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到營帳,梳洗過後,納蘭紫淵坐在牀上,正在青書的侍候下梳理頭髮。忽聽呼邪兒仰起頭問。「蘭蘭,大哥不停地念着肉什麼?餃什麼?他是不是肚餓?要不要我把父汗送我的麋鹿送給他?」

他趴在地上把玩着幾塊石子,也不知道怎麼會突然想起這件事。

納蘭紫淵與青書同時一怔,半晌後,納蘭紫淵才明白他在說什麼。

「他是在念詩,詩出自《詩經陳風》。」納蘭紫淵嘆一口氣,揮揮手着青書退開。「我平日教你的詩書,你到底都記到哪裡去了?」

「公子,我看呼邪兒聰明得很。『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哈!怎麼我就從來沒想到這首詩可以和肉呀餃呀聯想在一起?」青書如此笑道,想不到呼邪兒用力地點下頭去。

青書剎時無語。

「……過來。」納蘭紫淵招手,呼邪兒立刻興奮地撲上前去。剛要把頭趴在他的膝上撒嬌,就聽頭頂傳來冷冷淡淡的聲音。

「罰你把詩經從頭到尾抄一遍,明天日落前交到我的案頭上。」

「呀?」呼邪兒受驚擡頭,雙眼瞪得大大的,眼神由驚嚇、無辜以至汪汪的含着水光,變化堪稱動人至極。

納蘭紫淵再也忍不住發笑,脣角輕勾,皓齒外露,宛若雪霽天晴,顯出底下春色。

呼邪兒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把什麼都忘記了。好一會兒後,才抖抖顫顫地說。「蘭蘭,我……今晚在這兒睡,可不可以?」

聲音小如蚊蚋,叫人差點就聽不見。納蘭紫淵看着好笑,點下頭去。

這個好字一出,他登時生龍活虎起來,只見他彈跳而起,跑到櫃子前,快手快腳地拿出枕頭被衾。

青書幫他把被衾鋪在地上,吹熄燈火便出去了。

呼邪兒躺在地上,一雙眼卻巴巴的盯着牀上看,納蘭紫淵在牀上翻來翻去,終於忍不住睜開眼。

「別看了,上來吧。」言猶未休,呼邪兒已一縷煙似地鑽進他的被窩去。

他的牀鋪其實頗爲寬闊,躺上三個人也不成問題,但呼邪兒高大得不同尋常的身軀一擠上來,忽然便顯得狹窄了。

更重要的是呼邪兒還一直地向他的方向「擠」過去。

但見在黑暗中,包得密實的被窩忽高忽低,像起伏的山巒,又似一條向食物蠕動的毛蟲。身軀漸漸貼近,直至找不出半分縫隙,納蘭紫淵只覺自己的背脊熱得像被一塊鐵板燙着。

「蘭蘭……蘭蘭……」呢喃似的叫喚聲不絕於耳,納蘭紫淵閉上眼睛裝睡,偏偏呼邪兒還是在他的背後蹭個不停,一隻手更大膽地摸上他的手背。

納蘭紫淵眼也不睜,冷冷地吐出一個字。「睡!」

呼邪兒瑟縮退後,但轉瞬又蹭着過去。

「蘭蘭,我有禮物送給你。」

大手伸進衣服內翻找,叮叮噹噹的抓出大串金銀飾物,獻寶似地舉到納蘭紫淵面前。「蘭蘭,送給你!是我專程從邊關帶回來的!」

納蘭紫淵轉過身去。營帳內僅有的光明只是從營帳的天窗灑下的星光,藉着微弱的光線,唯一瞧見的是一堆糾纏打結的「物體」。

他眯起眼,細心察看起來,呼邪兒今次的戰功是連下邊關五城,帶回來的剛好就是五件抹額,一如其他邊關飾物,線條簡單,手工粗獷。

呼邪兒問。「喜不喜歡?」

比這些精美千倍的,他都曾在家中見過,又怎會有什麼感覺?

把抹額放到牀邊的小几上,他說。「你平安回來,我比什麼都歡喜。」

「見到我,再見到我送的禮物就歡喜多一百倍,對不對?」呼邪兒嘿嘿地笑着,一雙藍眼在黑暗中晶亮非常。

他到底是笨?是單純?還是充滿自信?納蘭紫淵心裡想着,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嗯。」緩緩轉身,再次背對呼邪兒。

