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熟悉的臉上全然是心急如焚的表情,將我緊緊的抱着,一雙溫熱的大手握着我的手拼命的揉搓着,往上呵氣,又看着我:“鳶青姑娘,你沒事吧?”
我被凍得全身的血都凝固了,只瑟瑟的看着他,雖然好像冷得快要死去,但頭腦卻在這個時候無比的清晰起來。
“晴川公子,謝謝你。”
他的腦門都急出了汗,看着我:“怎麼會搞成這樣,我趕得這麼急,還是沒有及時趕過來。鳶青,你還好吧?”
我勉強微笑着:“好多了,就是——”
“什麼?”
“有什麼吃的沒有?”我虛弱得幾乎站不穩,“我好像,很餓。”
他急忙從馬背後的褡褳裡拿出了一些東西,可是仔細一看,幹餅早已經被凍硬,捏在手裡沉甸甸硬邦邦的,他拿着那石頭一般的食物低頭看着我,我也苦笑了一下,勉強接過來,咬了一口,只差沒把牙給磕碎,生生的嚼碎了嚥下去,哽得直翻白眼。
“鳶青姑娘,你吃兩口撐着,大公子就在前面,我們現在趕過去就好了。”
我虛弱的點了點頭,任他將我抱上了馬,一路疾馳着往南走去。
騎在馬上的時候,我感覺季晴川是儘量的在護着我不讓我掉下馬去,但又同時保持着謹慎的距離,這樣貼心又有情的男人,實在是難得。回想起過去第一次知道他和夏葛衣的關係時,我做下的代替和親的決定,也是想要成全這一對有情人,卻沒有想到,我的成全換來的是如今他們的天各一方,還有夏葛衣的性情大變,對於這些,身後的這個男人,只怕也曾痛不欲生吧。
想到這裡,心裡除了一絲感慨之外,也有一絲痛。
我輕輕的說道:“對了,晴川公子,你怎麼會來這裡接我的?”
“大公子昨夜就離開了鳳翔來與我匯合,我們本來是打算直接去長安的,但是他說,以你的個性,就算太子想要保全你,你也一定會被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到身上,你被廢,是早晚的事,所以讓我來接你。”
我低頭苦笑了一下,季漢陽曾經說過,我是亦宸的軟肋,但換而言之,亦宸又何嘗不是我的軟肋,我們都是那種爲了對方可以犧牲很多的人,這一點連我哥也看透了,夏葛衣過去一直試圖讓我離開他,沒有成功,就是因爲沒有抓住這一點。
這一次,她算是一擊即中了。
身後的男人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還是開口道:“鳶青,葛衣她——她對你做了什麼?”
“……”我輕輕一顫:“沒什麼。”
“你不要瞞我,”他的聲音裡滿是苦澀:“我雖然遠在北匈奴,但多多少少,還是知道,大公子也告訴了我,你的孩子沒有了,現在還被廢黜,若沒有人在其中安排,依太子的個性,他是不會讓你離開他的身邊的。”
我沉默着不說話,就算我現在對夏葛衣已經有了恨意,但面對一個依舊愛她的男人,那些傷人的話,我還是說不出口。
不論如何,夏葛衣的改變是一個悲劇,將美麗摧毀的悲劇,而製造悲劇的人,我和身後的季晴川,我們都或多或少的參與其中。
“我知道她變了,但我不知道,她到底變成了什麼樣。鳶青,你告訴我。”
“……”我想了很久,終於輕輕說道:“我說不出來,我只能說,她已經不是過去的葛衣小姐了。也許——她當初受到的傷害,太深了吧。”
說完這句話,我便聽到了身後有人將牙咬得格格作響,好像恨不得將當初下手的人碎屍萬段。
我只能笨拙的安慰他:“晴川公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受到了什麼挫折,選擇走什麼樣的岔路,都是自己做出的選擇,葛衣小姐選擇今天的路,也是她自己做出的,你——不要太責怪自己。”
他的聲音有些飄渺似的,輕輕道:“鳶青,我記得當初在桐山,你也曾經受過很大的傷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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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什麼當你清醒之後,你的選擇,是代替她和親,而不是報復曾經傷害你的人?”
我微微一怔,倒沒想到,他會突然問出這個問題來。
這,就是我和夏葛衣的不同嗎?
接下來的半天時間,我和他都沒有再開口說過話,兩個人的心裡都各懷心事,但其實我和他所思所想的,不過是那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只是這其中的愛恨交織如麻,百般苦澀滋味,卻不是對方可以體會的。
走了半天的路,風雪漸漸的強了起來,剛剛開始風中夾雜着雪沫吹打在人的臉上,傳來陣陣癢而涼的感覺,帶了後來,北風呼嘯而過,吹在人臉上好像刀割一般,風中夾雜着的雪片越來越大,如鵝毛,甚至還有一些冰渣子,砸在人的身上都有些疼。
遠以爲走一段路會好些,但情況卻越來越差,彌天的風雪已經完全遮住了我們的視線,看不清前路,馬也好幾次被吹得險些倒退,根本沒有辦法再前行。
這樣的暴風雪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好像上天的怒吼與咆哮,要將整個世間都毀滅一般,讓人有一種無處可逃的無力感。
季晴川大聲在我耳邊道:“看起來走不了了,我們找個山洞避一避!”
