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龍浩天正站在一棟樓頂,沉默地看向南方。
那裡是自己的故鄉啊。
那裡有灼熱的陽光和腥溼的海風。不像這裡,乾燥寒冷。無論是人或事……都透着一股粗糲的味道。那種味道令他喘不過來氣,令他覺得快要窒息,令他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冰冷的牢籠裡。
而那些人將這種味道美名爲“大國風範”。
呵呵……
胸口一悶,腥甜的血液涌上了喉嚨,他毫不猶疑地張口,將它們盡數噴了出去。這具身軀都打算不要了,這些血又能做什麼呢?
只恨哪,功虧一簣。只恨那個傢伙……他怎麼可能沒受自己的影響?他怎麼可能會是免疫的?
原本會是一個完美結局啊!
那兩個噁心的、自以爲是的的傢伙已經死掉了,也許之後的混亂裡還會死上幾個人。然後自己可以再弄出點兒傷口來……作爲倖存者被轉移。甚至在此之前還有充足的時間可以好好想一想哪裡還有破綻、再將它們統統毀去、不留一丁點兒蛛絲馬跡。
反正不久之後就可以脫身了。那個時候誰還會把這件事牽扯到自己身上?
那個人原本也是這樣說的……
“他們毀掉了你的家族、你的前途,又讓你在這裡度過你最屈辱的三年。你當真就甘心這樣被驅逐出去——像一條狗一樣?”這話像是魔咒,一次又一次在耳邊迴響,帶着蠱惑人心的力量,令他覺得心中的怒火不可遏制地熊熊燃燒,最終也令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他最後環視整片基地。和更遠處、更廣闊的的帝國疆域。便是這個龐然大物……令自己的故鄉百年不得安寧。而那些如珍珠一般璀璨光輝的島鏈,也都在它的陰影之下變得黯淡。那原本就是自己的祖先世世代代生息勞作的土地,卻被冠上這個帝國的名字,悽慘地飄零在外將近百年。
恥辱啊……
龍浩天痛苦地彎下腰,然後看到了遠處正迅速迫近的人影。
哈哈……想要活捉我麼?
至少我還有最後的決定權吧?!
於是他踏前一步,身體如一片落葉一樣飄落,在兩秒鐘後發出砰然悶響。
而這便是可鬆所感受到的,他最後的動作,實際上是一種高速運動——從六層樓的樓頂、頭朝地面墜下。
保衛局的士兵找到他的時候,他的身體都冷透了。
一夜之間,十九個人裡有三個殞命,還包括了一位印尼進修生。這對於北方基地來說當然算是大事。又因爲應決然之前接到了那位隊長的電話,因而當人們從這棟樓中撤離的時候,他也就趕到了現場。
只是他的身邊還有一位少校的軍銜的中年人。
眼下兩個人坐在指揮車當中,看着李真將可鬆送上一輛救護車、並且安慰了幾句,自己又回身跑去了樓裡。
似乎作爲現場唯一的見證人,他還有許多事情要交代。
應決然抹了抹車窗上的水汽,對戴炳成說道:“局長,你要不要見他?”
“還不是時候。”戴炳成眯起眼睛,看着現場忙碌奔走的人們,“他還沒想好,我們就不適合見面。畢竟……”
應決然點點頭:“我理解。”
戴炳成擡手拍拍他的肩膀:“還是你去跟他談。好好安他的心。”
應決然答應了,然後便伸手去拉車門。但肩頭上的手一緊,把他按住了。
他回頭就看到自己那位上司眼眸中灼灼的光亮:“因爲前段時間的事,副總長可能要退了。”
“嗯。”
“你該知道,院長的身體也不大行了。”
“……嗯。”
“行了,去吧。好好幹。”戴炳成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鬆開手。
應決然終於打開了車門。一陣乾冷的寒氣撲面而來。
在這種時候、這種場面,說出剛纔的話……應決然當然清楚那位戴局長是什麼意思。只是……他笑了笑,有可能麼?
