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從林家回到公館,四下早已漆黑。
阡陌推開門時,卻發現客廳裡仍然亮着一盞昏暗的地燈,空氣中隱隱有熱湯的氣息在漂浮。
燈下白涵已經靠在沙發上仰面睡着,報紙落在他腳下,手還保持着握報紙的姿勢,面色卻蒼老而疲憊,兩鬢竟不知何時已經花白。
阡陌記得清楚,初見白涵的時候怎麼也無法把他和父親聯繫在一起。白涵天生俊朗,氣度高昂,軍人特有的身姿令他看起來比常人更加年輕有力。
可不過兩三年,他竟也成了頭髮花白的老人,尤其是這半年來更是爲她操碎了心。
阡陌俯身撿起報紙,輕微悉率的聲音竟然也驚醒了白涵。
“陌陌,回來啦。”
白涵略有些疲憊的坐直,從她手裡接過報紙抱歉的笑着,“人老了,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說着,想起什麼,忙說,“對了,我給你熬了百合蓮子湯,天氣熱,你喝點再睡,敗敗火。”起身就去廚房。
阡陌沒來得及跟他說句話,只看着他有些駝了的背,看着他在燈光下孤清的背影,心中一陣悔恨。
身爲女兒,她從來沒有孝敬過白涵,甚至連一聲父親都沒有叫他。她心裡總還是芥蒂着當初被他們大意丟掉受了許多年苦,又收養白沫替代她。卻不想這些年他們心中從未真正丟棄她。
而在別的女孩子承歡父母膝下給他們帶來快樂的時候她沒有做,在別的女兒孝敬父母的時候她也沒有好好孝敬他們,她纔是真的虧欠父母。
更何況雲珂從來不知道她是誰,她疼白沫,一定也是把白沫當做自己來疼,她其實根本沒資格怨恨她。
“來,陌陌,喝湯。”白涵笑着招呼她。
阡陌看到他看自己的眼神都是小心翼翼,更加心疼。
她真的太自私,只顧着自己痛苦,卻沒有考慮到還幼小的孩子以及蒼老的父親的痛苦。
阡陌走過去,他忙拉了把椅子讓她坐下,又把湯推到她面前,滿臉期待的看着她。阡陌更加難受。
“湯很清淡,我知道你不喜歡味道重。”白涵生怕她不肯喝,忙說。
阡陌滿嘴都是苦澀酸意,一時間也不敢開口說話,怕自己會哭,就點了點頭埋頭認真的把湯喝的乾乾淨淨。
幾年來,白涵替她照顧孩子,還要擔心她的身體,真的在盡心盡力的做好父親。而她卻沒有做好一個女兒該做的事情。
喝完甜美的湯,阡陌心情逐漸平復下來。
見阡陌難得喝完自己準備的湯,白涵很高興,忙問,“還要嗎,再來一點?”
阡陌點了點頭。
“好!”白涵竟興奮的像個孩子,端着碗匆匆忙忙進了廚房。
阡陌怕他不小心摔倒想叫他小心,可張了張嘴,那個字就在脣邊,說出來竟那麼困難。
望着白涵的背影,他那麼興高采烈,竟只因爲自己肯多喝一點他熬得湯!淚又要涌出。
白涵端着湯進來,一路小心翼翼,生怕撒出去,路過廚房門口時卻沒注意到門檻,眼看就要被門檻絆倒。
“爸,小心!”
阡陌忙跳起來衝到他身邊緊緊抓住他的胳膊扶穩他。
“沒事吧?”她擔憂的詢問。
白涵卻像是沒有聽到,直直的看着她,看的阡陌心中一陣心虛。突然,碗啪得掉在地上粉碎,滾燙的湯汁濺
到白涵的褲腿上,阡陌卻分毫沒有受傷,他竟在那一刻把她拉到自己身後避免她被燙傷!
阡陌心裡又是感動,又是心疼,忙俯身察看他的傷勢。
“爸,燙到了嗎?”
但卻被白涵拉住了,他激動的臉部都在不停的抖動,脣片更是顫抖的厲害,好半天,才問,“陌陌,你剛剛,叫我什麼?”
說着,他卻已是老淚縱橫。
阡陌愧疚更深,她的一聲爸,對白涵來說竟然這樣重要!
“爸……”她輕嘆着,握着白涵的手,凝視着他重複,“我是在叫,爸爸。”
“陌陌!”白涵痛哭失聲,狠狠把阡陌抱在懷裡,“陌陌,爸爸的陌陌,你終於,終於肯叫我爸爸……”
被父親抱在懷裡,那樣毫無顧忌的依賴和安全擊潰阡陌最後的冷靜,淚水不由自主的往下落,她不需要哭泣,不需要痛苦,淚水就會輕而易舉的,肆意的落下來。
她第一次明白,這就是對父親的感覺,血緣的相連那麼微妙,根本不需要任何心計,更沒有顧忌。
心情逐漸平復,白涵和阡陌不約而同都想到花園裡走走。
“爸,給我講講……”阡陌遲疑了下,終究還是說,“講講你和媽媽的故事吧。”
白涵起初一愣,隨後心知阡陌是想清楚了,否則自己怎麼能真的有幸聽到她叫他爸爸?