“好!”
他立刻抖了抖繮繩,打算調轉馬頭朝着另一邊有山石的地方走去,可是剛剛一轉身,我的眼睛模模糊糊的便看見前方一片密雪當中,隱隱的出現了一些人的身影。
“晴川公子——!”
“什麼?”
“前面好像有人!”
他一聽,也急忙擡頭向前方看去,風雪中果然出現了許多模糊的人影,正朝着我們飛馳而來,還有御馬前行的聲音夾雜着風聲傳到耳邊,我心中微微一喜:只怕是楚亦雄派的人來接我們了吧。
可身後的季晴川卻一下子有些僵硬,幾乎是下意識的說了一聲“糟”!
糟?難道是出了什麼意外了?
我急忙回頭看着他,只見他眉頭緊鎖看着前方,在我耳邊低聲道:“匈奴人的盔甲不是這個顏色,那些——是長安的軍隊!”
我大驚失色,長安的軍隊,難道說我們的行蹤已經暴露了?他們來抓我們?!
頃刻間那些人已經衝到了我們的面前,迅速將我們包圍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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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公子,樑大人,別來無恙。”
我看着那些人身上的鎧甲,頓時心都沉了下去。
“前方雪崩,已經阻斷了你們的去路,我等特來迎接兩位回長安一敘,稍事休息再做打算。”
我們到達了長安城下。
回頭看着季晴川,他的眉頭也是緊鎖着,一定是在擔心,這個消息不知會不會傳到我哥那裡。
又會不會,傳到亦宸那裡?
不知什麼時候,風雪已經停了,天空中只不時飄落下一兩片輕悠若鴻毛的雪片,烏雲正在慢慢的消散,天空中還是一片陰霾,只能隱隱的看到陽光在重重疊疊的雲層後面,卻始終刺不穿那阻礙。
我擡起頭看着眼前那高聳入雲的灰濛濛的城樓,幾乎與陰霾的天空融爲一體,好像長安根本就是天上的一部分,所有爭權奪利的人都想要通過這個一步一步的到達權力的頂峰,成爲天下的主宰,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權力背後,那血腥殺伐的痛與悔。
城門大開,前方出現了一條長而寬的路,一直通向城內的深處,那座象徵着至高權力的宮殿。
我和季晴川跟着那些人一路走了進去,眼前所見還是一如當初的舊景,彷彿離開的這些日子不過是轉眼一瞬,再回過頭來,天仍是那片天,地仍是那片地。
只是,我們所要面對的人,已經不同了。
在進入宮門的時候,照例有人前來視察,要求季晴川卸甲,他看了我一眼,還是將手中的長劍交給了那些人,還被人細細的搜了身,確定沒有身藏任何利器了,這纔要進去。
可剛剛邁出一步,旁邊便有人道:“等等,樑大人還沒搜身呢。”
那話音剛落,便聽見“啪”的一聲,那人臉上已經重重的捱了一掌,那打人的看樣子也是宮裡服侍的老人了,惡狠狠的道:“王八羔子,吃醉酒渾了眼了,她是你搜得的嗎?要搜,自然有別人去搜,輪得到你這個小兔崽子?!”
罵完,那原本兇狠的臉又立刻堆上了笑容,朝着我們:“兩位,請隨我來。”
我和季晴川只對視了一眼,也不說話,便跟着他們走了進去。
這一路看到的,依舊是曾經看見過無數次的景緻,在那規模宏大,氣勢磅礴的宮殿中,我所能記得的,卻是年幼時曾經穿梭過的竹林,曾經映照過我笑容的湖面,還有遠遠的,依稀可見的冷泉宮,我曾幾進幾齣,歷經人世滄桑的地方。
等我走過了那些回憶,擡頭的時候,已經到了太極宮。
那些人卻沒有立刻帶我們入太極殿,反倒是路過掖庭宮的時候,立刻有宮女太監迎了上來,那些宮女走到我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禮之後,對我道:“樑大人這邊請。”
另一頭,也有宮女將季晴川請去另外的方向。
我和他都有些警惕,站着沒動。來長安,已經是迫不得已,但若沒有他在身邊,我在這裡一定是寸步難行,更不敢行。
那些宮女見我的神色,急忙陪笑道:“請樑大人前去沐浴更衣。”
我還是不動,冷冷道:“不必了。”
就在這時,旁邊響起了一個聲音,輕輕道:“還是讓我陪樑大人去吧。”
這個聲音,有些熟悉,但太久沒有聽到,幾乎已經完全陌生了,我回過頭,看到的也是那樣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虹影!
