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站在裡面面對拿着臣子和將領們的亦宸是什麼樣的表情,什麼樣的心情,只是裡面喧鬧嘈雜的聲音一下子陷入了一片平靜當中,好像被什麼人的眼神給震懾住了,我透過珠簾,遠遠的看着其中幾個人都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眼中露出了一絲恐懼的神色。
裡面沉默了多久,我的心跳和呼吸就停頓了多久。
我心神一片茫然的站在門口,整個人好像都失去了知覺一般,等到裡面又有人開口說話的時候,才感覺到指尖有一些痛。
“你們要本宮廢了側妃?本宮的家事,也是你們能管的?”
我收回眼神,看向自己的指尖,原來我不自覺的把指甲都掐進了門柱裡,紅漆和木頭都被我深深的抓出了幾道痕。
“可是,太子殿下,側妃是匈奴人,她已經把——把匈奴人都引來了,太子應承天命,本應順天行事,繼承大統,但如今與匈奴人一起,這不是——將祖宗禮法都棄之不顧了嗎?”
“是啊,匈奴人可是我天朝人的大敵啊,他們狡猾兇殘,說不清什麼時候會反咬我們一口。”
“也許太子側妃根本就是他們派來的奸細呀!”
“她的哥哥,昨夜突然帶人離開,行蹤詭秘,只怕也是從我們這裡探聽了消息!”
楚亦雄已經走了?我大吃一驚,難道說,昨夜我對他說的那些話讓他那麼生氣,連說也不說,便離開?
一時聲討我的話語不絕於耳,我有些麻木的站在門口,突然很想看到亦宸,看看現在的他是什麼樣子,但我不敢,也不能,因爲我不知道當我出現在裡面的時候,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
只聽亦宸冷清的聲音在一片嘈雜聲中響起,聲音並不高,但那淡漠的口氣和冰冷的溫度,卻讓每一個人都感覺好像被一把冰棱刺進了心裡一般,忍不住打起了寒戰——
“這種無稽之談,不要再出現在本宮的耳邊。樑鳶青是什麼人,本宮最清楚。”
冰棱一下子融化成了一股溫暖的清泉,流入了我的心裡。
雖然指甲都裂開了,有殷紅的血從傷口中滲出來,即使十指連心這樣的疼痛,我卻一點都不覺得痛苦,甚至微微的笑了笑,轉身便要離開。
就在我剛剛轉身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
“太子殿下,樑鳶青她欺騙了你。”
我邁出的腳步一下子僵住了,有些不敢相信的回過頭,透過珠簾我只能勉強看到議事堂中的情景,勉強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外面走了進來,一直走到亦宸的面前,盈盈拜倒,她的身姿還是那麼的纖細優美,她的笑容還是那麼的柔媚動人,只是她說出的話,比剛剛的更冰,更冷,更傷人。
我感覺到亦宸似乎是愣了愣,皺了一下眉頭:“葛衣?你怎麼來了?你剛剛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夏葛衣站了起來,對着他道:“太子殿下,臣妾原本是在雲州照顧皇孫,但是——太子殿下之前從那山嶺重抓回的一些北匈奴的俘虜在鬧事,臣妾就派人過去壓了一下,卻沒想到審出了一件大事。臣妾認爲這件事應該即刻報與太子知曉,於是趕來了鳳翔。”
“什麼大事?”
“殿下,樑鳶青在被季漢陽大將軍帶到邊塞的時候,曾經孤身前往北匈奴王庭,後來季將軍也追隨而去,那些北匈奴的俘虜說,樑鳶青竟然是北匈奴的公主,所有的人還親眼目睹她曾與季漢陽孤男寡女,相擁而眠;而且,樑鳶青親口說過,她想要嫁給季漢陽,北匈奴的單于還爲她和季漢陽指婚。”
一聽到這些話,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這些事,全都是我極力隱瞞的,卻沒想到,被夏葛衣這樣查了出來。
裡面的人聽到了動靜,立刻大聲道:“誰在外面?!”
被人發現了,我下意識的想要轉身躲開,可理智卻先一步告訴我,躲是躲不掉的,議事堂中的一切,是我必須去面對的。
我伸手輕輕的撩開簾子走了進去,在衆人或疑惑,或憤懣的目光注視下,慢慢的走到亦宸的面前,跪拜道:“臣妾參見太子殿下,參見太子妃。”
“起來。”
亦宸的聲音淡淡的,帶着一種清冷的感覺,我擡起頭看了他一眼,他的臉上幾乎沒有什麼表情,可是,我卻能那麼清楚的看到那張如面具一般的臉上,分明是有一道裂痕的。
我在北匈奴,和季漢陽之間的那些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
這時,夏葛衣已經先發制人,對我說道:“樑鳶青,剛剛那些話想必你已經聽到了,你有什麼可解釋的嗎?”