想起了雲珂,白涵笑起來,雖然夾雜着複雜的痛苦,但阡陌看得出,更多的仍舊是幸福。
“你媽媽啊……”他說,“她叫雲珂,是個和陌陌一樣優秀的女人。”
聽着這個評價,阡陌不禁幸福的笑了。突然覺得被父親認可真的很好。
“我見到她的那年是和傅川在國外上學,她是新生,我送她去宿舍認識了她。當時她並不是新生裡最出衆的,那時候有薛淑媛,她看起來只是個普通女孩子,可是第一眼,我就覺得她不一樣,她有雙和陌陌一樣的眼睛。”白涵說着凝視着阡陌的雙眸,讚美道,“清亮,乾淨,淡淡的,彷彿永遠都是一泓清泉。”
阡陌點點頭,“我見到她的時候,她的眼睛就是這樣。”
白涵愣了愣,雖然阡陌接受了他,但他沒想到她會也同時接受雲珂,談起她時,竟是含笑。
但旋即他就被滿足填滿了。
“陌陌,爸爸謝謝你原諒你媽媽。”
阡陌搖了搖頭,解釋說,“爸,我不是原諒媽媽,而是原來我做錯了,我不該怨恨媽媽,那時她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她。”
“好孩子!”白涵緊握住阡陌的手,激動的眼眶通紅。
阡陌笑笑,總算讓白涵平靜下來,繼續說起來,“我們常在一起上課,但當時我並不知道她的身份,只以爲她是個普通的學生,直到後來傅家出事,她的行跡越來越可疑,我動用手中一切可能的關係都沒調查到她的身份,最終還是傅家的太老夫人去世時才告訴阿川,她是當時C國情報局最優秀的特工,是太老夫人爲了保護阿川派過去的。不過阿川知道以後就徵求她的意見,當時我們已經相愛了,她心甘情願拋棄特工的身份,說自己只想做個普通人,做我的妻子。”
說到這裡,夜色的燈光下白涵滿臉幸福,想來他們做平淡夫妻時一定很幸福!
“起初結婚的時候,新黨和皇室保守黨爭鬥不斷,其實我們過得並不安平。可是有她在身邊操持
家事,幫我出謀劃策,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害怕和辛苦。我沒什麼特別的能力,但阿珂不同,她精於武器、暗器、製毒和解毒,身手厲害,爲人冷靜,如果不是她,我和阿川真的很難有後來的成就。”
阡陌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她有這麼厲害的母親。
白涵憐愛的看着阡陌,“陌陌,你和你母親特別像。我從別人那兒聽到你的事情,看到你的照片以後就覺得我女兒一定是你,因爲你的眼睛和阿珂一樣,你的能力也並不輸給你媽媽。”
阡陌忍不住笑了,有種小女孩兒被父親誇獎的快樂。白涵也甚是滿足,說,“後來,薛淑媛生凌霄的時候去世,阿川覺得事有蹊蹺,又擔心凌霄無法保護自己,就請阿珂教他。阿珂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帶來危險,就暗中易容成男人去教導凌霄,直到那年保守黨和新黨的爭鬥激烈到了毀天滅地的地步……”
白涵的神情陡然沉重下來,“當時阿川不得不和韓藝茹結了婚,阿珂也不再方便教育凌霄。爲了安全,阿川讓我們暫時出國避難,可沒想到我們的行蹤被人發現,他們派人對我們一路追殺,幸好有阿珂保護着我們父女纔不至於有性命之憂。但長期勞累,加上從前的舊傷復發,阿珂身體日漸憔悴。那天的雨夜裡我們躲在一個小房子裡的時候,突然遭遇襲擊,我害怕自己保護不了你,就把你交給阿珂,想自己引開那些人。可他們人多勢衆,很快就抓住我,又去追擊阿珂,阿珂擔心你被他們發現滅口,就把你藏在一戶人家門口返回來拼死相搏。那天夜裡,雨下的那麼大,她流了那麼多血,就是攔着不讓那些人走,生怕他們會找到你。幸好最後阿川派人來接應,我們早已戰的精疲力盡,都昏倒了。”
月色明亮,彷彿能聽到白涵沉沉的嘆息。阡陌的心很疼,她從不知爸媽爲了保護自己竟幾乎付出生命的代價。
而她,有什麼資格怨恨他們?
“後來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白涵憐惜的看着她,“我們回去找你,你已經不在,但那裡沒有血,那家人也從來沒見過你。我們找遍整個D國都沒有你的消息,阿珂的神智漸漸有些混亂,常在街上突然抱走人家家裡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拿着你的小衣服裹在一起抱在懷裡哄着,無奈下,我只好帶她回國醫治,但一直沒有療效,反而她的病情越來越厲害,不吃不喝,我真擔心她會在你之後再離開我。所以,阿川勸我再領養一個和你長相相似的孩子,他幫我找到了白沫帶回來,我就騙阿珂說這是你,沒想到,阿珂果然好起來。可是時間久了,她的神智漸漸恢復,就知道白沫並不是她的女兒。可阿珂是很冷靜的女人,她也不想我擔心她,就努力讓自己接受了白沫是我們女兒的事實,把一切最好的都給她,想在她身上彌補對你的歉疚。可到底,到底是不行的。她心裡只有你,夜裡常常會偷偷看你小時候的照片,每到你的生日、百天、丟掉的那天,她都會拿着你的小衣服看上整整一天……”他說不下去了,想到那段日子,苦的已經不是淚水能夠洗滌,時間能夠過濾。
雲珂的這些舉動讓白沫覺得害怕,擔心有天他們的親生女兒回來自己就會被拋棄,竟而起了歹心,趁白涵出差不在家,就在阡陌丟失的那天把一切真相說出來,深深刺激到了雲珂,雲珂終究無法接受殘酷的現實,留下一封信離開。
而白沫就一直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裝作無辜,一直瞞過白涵、傅凌霄和所有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