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皇一下了朝便待在書房裡等雲徹，因爲他知道雲徹自小就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性格，心裡根本就藏不住什麼事情。所以，她一定會來問他到底爲什麼要以這種方式逼她回來的。然而一直等到晌午都沒有見到雲徹，徐宣德已經來催了好幾次了，可是他哪裡還有胃口啊！這個女兒已經脫離他的掌控了麼？自己竟然猜不中她的心思了麼？
“陛下，成悅公主在御花園等待陛下一起用膳，特地讓奴才來請陛下，陛下您看……”徐宣德再一次折回，原本激動的心情卻在看到君皇眉頭緊皺時消散地無影無蹤了。近些年來君皇的眉頭越皺越深，身體也越來越差，作爲伺候君皇的老人的他十分擔憂，可是除了擔憂還能做些什麼呢？
“真的嗎？擺駕，擺駕！”君皇一聽是雲徹，剛纔的憂愁一鬨而散，只剩下喜悅了。
“哎——”徐宣德也一下子雀躍起來，連忙過去扶了君皇，擺駕御花園。
沒有留下任何一個丫鬟、太監伺候，沒有動筷子，雲徹僅僅就着周圍的風景悠然地淺斟慢酌。
進貢的御酒已經很久都沒有喝過了，昨日裡宮宴上用的酒也不過是幾十年的茅臺，今日雲徹特地讓侍女拿來了百餘年的茅臺，醇香的酒味飄散開來，即便只是酒味都足以勾出人的酒蟲，讓人慾仙欲死。酒就是這麼一個東西啊，一旦沾染，即便戒了，可是那種酒香還是入骨入髓的，縈繞在心頭經久不散。
“皇上駕到——”太監又尖又細的聲音入耳，雲徹還是覺得不太習慣，這聲音太尖太細，荼毒耳朵。
站起了身，緩步走至涼亭外，屈身跪下。然而未等她跪下去，一雙手卻將她扶了起來。她擡起頭，看着那張形容消瘦愈顯蒼老的容顏，心下微微一動。記憶裡父皇總是意氣風發、威嚴十足的，就是昨日在大殿上都是精神矍鑠，怎麼才過了一晚就像是蒼老了十幾歲呢？
“君兒，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渾濁的淚水順着臉頰落下，打在雲徹的手背上。雲徹忽然有一種感覺，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王者依然有着弱點，依然需要他人的保護。
攙扶着君皇做好，雲徹也坐了下來。雖然心中有着千言萬語，但是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
父皇這樣想念她麼？這讓她多少有些不真實感，孃親生前雖然沒有向她說過父皇的任何一句壞話，可是在那封書信上卻說過這樣一句話：他一生沒有愛過任何一個女人，即便自以爲愛過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謊言罷了。
即便他對於自己的思念是真的，她也無法原諒他如此對待孃親。因爲那是她唯一的孃親，是這個世界上最寵愛她的女人，是這個世界上對她最縱容的女人，也是這個世界唯一的、最爲獨特的奇女子，是她曾經心心念念要一生守護的人。然而面前的這個男人卻傷了她的心，哀大莫過於心死，既然心念成灰，活着與死了無異，那麼罪魁禍首爲什麼可以在這裡大說特說對別人的思念之情呢？明明他自己就是沒有心的啊！
“君兒，來來來，嚐嚐這個。”君皇看雲徹在發呆，就動手往雲徹的碗裡夾了一筷子菜。哪裡知道雲徹此時正現在痛苦的回憶之中，一見到時君皇夾的菜，突然出手，“啪”地一聲打落了君皇的筷子。
徐宣德被這場景嚇壞了，連忙上前來看君皇有沒有受傷。君皇也僅僅是一愣，而後便恢復了剛纔慈愛的模樣。笑呵呵地道：“沒關係，沒關係，君兒正出神，少不了把朕當做暗器了。哈哈哈哈，沒事兒，再拿一雙筷子吧。”
