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鎮河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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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不耐煩見韋忠,但仍然存有一絲好奇心,不知道落到這班田地,韋忠本人是什麼想法,有沒有什麼話要說,因而便遣一部曲前去探問。韋子節聽問,長嘆一聲:“唯求速死耳。”

他也沒什麼意願去見裴該。固然各種罵賊而死的忠臣形象不時在其腦海中閃回,但仔細想想,卻實在沒什麼理由、言辭,可以指摘裴該的。

自己本是晉人,附了胡了,倘若見面,裴該自能以此來大做文章。而裴該本來就是晉人,仕晉而戰,天經地義,不違聖人之教,那我又拿什麼話來斥責他呢?

罵他不識天時,不明順逆?既爲晉人,爲晉盡忠,乃至死節,這正是儒家宣揚的忠義啊;關鍵晉在漢先,也不好說他從叛、附逆……罵他不念乃父之仇,仍舊忠誠於司馬氏?則難道關龍逄之子必須背夏,比干之子必須背商麼?焉有此理!反倒是伍子胥去父母之邦,爲報父仇而引吳兵入郢,在儒家正統觀念裡,是應當受到鞭笞的。

所以韋忠表示,我沒啥話可說,但求速死——如今這境遇,比死可還難受哪!

部曲報入,裴該就說,我不見他了——“可即梟首正法!”

話音才落,書記郭璞勸諫說:“不可,韋忠素有義名,殺之不祥。抑且其與尊先公有怨,人或以爲明公因私恨而輕戮人……”

對於郭景純前一句話,裴該完全嗤之以鼻——何所謂“義名”,救過一次上官就算“義”了?但於其後語,卻也不禁略略沉吟,隨即就問:“卿以爲,將如何處置?”

郭璞拱手道:“今雖大破胡,所俘殺賊將不多,劉雅、卜抽屍已焦黑,難以辨識,實不便獻捷洛陽。何不解韋忠入洛,交由天子正刑可也。”

裴該想了想,此言大是有理,便即首肯。隨即提筆寫下一行字來,命人書於布幔之上,張之囚車前,一路押送韋忠到洛陽去,但逢都邑,都不準繞行,要拿韋忠遊街,順便宣揚此戰之勝。

那行字其實也簡單,套用韋忠“棄典禮而附賊後”的話,寫作“棄母邦而附胡後,泯天理而從奸行——河東韋忠”。本來“爲虎作倀”是個很合適的詞彙,只可惜這年月還沒有……

處分了韋忠之後,即好言獎勉呂氏族人,要他們先在營中暫歇,自當有賞賜頒下。

所俘約兩萬胡卒,命各將前往甄選,可以挑一部分老實的充入裴軍——主要選氐、羌善騎射者,數量不宜過多,總計在千人上下可也——其餘氐、羌,都押去雍州北部和秦州西部,監視屯墾、放牧;大約五千左右屠各、匈奴,則解去礦山做苦役。

一直忙到黃昏時分,裴該這才召聚諸將,商議下一步的行動計劃。最重要的就是:河東咱們進不進啊?

衆將都道,自當趁勝直進,恢復河東,進而一口氣殺到平陽去。郭默就說了:“今態勢大好,胡軍主力盡喪,安能御我?正好直搗賊巢,犁庭掃閭!倘若淹遲,使胡勢復振,必將悔之莫及啊!”

只有才從河西返回的陶侃,對此表達了與衆不同的見解。陶侃說了:“如昔秦在長平敗趙,白起坑殺趙卒數十萬,邯鄲城內,戶戶發喪,當其時也,人皆雲趙亡旦夕。然而秦進圍邯鄲,卻久不能下,反爲平原君赴魏、楚求援,敗退函谷。

“今日之勢,與此彷彿,胡雖喪敗,石虎見在晉陽,蘷安在上黨,襄國雖遙,亦未必不發援救之師。而我與胡周旋月餘,軍資將蹙,安有餘力大發兵以向平陽啊?若止遣孤師前往,則必爲石虎等所敗。羯奴、胡賊,素不和睦,若逼之急,必相呼應,不如稍釋之,候其自亂,然後進兵,則非獨河東、平陽可得,即幷州亦有望收復。

“且劉粲雖敗,尚有胡兵佔據夏陽與夏、郃間山口,還須調兵往攻。當此時也,實不宜用重兵於河東——明公慎思。”

最終討論的結果,是命陶侃去討伐馮翊北部之胡,同時調派部分兵馬分駐河東,控扼渡口,鎮定蒲阪,再看情勢、等機會,以便收復河東其餘縣邑。

那麼如此重任,該派誰去爲好呢?諸將紛紛請令,裴該正在猶豫,突然帳前得報:“甄將軍有書信呈上大都督。”

……

甄隨在蒲阪城中,睡了一小覺,又跳起來在韋忠囚車前發了一頓火,就此疲累俱消,頭腦略微清醒一些,他就琢磨着:糟糕了!

