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的降雨似是消了老天爺的火, 忽而放晴後的天氣已開始轉涼。
彼時正是夜晚,清風拂過街角,搖起小旗翩飛, 隱約可見上面寫有“喜福”二字。
這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棧, 店面較爲偏僻。因着晚間的街上格外清靜, 葉落飄零, 越發襯出小客棧的蕭條。
事實上, 這裡已經接連幾日沒有什麼生意。獨自坐在廳堂臺前的掌櫃無聊地打了個哈欠,眼睛逐漸眯了起來,最後腦袋一點一點, 已然入眠。
正至半酣,突然覺得鼻孔微微發癢, 他不以爲意, 蠕了蠕鼻端, 咂咂嘴繼續打瞌睡。
然而這感覺卻一直不緊不慢地纏着他,逐漸變得強烈。最後他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隨之精神抖擻地睜開了眼睛。
一睜目就看見咫尺內一雙清亮的大眼,正眨巴眨巴地盯着他。
年已及艾的掌櫃被生生嚇了一跳,忙不迭地退後了幾分。
“嘿嘿……掌櫃的你這樣不對哦!”方看清那眼睛的主人是一個束髮少年,臉上猶是稚氣未脫,一臉頑皮地笑着, 手上還握了一根長長的狗尾巴草, 他回頭指了指外頭道, “這個時候若是偷懶, 誰來招呼客人?”
“是是, 近日清冷,倒真是一時恍了神去, 客人幾位,可是要住店?”掌櫃擦了擦額角的細汗,慌忙地應了一聲,低頭拿出抽屜裡的算盤問道。
“三位,住店。”另一個聲音響起。
掌櫃擡眼一瞧,那少年身後還站着兩個公子。一人着天青色長衫,手持一柄摺扇,本該是瀟灑俊逸的,奈何背上兩個鼓鼓的包袱愣是破了美感。另一人發如清譚之水及肩,潤玉般的臉上盡是溫和的笑意,雖是衣着樸素,但往這粗糙的小店裡一站,卻依然亮眼得讓人不能忽視。
看着他們像是有錢人,掌櫃立馬笑得連眼睛都看不見,轉出櫃檯彎腰一攤手:“好好,三位公子樓上先請,一會便差人燒了熱水送上去。”
看來,這三人終是於那日晌午離開了夕渚山。
衆人剛要隨着上樓,許止念忽地停下腳步,一收摺扇道:“不忙不忙。”說着探過頭去,“掌櫃的,你這兒可還有什麼吃的?”
“你怎麼又餓?”顏如玉皺眉。
“小顏我也餓——”祿齡連忙指控,“許大哥剛纔在路上還搶了我的包子吃,害我晚上肚子都沒填飽,他好大的胃!”
“餵你個臭小子胡說什麼,那東西又不是你掏錢買的,我吃了又怎麼了?”許止念衝他一瞪眼。
“你你你真的是你!”祿齡氣結。
這一路出來時走得匆忙,各自都未想到要帶食物,結果許止念中途跑去買了包子。
他是存了心要欺負祿齡,這包子一買只買五個。
自家公子當然是要多些的,先給他兩個;自己當然也是少不了的,留下兩個。最後唯剩祿齡可憐兮兮地拿着一個小包子滿臉怨念。
顏如玉自是不捨得讓他餓了肚子,就把自己的一個讓給了他。
結果許止念不服,趁着顏如玉不注意,扇子一撐,“嘩啦”一下送出去,一面擋住罪惡的黑手,一面神不知鬼不覺地搶走了祿齡手上的包子。
祿齡當時正張開嘴高興地要將包子往裡送,一閉上嘴巴卻咬了個空。還未反應過來,這邊已經偷偷將之迅速吞下了肚。
祿齡那會還以爲是遇着了鬼,連哼都不敢哼一聲,現在想想才明白過來是被坑了!
不過已經遲了,許止念得意地搖了搖扇子道:“你個呆瓜,現在才明白過來,嘖嘖,我掏錢買的這白白胖胖的包子,要真讓你給吃了,那可就不得了了。”
——言外之意就是,我不能讓你變得更白癡啊!
祿齡氣得“哇哇”亂叫,手指伸出去一抖一抖:“綠毛公雞,你給我等着吧!”
“你叫我什麼?”