雲徹也沒有解釋，甚至都沒有擡起眼皮多看君皇一眼。在那個瞬間爆發的怒火僅僅一瞬就消失無蹤了，剩下的就只是古井無波。筷子依舊沒有動，素手執起酒壺爲自己斟了一杯酒，小口小口地品着，那模樣閒適愜意，完全視面前的君皇爲無物。
君皇忽然間覺得這個女兒他已經看不懂了，完全看不出深淺。他忽然有些懷疑自己這樣逼她回來到底對不對呢？雲徹確實是一把利劍，不過劍分兩刃，好壞參半，對己有利還是有害還是個未知數。顯然，面前這個看似散漫什麼都不關心的女子已經不受他的掌控了。無害的外表下到底是怎樣一顆吃人的心呢？難不成他曾經的預言就要實現了麼？這是一朵外表美麗卻內心藏毒的花，要反噬了麼？
“君兒，你還在恨父皇這些年都沒有找到你，而現在又用這種手段來找你回來嗎？”君皇憂傷地說道，滿目的愧疚，讓人不得不相信他的話的真實性。這一刻，君皇就如同千千萬萬普通的父親一樣，面對着心愛的女兒老淚縱橫地乞求着原諒。
“不會。”雲徹隨口回答道。
沒有期待哪裡來的失望，恨又從何說起呢？她可不是當初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傻丫頭了，還會被花言巧語所矇騙麼？不記得了麼，你曾經說過，我是最美麗的毒。雖然有風險但是若使用得當你就是最大的受益者吧？君騰啊君騰，你的算計是不是太深了呢？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不放過嗎
？不過，我到是很好奇你的算計到底是什麼呢？到底是算計到了哪一步，用什麼去交換呢？又或者說是利用我到哪一步？
“那就好，那就好。”君皇激動地手都在顫抖，連雲徹都分不出到底是在演戲還是真情流露了。“回來了就好，以後君兒就留在這裡哪裡也不去了，我們好好地彌補這九年來欠缺的光陰。君兒，再也不要離開了，好不好？”
雲徹終究還不是鐵石心腸，這樣蒼老的君皇本來就足以勾起她的惻隱之心了，現在愈加讓她心酸。九年的光陰啊，即便能夠彌補，何以才能讓死去的人復活呢？父皇，不是我不願意去愛你，實在是你傷孃親的心傷得太狠了，狠到孃親都不願意與你在同一片天地裡同呼吸共命運，非得靠死亡才能尋求解脫。這些，父皇可曾有過不忍心，難道像孃親所說，你沒有愛過任何一個女人，有的也僅僅是利用嗎？
便是如此也無所謂，只是你錯就錯在對孃親沒有愛卻讓她愛了你半生。
“父皇怎麼不問問孃親爲什麼沒有跟我一起回來，她現在如何了呢？”雲徹涼涼地開口，沒有氣憤也沒有質問，分明是很平常的語氣，卻籠着淡淡的憂傷，很輕很薄，但是不可忽略，像是一張細密網，緊緊包裹着人心，讓人只能直視。
君皇瞬間沉下了臉，可是在意識到雲徹那帶着冷意的笑時驀然醒悟，憂傷地道：“君兒還在恨父皇逼走了你的母親嗎？”
“是嗎？連父皇都覺得是你逼走了孃親麼？”雲徹的聲音很輕，輕到若是不仔細聽幾乎就聽不到了。輕輕執起酒杯，放在脣邊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那明淨的笑顏一下子刺痛了君皇的眼睛。
“父皇也是有苦衷的，當初你的親生母親背後有着那麼大的勢力，而且還是不肯告訴朕她的真實身份，就是任何人都會懷疑的，朕也只是一個普通的男子啊！”君皇臉色愈沉，似乎回憶起那些往事來極度痛苦。“雲兒，朕如此寵她，她竟然背叛了朕。君兒可知當初父皇的心也是痛極了的。”
“父皇的不原諒也絕不是因爲愛吧？”雲徹風輕雲淡地問了一句，“若是沒有愛，那麼背叛了又有何妨呢？父皇想要多少美女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麼？只是，這些年來父皇的後宮一直都沒有新人，莫不是覺得自己真的老了，沒有那個精力在美人之間周旋了麼？”