我急於追殺劉粲,乃至先抵河東;可是其後也不知道大都督會不會繼續在河東擴大戰果,且命誰爲將統兵。老爺不在大都督帳前,發表不了意見啊,別我忙活半天,最終河東總帥的職務卻被他人給生搶去了!

因此而搜腸刮肚,找了一大套理由,命司馬寫下書信——他自己如今也勉強識字了,但能讀不能寫——急送河西。

裴該展信一看,還寫得挺長,歸納總結起來,主要有以下三層意思:

第一,甄隨認爲,我軍疲憊,兼之糧秣不足,雖獲大勝,短期內卻不宜繼續擴大戰果。倘若大軍直下河東,威脅平陽,恐怕石虎等會派發援軍前來,如此又須一場大戰,後勤供應,頗爲棘手。

第二,必須在河東駐兵,控扼渡口,如此,就有如一柄匕首插入胡寇腹心之間,只要不時絞上一絞,便能持續放血。如今軍中糧秣雖然不足,河東各大族內頗有存糧,料彼等不敢不供,則維持萬人以下駐軍還是沒問題的。而若全師收縮回河西,胡寇便可重新穩固河上防禦,對於將來進兵河東,頗爲不利。

第三,末將見在河東,則河東之守,非末將而無人可任……末將部衆已然佔據了蒲阪縣城,並且跟蒲阪大戶呂氏接上了頭(其實是把人都給拍趴下了),倘若易兵改將,難免會引發縣民的疑慮,對於儘快穩定縣內局勢乃至長期統治,都沒有好處……

這一層意思花費筆墨最多,巴拉巴拉一大篇,既反覆表忠心——你瞧,我老婆見在長安,我肯定不會背叛大都督您啊——又來回炫功勞。總而言之,軍中最能打的就是我啦,既佔蒲阪,胡寇遲早會來進攻,除了我,還有誰敢拍胸脯必能爲大都督守住此縣啊?

甄隨建議,即置其“劫火中營”五千人,及陳安三千秦州兵於蒲阪,儘快南下攻略黃河渡口,消滅河上諸堡的胡軍,如此則能與弘農郡連成一片,緩急可應。然後他會向東威脅解縣和猗氏,若有機會,也可攻取,就此三城呈犄角之勢,再於北方孤山築壘,則胡、羯十萬衆至,亦能爲大都督護守河東半年不失。

裴該覽信,不禁擊節讚歎——甄蠻子對於局勢的分析,和其設謀在河東的佈置,如此詳盡,即便陶士行也略有不如啊……於是將信遍視衆將,衆將大多疑惑——這是甄隨的意思嗎?還是他在河東找到了什麼高人指點?

陶侃首先表態:“甄將軍所言是也,然而……恐其不諳民事,難以專鎮一方。”

裴該道:“彼信中已有言,只將兵,民事當由留臺遣吏維持。”

陶侃老好人,說話還預留三分情面,文朗等將可向來看甄隨不順眼,又是粗人,說話也直,當即紛紛表示:那蠻子性格太糙啦,太容易得罪人,河東情勢複雜,有許多大戶,恐怕過不多久,就會被他得罪一個光,對於長治久安,大爲不利啊!

裴該笑笑:“我自當派遣幹員,負責民政,勿使甄隨與世家相交,乃無虞也。”

其實諸將要不那麼說,裴該尚且還在猶豫,反倒是提出這點疑慮來,裴該卻當即拍板:好,就甄蠻子了,讓他守河東!

怕他得罪世家?我正好讓他去爲我趟雷,收拾那些河東大戶啊!