“綠毛公雞!是叫你綠毛公雞好還是白毛狐狸好,我要好好考慮一下,”祿齡認真摸了摸下巴,“啊呀,又狡猾又小氣的人,綽號還真是有些難起……”
“臭小子,你給我受死吧!”這回輪到許止念氣歪了鼻子,他一揮扇子直接往祿齡腦袋上掃去。
“啪嗒”一聲,扇柄未在祿齡腦殼上落下,倒是狠狠敲上了一隻手。
“哎呀!”許止念嚇了一跳,“公子作甚?”說着欲要上前去察看。
顏如玉甩了甩手背到身後:“止念你年紀也是不小了,怎的現在總像個孩子似的,平白給人看笑話麼?”
許止念立刻不吭聲了,轉頭將包袱往旁邊的桌子上一扔,在凳子上坐了下來。
“呃哈哈……”那掌櫃心道這三人可真有意思,一邊仰頭對着屋後喊,“老婆子,有客到了,快去泡幾杯茶來。”
說罷又轉頭對他們道:“幾位稍候,我這會就去吩咐廚房準備些吃的。”
噴香的小菜一會就端上了桌。
想着他們吃飯還需一會時間,掌櫃偷了個懶,又到回櫃檯前打起了瞌睡。
顏如玉低頭看了看自己紅腫的右手,猶豫了一下,將之往桌上的筷子筒伸去。
半途突然被另一隻小點的手握住。
“天哪!”祿齡驚呼一聲,“綠毛公雞你下手真是不留情面,看都發紫了!”
“不會吧,我看看!”許止念連忙探過頭來。
顏如玉一縮手道:“沒什麼大礙,塗點藥就好了。”
“怎麼會沒大礙,”祿齡又將他的手拉了回來,另一隻手指着許止念道,“這麼腫,你想怎麼拿筷子?何況我們下午的包子都讓他給獨吞了。”
顏如玉忽然彎了起眼睛:“既然如此,這飯齡兒要不要餵我吃?”
“好啊!”祿齡想了想,爽快地應了,馬上揀起筷子往桌上蹬了蹬,“小顏想吃什麼?”
“嗯哼!”許止念單手握拳放在嘴邊輕咳一聲,臉上滿是欲要痛哭的表情,心裡不停地捉摸着不知道用“偷雞不成蝕把米”這句話形容自己是否貼切。
“老闆,泡一壺好茶,來兩罈好酒,加上幾樣好菜,過會給我們準備幾個上好的房間,快點!”一聲急躁的高喝打破小店的寧靜。
門外隨之進來五六個大漢,個個背上架着大刀,一來就“哐當哐當”地將他們甩在桌上,隨後陸續坐了下來。
“哦喲,馬上來馬上來,幾位客官稍候。”掌櫃連忙站了起來,繞出櫃檯匆匆叫來了他老婆子招呼客人,自己亦是裡裡外外地忙乎開來。
這小店本無生意,爲了省些工錢,連個跑堂的都沒有招,一直都是這夫妻兩一人兼了多職,今天突然來了這麼多人,莫不是走了財運?
“他媽的,白忙乎了好幾天,真是沒意思!”其中一個大漢一擡腿將腳翹上了凳子,吐了口唾沫道,“幸好今早武當派的傻逼當先往夕渚山去了,否則我們還要白跑一趟。”
“就是,那風無流不知是怎麼搞的,人嘛蠢得要死,光是擠破頭算計着要去剿顏如玉的窩,就沒想到人家也會長腳。”
“結果居然還想留我們跟着他瞎折騰,老子纔不幹,當我們都是蠢蛋啊,上了一次當還會着他第二次?顏如玉他媽的算老幾?還不是個只會想着溜的縮頭烏龜?”
“說的是啊,咱們哥幾個也不是吃素的,這種人咱自己下點功夫都能滅了,作甚要跟着那幫蠢貨!”
祿齡聞聲轉過頭去想要看個明白,置於桌下的手立刻被握住。
顏如玉溫言對他笑道:“齡兒莫要東張西望,一會這菜要塞到我鼻子裡去了。”
“噢噢!”祿齡連忙收回視線。
那邊幾人繼續毫無收斂地大聲高談:“大哥,前段時間有傳言說,‘迴風教’的歪嘴弟子柳時青前日在揚州尋春的時候,無意間在某間妓院屋後的泥坑裡挖出了個寶貝。”
“啊,柳歪那小子?他挖出了什麼寶貝?”
那人壓低了聲音,賊溜溜地附到對方耳邊,嘀嘀咕咕耳語一番。那人聽着聽着竟流出了口水,猛地一拍桌面道:“他媽的還真是好東西,難怪最近找他打牌都沒影,柳歪現在人呢?”
“溜了!若換做是我,得了那種東西也早該溜了,哪還會站着等別人去搶?”