我勉強回頭看了她一眼,說道:“太子妃,俘虜之言豈可盡信?這一批人是呼延闞帶着南下來對付我的,他們自然是恨不得將我殺之而後快,既然現在已經被俘虜,自己動不了手,所能想到的自然是借刀殺人,只不過——”我看着她:“我以爲太子妃殿下生性平和,應做上善之水,而非屠戮之刃。”
夏葛衣的眉間微微露出了一絲戾氣,但立刻還是作出了滿面微笑,走上前來:“鳶青妹妹不愧是做過太子侍讀的人,果然能言善辯。的確,葛衣也不忍去做屠戮之刃,只不過,有人在太子的身邊,懷叵測之心,行不義之舉,葛衣不惜屠戮,也要維護太子殿下的清譽。”
“太子妃,何爲叵測之心,不義之舉?”
“你與太子的愛將季漢陽私通苟且在前,暗結珠胎在後,甚至不惜欺騙太子殿下,若非那個孩子不沾塵世污穢早登極樂,太子殿下便要揹負你們的不貞不潔,不忠不義的惡名,此爲叵測之心;你身爲北匈奴的公主,潛伏於天朝太子身側,不但不以真實身份相告,反而處處隱瞞,如今甚至將匈奴王子牽引南下,在天朝的土地上橫行霸道,此爲不義之舉!像你這樣的女人,哪有資格留在太子的身邊?!”
我的心中暗暗的一驚。
平日裡的她,並非這樣能言善辯,而且這一套說辭,感覺上她說得極爲溜口,簡直就像事先已經在心中打好的腹稿,並且反反覆覆的背誦了許多遍,才能在此時,聲色俱厲,將我逼得啞口無言。
我這才猛的反應過來,這些廢黜我的聲音,也許從一開始,就是由她操控的,她還是要將我從亦宸的身邊趕走,甚至不惜煽動亦宸身邊的臣子部將們。
我的身份,就是他們最好的武器。
而關於孩子,關於我的身份,亦宸都知道,可是——她剛剛所說的,我在北匈奴的那些事,我一直隱瞞着沒有告訴亦宸,現在被她這樣大庭廣衆之下的公佈於衆,亦宸他——
我回過頭,看着亦宸的臉色已經變了。
我知道我和季漢陽之間的關係,一直是他心中的一大忌諱,雖然我們曾經同榻而眠,甚至有可能——我生下的那個孩子也是他的,但這些事,都是亦宸親眼看到,他知道我們的無奈,所以即使那樣的震怒與不甘,但他還是忍了下來,將所有的苦果都自己吞下。
可是——在北匈奴的那些事,卻是他不知道的……
他一步一步的走過來,走到我的面前,臉色不知陰晴,甚至連他的眼神,也看不出那一片深邃的黑之下,到底隱藏着什麼。
“她說的,是不是真的?”
我咬了咬牙,沒有說話。
“鳶青,你告訴我,太子妃說的是不是真的?”
一直等着我回答的他這個時候也有些氣息不穩,又上前了一步,胸膛幾乎要貼上我的身體,低頭看着我:“你告訴我那些都是假的。”
我輕輕的低下了頭,避開了他的眼神。
“你說,我就信!”
這時,身後的夏葛衣又一次走上了前來,冷笑道:“殿下,她只怕是說不出好話來了。殿下難道忘記了,當初在雲州,殿下將她從呼延闞的手中救下時,樑鳶青一直抓着季漢陽不肯鬆手,連昏迷不醒,也是叫着他的名字。我知道殿下對樑鳶青一直寬容有加,但這件事,還望殿下能秉公辦理,否則,難平衆怒!”
她說這些話之前還好,最後這一句像是點燃了什麼東西,周圍的那些人立刻涌了上來,一時之間斥責之聲,進諫之聲不絕於耳。
那些要將我廢黜的話響成了一片,在耳邊密密麻麻的,好像永遠都不會停,好像沒有一個盡頭,就像我和他之間,不管曾經有過多少的甜蜜,不管我們多麼用心,多麼努力,可是將要面對的,還是無盡的挫折與折磨。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我伸手輕輕的提起曳地長裙,慢慢的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那一刻,當我跪倒在地的時候,我清清楚楚的聽到了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不知是他的心,還是我的心,我擡起頭看着他驚愕的表情,哽咽着道:“對不起,殿下。”
“……”
“是我辜負了殿下,我辜負了殿下的信任,辜負了殿下對我的情誼,樑鳶青——不配得到殿下如此傾心相待……”
“……”
“太子妃說的,都是真的,這一切都是鳶青的錯,不求得到殿下的原諒,請殿下降罪,鳶青甘願受罰。”
我每說一個字,亦宸臉上的表情便微微的沉一份,好像有什麼尖利的針紮在他的心裡,我每說一個字,就是將那根針扎得更深一點一樣,當我說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那種深入骨髓的痛。
亦宸,我不能說,我怎麼能說出來?我的身份已是定局,我的出身無法改變,今天若不廢黜一個樑鳶青,你與臣子部將之間的隔閡又改如何清除?我早已是不貞的女人,這一點的污穢,對我來說,根本就不必在乎了。
“太子殿下,她已經承認了,請殿下廢黜太子側妃,以定軍心!”
“請殿下廢黜太子側妃!”
“請殿下廢黜太子側妃!”