很明顯的,即便甄隨不負責民政,蒐集糧秣、維持治安,都不可能完全繞過那些世家大族,而以那蠻子的脾氣,跟人起衝突是必然的,大家和樂融融才奇怪呢。

世家大族,既是司馬晉政權的統治根基,也是逆時代而產生的毒瘤,倘若由其坐大,必然侵害國家。然而以裴該本人的立場,尚且不能對世家大肆揮舞屠刀,況且河東是其故里,加之戶口繁盛,河東世家的支持就目前而言,對他相當重要。作爲晉臣,消滅世家也等同於搖動自身根基啊。

還不如讓甄隨先去收拾一遍這些世家,然後他裴大司馬再假模假式加以平反——砍你一刀,送你一包金創藥。河東世家經過胡漢的盤剝,再被甄隨收拾一番,必然元氣大傷,不足爲患,將來若想將之徹底剷除,也更方便動手。

怕世家就此再倒向胡漢一方?倒也不至於。只要自己維持着勝利態勢不變,則爲了家族的延續,世家骨頭都是軟的,自然會垂下頭來,伏低做小。古來這些大家族都是一個脾氣,家財寧與盜賊,不與佃戶——胡兵執刀而來,比起朝廷頒詔限田,他們反倒更容易在前者面前屈膝。

只要有我派去的文吏居中調解,加以維持,不信甄蠻子對世家的壓力更要重過胡虜。而即便此前胡虜盤剝甚重,河東世家也大多持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罷了,不敢遽然豎起反旗。倘若此番不是晉勢復熾,祖逖在洛陽,自家在長安,對河東形成鉗形壓力,你看薛家、柳家、呂家,肯主動跑來跟自己聯絡嗎?

就此力排衆議,命甄隨暫統河東軍事,但同時下令調回陳安——秦州兵初附,還不能徹底放心,必須重新整訓,然後打散以歸各部。裴該別遣姚弋衆率部曲營之一部,約計千人,往助甄隨。

……

再說劉粲兄弟與靳康逃出蒲阪城,便急向解縣而去。

此時胡軍大敗的消息已然逐漸傳開,河東各族皆蠢蠢欲動,頗有不穩的跡象,好在劉粲東渡之時,特意把裴碩和薛濤帶在了身邊,充作人質,則只要裴、薛兩家投鼠忌器,不敢遽反,什麼柳氏、梁氏之類,他倒並不怎麼放在心上。

在解縣暫歇一晚,又再啓程,北上汾陰。此前劉粲便已派人快馬前往夏陽、汾陰之間的渡口,召喚河西兵馬——主要是駐夏陽的李景年、駐山口的呼延實急急歸渡,前來相合。可是到了汾陰附近,足足等了大半天,才見到河上現出一些船影來。

原來當日王堂率兵進入山地,去擾夏陽(前文有誤,與陳安、姚弋仲一起繼於甄隨之後,攻打胡壘的,可更改爲謝風,在此說明,我就暫不修改前文了),險些便將渡口拿下了。李景年與呼延實南北對進,費了好大力氣,纔將王堂迫退,因此而損兵折將,導致東歸爲遲。此外夏陽城中尚且積存着上萬斛糧草,李景年無法運走,只好放一把火,全部燒光。

劉粲收攏殘兵,又會合了李景年、呼延實所部,點檢兵馬,約兩萬餘衆,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就此商議行止,靳康說那還商量什麼,趕緊返回平陽去啊!

然而劉粲實在羞得慌,無顏歸見平陽父老,因而給自己找理由說:“我歸平陽,若晉寇大舉東渡,恐河東膏腴之地皆不可守……何如往保安邑,彼處城堅,晉人難下,拖延日久,則彼等糧秣也將不足……”

安邑是河東郡治所在,倚中條山北麓而建,確實是座堅城要塞,加之道路輻輳,憑之可以控扼聞喜、東垣、猗氏等周邊諸縣。李景年、呼延實等也認爲此乃上策,但希望由自己護守安邑,皇太子殿下您還是趕緊返回平陽去吧——

“軍敗之事,傳至平陽,衆心必亂,非殿下不能安鎮也。”

劉粲擺擺手,說且先向安邑,等到了地方再說吧。

於是兩萬大軍,缺水少食,便迤邐而向安邑行去,途中經過一座高峰,名叫孤山,前軍來報,說山上築塢,木柵一直延續至山下,完全封堵住了道路……

劉粲倒也知道,那是薛家的旁塞,名稱好象叫什麼“薛強壁”,便道:“可命其撤開柵欄……”傳信的小兵卻道:“我等亦如此說,然而壁中不答,卻以弓箭相射,實在難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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