“也是,此人向來貪生怕死,這事一旦被傳出去,怕是有他好受的了。”
“要找他還不容易?那話又說回來,這小子怎的玩個姑娘玩着玩着栽到泥坑裡去了?”
“啊哈哈哈……誰知道,情場失意了吧!”衆人仰頭一陣大笑。
“誒——這柳時青的事情我到是有聽說。”許止念用筷子戳了戳碗底,自言自語道。
“怎麼回事?”顏如玉問道。
許止念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公子,你終於肯理我了。”
顏如玉一愣:“我幾時不理你了?”
許止念瞥了瞥桌下兩隻握在一起的手,剛想說話,乍然看見祿齡正在一旁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你幹嘛?”
祿齡擡眼想了想:“揚州每家妓院旁邊的泥坑我都有挖過,爲什麼我就從沒掘出過什麼寶貝?”
“你去挖人家妓院的泥坑做什麼?”許止念奇道。
“嘿嘿……”祿齡神秘地一笑,“我娘叫我去挖的。”
這下連顏如玉也好奇起來:“你娘怎麼會讓你去挖泥坑?”
“你不知道,”一提這事祿齡就來勁了,“啪”地將筷子摔在了桌上,“現在妓院的老鴇可狡猾了,自己偷偷摸摸地研究些害人的□□,然後下在客人喝的茶水裡,嘖嘖,爲了賺錢,手段卑劣得我都不屑說,真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啊……”
“你說了半天好像和挖坑沒什麼關係啊!”許止念打斷。
“呃……我娘不會研究這種東西嘛……這個行情總要了解……她們那些婦女又不會藏東西,這些一般都是埋在泥坑裡的。”祿齡摸了摸腦袋。
“……”
顏如玉蹙了蹙眉:“所以你娘就讓你去泥坑你挖……□□?”
“小顏你做什麼這副表情,”祿齡嘻嘻笑了起來,“挖挖而已,又不吃的。”
“……”
“我突然有些明白那柳時青爲什麼要去挖坑了!”許止念忽然一拍扇子,“這小子平時無所事事,最大愛好不過是貪賭貪色,現在可是走了狗運,一挖就挖到了本武功秘笈。”
“什麼武功秘笈?”祿齡瞪大了眼睛。
“不知,聽說是江湖上失傳多年的什麼絕世武功,反正這種東西我沒興趣,練成了就天下無敵,練不成就走火入魔,這兩個結果對我來說哪個有意思?”
“你不要自有人會搶着要吧?”祿齡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許止念“哼哼”:“所以說那柳時青若執意想留着那本秘笈,最後就只有兩條路可選,要麼趕緊去練功,成爲一代絕世高手,不然就等着被人追殺吧。”
“這武功秘笈……莫不是叫《戕利》?”顏如玉問道。
“好像就是這名字啊!”許止念心不在焉,“總之這東西邪門,一般人是練不好的。”
“小顏……”祿齡抽搐着嘴角一把抓住了顏如玉的衣袖,“這‘戕利’兩個字,怎、怎麼寫?”
“嗯——”顏如玉想了想,伸出未受傷左手蘸了點茶水在桌子上一筆一劃地描出來,“就是這麼寫的。”字跡居然和右手寫出來一樣清秀整潔。
祿齡卻是無心欣賞,“啊”地仰天一錘胸口:“那居然是本絕世武功秘笈!”
許止念大吃一驚:“難道你見過?”
“何止見過,”祿齡幾乎要淚流滿面,“那本書就是我親手埋在我家後院裡的,我一直以爲它沒什麼用場,沒想到現在居然被人挖走了……”
“你如何會有這本書?”許止唸的嘴巴張得能塞下個蛋。
“我不知道……”祿齡悔得腸子都快青了,“那是我爹留下的東西,上面都是圖畫,我娘以爲是小人書,就送給我看了,我那會正怨着我爹呢,把他的東西全埋在後院裡了。”
“你怨你爹作甚?”許止念越聽越是好奇,一迭聲的追問道,“還在奇怪……原來你們家居然是開妓院的,那麼你爹到底是誰啊?”
顏如玉連忙用眼神示意他們說話小聲些,隨即站起來道:“突然有些累了,我們還是上樓歇息吧!”
祿齡警覺地回頭瞧了瞧那幫方纔一直在高聲談話的大漢,他們雖依舊是神色如常地吃着東西,卻莫名其妙地都不再說話。
祿齡心下一緊,還未多想,已經被顏如玉牽着手拉上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