※※※※※※※※※※※※※※※※※※※※※※※※※※
凌晨一點十五分,李真與應決然坐在教工公寓樓的天台,頭上弦月如勾。
應決然從衣兜裡掏出一盒飛雲,摸了一根遞給李真。
李真笑着擺手:“不敢。”
應決然微微一愣,然後弄懂了他的意思,笑了笑:“是我忘記了。你碰了這東西是要暴走的。”
李真撓撓頭,然後晃了晃搭在外面的雙腿。仰頭呼出一口白氣來:“在店裡打工的時候有一位朋友。那時候我每天也和他,像這樣坐在樓頂上。他抽菸,我就勸他少抽點兒。”
“時候我還什麼都不懂,更怕別人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每天想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怎麼攢夠錢、怎麼找到我爸媽……沒想到如今一下子全變成現實了。”
“哪知道,麻煩事也越來越多。”
應決然眯着眼,透過煙霧去看身邊的李真。他的面龐被月光鍍上了亮銀,然而真誠無比。於是他覺得……自己試圖從他的話裡聽出些別的什麼意味的這種想法,有點可笑。
是當執行官當傻了。
所以他就想了想,裹緊大衣,在寒夜裡說出了自己想要說的話。
“我讀書的時候總想有一天能不被人監管、能自由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後來我就畢了業——就是從這裡畢了業,變成執行官。家裡人都反對我做這一行,只有父親力挺我。所以說,從畢業那天開始,也算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然後和你一樣,我發現自己得到了自由,也失掉了不少東西。打打殺殺、沒日沒夜的日子,和我想要的自由一點都不一樣。再後來,我又漸漸明白一個道理——這世界上誰都不欠誰。所以沒有人……該理所應當地爲另一個人提供他想要的那種日子。要活得更好,就得靠自己。”
“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那麼也要問自己——我能不能繞過去?如果不能,那就咬牙走上去。總有走完的那麼一天。”
李真轉過臉來看他,似笑非笑地說:“應大哥,你在招安我?”
應決然笑起來:“哈哈哈哈……怎麼能說是招安。就算是過來人給你的一點經驗罷了。既然說到這兒,有些從前不好說的話,我也直說了吧。你聽了,別反感。”
李真搖搖頭:“不會。我知道你是好人。”
“那我問你,不來特務府的話,你打算做什麼?彆着急回答我,我說說我的看法。”
“嗯。”
“你得繼續回去讀書。然後考上一所好大學。可是在這個過程裡,我不清楚你還能不能安下心——如果有一天你發現自己是一隻鷹,還會不會繼續縮在雞窩裡。”
“然後你考上了大學,畢業、工作。之後就開始爲房租和賬單發愁……也許你的那個小女友還得陪着你發愁。再過上幾年,你變成成功人士——有妻子和兒女、有不錯的收入。”
“然後呢?別忘了,你是A級。你這樣的人,放在哪裡都不會令人安心——因爲你也不是普通的A級。你殺死了大地之王。可能會有各種各樣的人來找你的麻煩,那時候,也許你比現在苦惱一百倍。”
“我知道你這樣的年紀,都是最討厭羈絆的時候。但你得明白,有時候這羈絆也是保護傘。李真,你崛起得太快了。快到你還沒學會適應這個世界。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個道理你一定懂。只有把自己放進另一片參天古木當中……纔會有人爲你遮風擋雨。”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說的就是你現在這種情況。”
李真在夜色裡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擡頭看向遠處延綿的建築羣,與更遠的起伏山巒。
又問:“我聽說過90事件。也有人對我說過她自己的擔憂。假如所有的人都加入了特務府,以前那樣的事情會不會再發生?”
應決然愣住了。
他與李真四目交匯,看見那雙眼眸之中的精光。
那是某種純粹到了極致的光亮,燦若星辰。
於是他垂下眼簾,又爲自己點上了一支菸:“90事件啊。現在已經很少有人再提起來了。其實特務府裡很少人會說這件事——你知道爲什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