“君兒——你聽聽你都說了些什麼！你就是這樣跟朕說話的？”君皇氣得臉色鐵青，幾乎就要去甩雲徹的耳光，卻依然咬着牙忍住了。
“呵——是啊，若是以前父皇恐怕早就已經把我關起來了或是直接用刑了。父皇還是老了啊！”低低的嘆息聲在脣齒間縈繞，然而云徹的臉上卻沒有一點兒惋惜，反而是無所謂的樣子。
“你……”君皇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雲徹果然是一朵帶刺的毒花，現在連靠近也不得了麼？
“君兒……”就是再大的怒氣，到了嘴邊卻成了一句低低的嘆息。
“父皇慢用，兒臣就先走了。奉勸一句，父皇既然年紀大了，就少飲一點兒酒，若是因此長醉不起，父皇可想好了要將這中州江山交到誰的手裡呢？父皇總不會以爲自己能夠長命百歲，永生不死吧？”雲徹那涼薄的話語讓君皇心中一陣緊縮，那是什麼意思呢？
轉了一圈，還是粒米未進，又喝了一肚子的酒，腹中灼熱難忍。估計亓楊還沒有走，雲徹便想到月璃宮那裡去蹭一頓飯。誰知君浩也在君璃的行宮中，一見到雲徹便是怒目相視，讓她完全摸不着頭腦。
添了一副碗筷坐下了，雲徹選擇了直接無視君浩那幾乎要吃人的目光，直接狼吞虎嚥起來。她的胃早就已經被她折騰地不像樣子了，一頓飯不吃便難受地緊，更何況是還喝了那麼多酒呢？
君浩見此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君璃卻是淡笑着看着她一臉的寵溺。這個孩子即便是吃人的惡魔，但是在未被激發出兇性之前仍然是一隻乖巧的貓咪，只要不去惹，總是可以顯露出可愛的本性。
“慢點兒吃，來人，給五公主倒杯水來。”君璃一邊勸着雲徹，一邊吩咐宮女，那模樣怎麼看怎麼像是一個仁厚的大哥。
“餓死鬼降生麼？自己的行宮裡沒有吃的，還要跑到二弟這裡來大吃大喝，真不知道我怎麼會有這樣一個丟人的妹妹！”君浩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是語氣一點兒也不嚴厲。看到這般毫不掩飾地雲徹，他似乎將原本的不滿全部都忘卻了一般。
“大哥還不是一樣！跑到二哥這裡蹭飯的又不是我一個人！”雲徹一邊嚥下了口中的飯菜，一邊瞥了君浩一眼，不以爲然地道。
“你……”君浩氣了一個夠嗆，正想發怒卻被君璃擋了下來。
君璃笑道：“看樣子君兒也餓了，大哥就先不要跟她計較了，等她吃好了再說吧。”
君浩雖說人很暴躁，但是心卻不壞，當即白了雲徹一眼，不再多說。
君璃早就已經嗅到雲徹身上濃濃的酒香
，又見她如此狼吞虎嚥，心下有些奇怪，便隨口問道：“君兒喝酒了麼？”
“嗯？哦，喝了一點。”雲徹頭也不擡，嘴裡含糊不清地答道。
“是百年的茅臺？”君浩突然驚呼起來，嚇了雲徹一個瑟縮。
“哦。”雲徹輕應一聲，沒有繼續理會他。
“君兒，那樣好的酒，你不會是從父皇那裡偷喝的吧？”君浩一時間來了興致，完全忘了心中的不快。
“大哥喜歡喝酒？”雲徹沒有回答他的話，反而好奇地擡起了頭，問道。
君浩拼命地點了點頭，君璃則笑着道：“君兒有所不知，大哥可是嗜酒如命啊！”
“哦……”雲徹輕語一聲，想了一會兒，才道，“大哥若是喜歡，改日出宮我請大哥去喝酒，百年的弄不到，但是幾十年的汾酒還是有一些的。順便我也想到大哥、二哥府上去看看小侄子、侄女，我還沒有見過呢！”
“好好好，就這麼說定了。”君浩一聽到好酒立即便沒了立場，滿腦子都是美酒。然而君璃在聽說雲徹可以弄到幾十年的汾酒時目光沉了沉，看向雲徹的神色愈加鄭重。