……
一聲比一聲更響的斥責在耳邊迴響着,漸漸的我已經分不清現實與虛幻的差別,只是當我說完那些話擡起頭的時候,看到他的眼睛裡,所有的光在這一瞬間全都消失了。
只是一剎那的功夫,他似乎已經離我很遠,遠得幾乎伸直了手,也觸碰不到。
我被趕出了鳳翔州府。
平常若是王侯躬親的妃子和側室做出不貞之事,定然是會被處以刑罰,而我,不僅揹負着不貞的罪名,身份還是北匈奴的公主,惡行累累,卻只是被趕出了州府……
不知什麼時候又下起了大雪,鵝毛一般的雪瓣片片飄落下來,道路上早已是厚厚的積雪,才走上幾步,兩腳已經完全的麻木,好像連血液都凍成了冰,我走出了州府的大門,擡頭看着這一片縈繞在身邊的落雪,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當初的洛陽。
我與他,也曾在那漫天飄下的落花中,相擁而吻,幸福纏綿。
只可惜,那是一場夢,而現在,是夢醒。
我回過身,看着眼前只住了一夜,幾乎還是完全的州府,眼前一片朦朧的水霧,還是什麼都看不清楚,甚至連我走過的路,也模糊的,我想要見的那個人,也連人影都不見了,在眼前的只是一座沒有溫暖的冰冷的建築,什麼都沒有。
我癡癡的看了很久,一直到腳在雪地裡站得凍僵發麻,這才轉過身,慢慢的走了。
剛剛邁出一步,就聽見身後傳來了夏葛衣的聲音:“樑鳶青。”
我回頭,看見她站在州府的門口,一臉春風得意,使了個眼神,旁邊的下人立刻牽來了一匹馬,走到我的身邊,將繮繩遞給我。
我低頭看了一眼,又冷冷的看了看她。
“別誤會,對於你這樣不貞不義的女人,我可沒有什麼同情心。給你這匹馬,只不過是想讓你快一點離開太子,離開得越遠越好。”
我接過繮繩,慢慢的走到她面前,對着她笑意盈盈的臉,輕輕的說道:“就算我騎着千里馬,走到天邊,我還是在他的身邊,因爲他在我心裡,沒有人能夠奪走。至於這匹馬——”我冷冷道:“太子妃還是自己留着吧,也許你需要騎着千里馬,到天邊去,找回你的心。”
說完,我便轉過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其實若我聰明一些,理智一些,那匹馬我都應該接受,因爲在這樣的大雪天裡,僅僅是那呼嘯的北風就差點將我瘦弱的身體吹走,更不用提我的身上沒有一文錢,也沒有任何的乾糧,甚至連禦寒的衣服都不夠,只走出了幾條街,我已經凍僵了。
我躲在一個屋檐下抱着手臂,看着額頭上那些紛紛飄落的大雪,想了很久,然後叩響了身後這個屋子的大門,對着迎面出來的看起來老實憨厚的農夫,我僵硬的做出一個微笑:“大嬸,我禦寒的衣服不夠,能用身上這件衣服和你換一件棉襖嗎?”
她疑惑的眼神看了看我身上這件長裙,上面用金絲銀線繡着精緻的龍鳳呈祥,連胸前的絲扣都是碩大的珍珠,她似乎嚇了一跳,只念了一聲佛,道:“作孽啊!”砰的一聲便將門關上了。
我臉上的笑容更僵硬了些,又轉身敲了幾家住戶的門,得到的對待都是相同的。
他們甚至連吃剩的粥都不願意給我,其實我並不怪這些人,因爲在這樣的亂世裡,一個陌生的衣着華麗的女人要用自己鑲金戴銀的衣服換取一件棉襖,一碗剩粥,誰都怕會惹火上身。
我一直走到了城門口,雪落在身上,融化之後又結成了冰,衣服上凍出了冰棱子,我一時已經感覺不到冷了。
只覺得痛。
城門口的守將,顯然也對我感覺有些怪異,紛紛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我毫不在乎的慢慢走過他們的眼前,在寒風中抱緊了雙臂,努力的讓自己更暖和一些,擡頭看着前方的城門,這裡是鳳翔的南城門,過了這道城門,前方,就是長安。
一步一步的走在雪地上,刺骨的寒風已經將我整個身體都吹得麻木了,唯一的溫暖,是眼裡一刻不停流淌出的眼淚,像火一樣的溫度從臉頰上淌過。彷彿……彷彿曾經無比熟悉的吻。
我自以爲是很堅強的,就算再痛,我也不想想哭,現在的淚水,也許根本只是整個人都受不了控制,眼淚不由自主的在往外流。
淚眼朦朧間,我看見一騎人馬從前方的雪原上飛馳而來,隱隱似乎還聽着對方大叫着我的名字:“鳶青——!”
那人漸漸的走近了,在離我還有好幾步的地方,馬甚至還沒有停下便縱身翻身下了馬,一邊朝着我飛奔,一邊伸手解身上的衣服,一衝到我面前,便將那厚厚的風氅裹在我的身上,用力的將我抱緊。
看着他急得滿頭大汗的樣子,我有些疑惑了。
他爲什麼會在這裡?是來接我的嗎?
是季晴川?還是季漢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