我一時臉色都蒼白了,瞪大眼睛看着這個故人,胸口突然出現了一陣劇烈的痛,好像突然被人捅了兩刀一樣,一時呼吸都有些侷促,只見她慢慢的走到我的面前,臉上沒什麼表情,只輕輕道:“請隨我來。”
我微微用力的握緊了拳頭,回頭與季晴川對視了一眼,便跟着她走了。
她帶我去的是后妃才能用的浴池,漢白玉雕琢而成的浴池中注滿了溫熱的水,嫋嫋蒸汽蒸騰而上,一進門便讓人感到一陣溫暖,池中隱隱有些粉色,似乎還投入了花瓣。
對於剛剛從暴風雪中脫身的人,真是有着無限的誘惑。
既來之則安之,我便脫掉了身上沾滿了雪沫和泥漿的衣服,在路上顛簸了這麼久,早已經滿身污垢,血液好像也凍僵了一般,所以當我把身子浸泡在那溫熱的水當中,還是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舒爽的感覺。
不過這樣的舒爽是一定會有代價的,我也很清醒,洗浴乾淨了之後沒有多停留一刻,便從池中站了起來,拿過了掛在屏風上的一套天青色的長裙自己換上,剛剛繫好衣帶就聽見外面又傳來了腳步聲,只見虹影手中託着一張幾乎讓人無法拒絕的舒適的狐裘披肩,奉上。
“樑大人,天寒地凍,請將這個披上吧。”
“不勞虹影大人費心。”我冷冷道,她身上的服飾我太熟悉了,侍從女官,看來是出頭了。
她的臉上還是露出了一絲淒涼的神色,擡頭看着我:“鳶青,你——還是在怪我?”
“……”我冷冷的看着她。
“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對,我知道你一直以來都沒有原諒過我,你怪我當初那樣設計害了你,你恨我毀了你和太子的感情,對不對?”
每個人,總會因爲過去做過的一些錯事而悔恨,而懊惱,也會去找到被害的人,請求寬恕。可是,這已經造成的傷害,要如何去寬恕,我被摧毀的不僅僅的是那一段早夭的感情,而是整個人生。
若之後,我沒遇見亦宸呢?
也許,我真的就被摧毀了。
我冷笑了一聲,看着她道:“虹影,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沒有什麼原諒不原諒,過去的那些事,對我已經沒有意義了。”
的確沒有意義了,我什麼都不想知道,什麼都不想去回想,對於那一段過去,就好像在戰場上被人砍傷了的手臂或腿,傷口潰爛了,怎麼治都治不好,所以,我索性將它一刀砍掉。
哪怕鮮血淋漓,痛不自知。
“是麼?你已經都忘了?”
背後傳來一個聲音,並不大,語調平平,只是在這樣溫暖的浴池邊,還是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我看到虹影擡頭看着我的身後,眼睛立刻瞪大了,有些驚慌失措的跪下:“參見殿下!”
我回頭,看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已經站在了我的面前,寬闊的肩膀幾乎擋住了所有的視線。
我擡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俊美的臉,我曾經看到過上千百次的臉,原本擁有着天上謫仙一般的美貌,這種美甚至讓人分不清性別,可是現在在我眼前的,卻是個英俊而壯碩的男人,他的成長已經完全超出了我的記憶,現在對於我來說,這只是個陌生的,俊美的男人。
唯一熟悉的,是那種讓我心悸的暴戾。
“可我還清清楚楚的記得。”
記得?還記得什麼?就算記得什麼,又有什麼意義?
我淡淡的將目光偏向了一邊。
他靜靜的看了我很久,突然道:“放下,出去。”
我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他是對虹影說話,而虹影將手中的狐裘披肩放到了旁邊,便起身朝他行了個禮,又看了我一眼,這才轉頭匆匆的走了出去。
屋子裡一時沉寂了下來。
來長安,見他,這是被那羣人圍住的時候就料到了的,只是——我並沒有想過與他像現在這樣的重逢,所有被砍掉的那些不堪的往事,都在這個男人出現在我面前的一瞬間,復活了。
眼前一花,他突然朝我伸出了手,我以爲他要動手,立刻下意識的睜大眼睛瞪着他,而他卻是伸手將我胸前的一縷溼發撩開,輕輕道:“小心着涼。”
這種關心的話,只會讓我更冷,更驚恐不定而已。
我冷冷的開口了:“殿下,我如今已經被你抓了,生死由你,不必惺惺作態。”
他的目光一閃,好像有什麼東西從眼中閃過,過了一會兒,才冷冷道:“你也知道,生死由我,那我要什麼,你是不是就該給呢?”
說完,那撩開溼發的手已經移到了我的臉上。
“啪”的一聲,我毫不留情的將他的手打開。
他的臉上一下子露出了受傷的表情,立刻化爲了震怒,死死的盯着我,我生硬的道:“叔嫂****,這樣的醜事,最好不要再發生了吧!”
說完我便轉過身,頭也不回的朝外面走去。
門並沒有閂上,用力一推便打開了,門一開,一陣冰冷的風帶着落雪迎面襲來,剛剛從溫暖的地方走出來遇到這樣的寒冷,我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一時也有些發懵——太極殿,在哪裡?
就在這時,身後的腳步聲已經跟了上來,我還沒來的及回頭,已經有一件溫暖而柔軟的東西披到了肩上,低頭一看,卻是剛剛虹影送來的狐裘。
他這是要做什麼。
我想要回頭,可是還沒有回頭,眼前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卻讓我一下子僵硬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