無力的偏了，酒傾倒在他的白髮上，酒水順着髮絲滴落在地上。什麼時候，惜酒的花無常也浪費酒了，要是擱在以前，他心疼的要死，誰要是灑了酒，他跟誰急。這嗜酒如命的性子被曲風給養起了，卻又因胡璃而控制了不少。
七娘……
七娘啊……
“花無常……”曲風看着已經生無可戀的花無常，心裡泛起了害怕。他……已經沒有活在這個世上的理由了，他，沒有理由活下去了，以前靠着胡璃而堅持，現在，那份堅持也已經不在了……哀莫大於心死。
“我不會死……我要活着，儘管生不如死的活着……”花無常似乎看出了他的顧及，喃喃自語的說道。
“唯有活着，才能記着她，才能想念她。死了……我花無常的記憶裡就只有一片空白，就沒有她了……”
“我要記住她……”
“我要想着她……”
牢裡瀰漫着酒香……兩個身影靠在一起，誰也讀不懂誰的悲。
我愛上了一隻狐，而我愛的狐愛上了一個人，我爲我愛的狐執着，而我愛的狐卻爲那個人執着……
我是花無常，都說我命運無常。我曾經瀟灑自在，無拘無束，一襲白衣風流倜儻的笑看人生，笑看天下，笑看紅塵萬丈。認爲紅塵低俗不堪，當我走進了紅塵裡，卻發現，我已經走不出去了。當我在靈狐山遇到了曲風，我發現這個人，最懂我，我也欣賞他，於是我和他成了莫逆，知己。後來我又遇見了我一生中最愛的那個人，一眼萬年。可是，她不認識我，後來她愛上了五凌山的天凌子，也是天界的青華上神。明明是我先遇見她，可我卻是那個多餘。我追逐着她，她不停的追逐着他，我們追着追着，就把人世的酸甜苦辣，生老病死，喜怒哀樂都給看遍了，也被傷得遍體鱗傷。後來，我看着她哭，她求他不要趕她走，我心很痛，我說:七娘，我們在一起好不好？她不願意。我也是愛她的，可她從來不給我機會，卻給了天凌子一次次的機會，藉口……我爲了讓她見到已經是青華上神的天凌子，我殺了很多人。我曾經答應過她，不再殺人，爲了她，不再雙手沾滿鮮血，可是，那一次，我違背了我的承諾。我成功的引出了天凌子，而等待我的是囚禁，我知道。她最終跑來了，哭着喊着我不要進去，我笑了，原來……我在她心裡也有位置。這樣，我心裡就平衡了，可我卻還是心有不甘，因爲……我失去了所有……在鎖妖塔裡，暗無天日，我每天都在懷戀，懷戀我們曾經的點點滴滴。我每天都在想，想七娘，想……她和天凌子的未來，一定很幸福……直到曲風的出現，徹底的打碎了我的幻象，原來，七娘沒有和天凌子幸福的在一起……我覺得心痛不及心傷，心傷卻不及心死……
一朝紅塵盡，人道夢一場。
盡是離別苦，休說還復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