雲徹並沒有注意到君璃的變化，她只知道她現在已經滿目瘡胰，若是身邊的親人再那樣猜疑設計，即便魚死網破、永不超生，她只恨不得毀了這個世界。
吃飽了，胃也好受了些，放下碗筷才發現君浩與君璃都吃飽了。又聊了一會兒，估計她的行宮裡也清淨了，便告辭了。她纔剛走不久君璃斂了笑容，神色也凝重了幾絲，冷聲問道：“清逸，出來吧！”
清逸沒有說話，但是眼睛裡的憂傷卻是顯而易見的。沉默了半晌方纔低低地開口：“殿下不覺得今日的君兒很異常嗎？”君兒，我阻你入宮你真的以爲我是背叛了你麼？我更怕你再度捲入皇室的紛爭當中，被憤恨泯滅了心智，再也找不回自我了啊！君兒，我們自小一起長大，你以爲我真的會背叛你麼？現在我主動投誠二殿下，就是怕日後真的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你會有什麼不測啊！
“異常？”君璃微微沉思了一下，“確實。”
“君兒曾經說過，二殿下有仁厚之風，若是良心未泯，可爲皇帝。至於四殿下，她似乎並不想讓他捲入這場爭鬥中來，況且四殿下本也無心。所以，我懇請大殿下與二殿下，一定不要再算計君兒了，否則……”清逸字字情真意切，說到最後，竟然再也無法說下去。
“怎樣？”君浩急切地問了一句，似乎對於清逸的猶豫有些不滿。
“你對她最爲了解，不若就說說自己的想法，不必顧慮。”君璃道。
“殿下不若拿出真心來與君兒相處一番，君兒似乎在嘗試與兩位殿下真心相處。”清逸沒有回答兩人的話，勸解道。要他怎麼說呢？說若是兩人再設計她，她必失了理智，即便魚死網破也絕不會妥協麼？那樣的話恐怕他們就更加不會放過雲徹了吧？“若是君兒肯協助殿下，那麼殿下自可以高枕無憂。”
顯然，清逸的一番話讓君璃動容了些。他明顯感到清逸有些話沒有說出來，似乎是有難言之隱。並且覺得他沒有說出來的必定對雲徹不利，清逸並非背叛了她，反而是在保護她。但是，他也不得不相信，雲徹背後有一個勢力，比之君皇更加讓他忌憚。似乎除了納爲己用，沒有更好的法子了。
微微頷首，君璃接受了清逸的說法。
“若然殿下想要嘗試，倒不若拿出真心實意，君兒的感覺很敏銳。”清逸見意見被採納，又補充道。
君璃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他也懷疑過，雲徹那般偏執的人，若是一旦遭到背叛立即就將人打入了死刑，可是爲何還要在那之後讓清逸給她伴奏呢？原來是這樣，清逸對雲徹的瞭解不是一星半點，對於她的心思也不是膚淺的認知，那是真正入了心的。是祭奠麼？祭奠今生唯一也是最瞭解自己的人背叛了自己，並且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那麼一個人可以稱之爲知己了。
清逸離開皇宮時，卻在門口意外地遇到了清逸，好似是特地等了他許久，就那麼腰背挺直地站在那裡，微仰着頭顱看着天空，目光落在遙遠的地方。澄澈清明的目光一如往昔，單薄瘦削的身影彷彿直插入地的石頭，堅硬挺拔不可動搖。明明是一個瘦弱的女子，給人的感覺卻比一個男子更爲堅韌，那是源自於靈魂深處的不可動搖的心念，歷經千年萬年而不腐不朽。
腳步近了，雲徹忽而將目光從天上落在了他的身上，明淨溫軟的笑顏自心底裡蔓延，彷彿斂盡了世間的光華，灼燒着源自生命的黑暗，有着淨化人心的力量。
清逸好似又回到了第一次見這個女孩時的場景，即便是怯生生的模樣，這個女孩依然可以吸引人的目光，那是靈魂深處的不同尋常。他曾經懷疑過，這個女子是不是天上的仙子下凡來拯救失了真情的世間，讓真摯的種子再度萌芽，讓純善的花兒重新綻放出美麗的花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