「蘭蘭。」呼邪兒死心不息地跟着貼上去,粗壯的身軀在他的背上上下磨蹭起來。

納蘭紫淵微慍,脣瓣張開,正要教訓他,忽聽呼邪兒說。「蘭蘭,幫我!我很難受……出去這麼久,人家忍得很辛苦,下面又硬又痛。」

聽他說得可憐兮兮的,納蘭紫淵咬一咬脣。

「你就不會自己做嗎?」

聽見他斬釘截鐵的回答,納蘭紫淵再次咬脣。

「那叫別人幫你做……你不是捉回來不少奴隸嗎?」

「送給士兵了我不要別人幫我做!」呼邪兒反應極快,一句話中竟然沒有半點停頓,接着,又遲遲疑疑地問。「蘭蘭是不是討厭我了?你以前都會幫我做……」

納蘭紫淵登時感到自己的耳朵發起熱來,急急辯道。「只有一次而已,那時候你才十二歲,是第一次,我才……」

說到一半,忽地頓住。這樣辯解有什麼意思?他想。

「不做!若你忍不住就到地上睡。」

在他冷冷的聲音中,營帳內終於安靜下來,從營帳外透進的微暈火光與黑暗融合,與寂靜相擁產生出一股近乎窒息的氣氛。

呼邪兒靜了很久,冷不防吐出一句。「你不幫我做,會不會幫阿提拉做?」一字一字竟說得非常清晰,與平常含糊遲疑的語氣截然不同。

「你——!」納蘭紫淵大怒,但眨眼間便冷靜下來,靜靜想了片刻,嘆出一口氣。「你不用胡思亂想……我幫你吧……」

寂靜無聲中,他緩緩翻過身子,指尖落於呼邪兒的褲頭,輕輕滑下。

的聲音響起後,緊隨的是呼邪兒的喘息與不自禁地上調的聲音。「蘭蘭……你熱了,我也幫你。」

「不……」尾音倏然消失,細細的壓抑的喘息響起,與黑暗融然爲一。

天尚未白,當青書走出營帳,便遠遠見到只穿着一件單衣的納蘭紫淵坐在一塊石頭上,背倚着另一塊大石,仰首觀天。

他想了想,回到營帳拿出一件鬥蓬,躡着腳走到大石旁。

「公子,小心彆着涼了。」邊說,邊爲他披上斗篷。

納蘭紫淵緩緩回頭看了他一眼,又繼續仰看天空。

草原的天空份外清澈,即使已近天明時分,星子依舊漫天閃耀,與皎皎月光交織成網,灑下納蘭紫淵身上,晶瑩溫潤得簡直就像照着一個玉人似的。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青書忽然念起這兩句詩。「這首詩用得好,把阿提拉大王子患得患失,心移神蕩的心情表露無遺。他確實算是北方難得的才子。」

聞言,納蘭紫淵勾起脣角,露出一抹冷笑。「若他能把心思多放在別的地方,才稱得上真正的難得。」

「公子夜半觀星,就是爲這件事煩惱?」

「這種事還不值得我煩惱。」仰起下巴,如玉臉孔上浮起淡淡傲色,好不動人,看着他的神色,青書躊躇片刻,終於忍不住問。「宴會後,公子對阿提拉大王子說的話青書都聽見了……公子是不是已經決定要輔助他?」

納蘭紫淵靜默良久,右臂擡起,指向天空。

「北方明星已然成熟,曉亮生光,紫氣氤氳,此等星象,你跟隨我多年,應該也看得出來。」

「出關之初,公子曾說天上除帝王之星外,亦有一顆新生的將星。」青書也舉起手臂,直指天上另一顆星星。「此刻將星也已成長,光芒雖然時明時黯,但另有一股驚人的氣勢,懾人心絃。」

「你既然記得這顆星,就應該記得當年我說過,將星又名七殺星,主血光,性兇狠積極,是孤之星。」

青書不以爲然地搖頭。「公子,呼邪兒心思魯鈍,對你崇敬愛慕,行事雖偶有瘋狂之舉,但只因年少,心思未定,絕非奸猾大惡之徒,若有公子在身邊輔助指導他,他日後的成就絕不在其兄之下。」

「他並非心思未定,而是天性無常。」納蘭紫淵說着,眸子凝視天際,初出的一線晨光倒映眼瞳,把眸珠照得像琉璃珠子一樣,反射出冷冷的光芒。

「他可以很天真,也可以很兇殘,他在前一刻對你說笑,下一刻卻能拔刀子殺你。我留在赤那八年,也教了他八年,至今竟然覺得自己無法徹底掌控他。」

「或者……」青書遲疑半晌,說。「或者,他是真正的單純,服從於野性的本能。」

「服從於野性本能……」重覆着他的說話,納蘭紫淵勾起脣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意。「可能你說得對,但也有可能是他比你我遇見過的所有人都更加殘忍狡猾,難以測度。」

聽到這裡,青書終於忍不住問。「八年相處,難道你對他一點感情也沒有?」

烏亮如漆的眼眸中瞬間露出一道裂痕,但眨眼即逝,納蘭紫淵開口時,已沒有絲毫情緒。

「我不能夠把希望放在無法確定的變數之上。」淡淡說着,他伸手,扯下勒在眉上的抹額,露出的光潔前額上,竟黥着一個墨青的圖騰——只要是夏國中人,都會知道那是「罪」的古字。

指尖於額上黥字緩緩遊移,納蘭紫淵玉雕似的臉孔上浮起一抹徹骨的恨意。「爲了爹、娘,爲了叔父,爲了這個終生的恥辱,無論要我犧牲什麼,我亦不惜!」

「呼邪兒。」滿臉鬱悶地看着案頭上一張又一張堆積起來的宣紙,旭日爾終於忍不住問。「你到底要抄到什麼時候?」

呼邪兒沒有睬他,垂頭站在書案後,腰直,肩平,身子穩如磐石,只有拿着筆的手腕不停轉動。

眉頭上的兩點白痣向鼻樑凝聚,藍眼光芒如豆,一臉凝重,一臉認真,偏偏寫出來的字個個像被馬蹄蹍過的禮盒似的又扁又歪。

旭日爾翻一翻白眼,說。「你索性別抄了,反正抄好也會把你家老師活生生氣死的。」任他說什麼,呼邪兒都是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兩眼看着筆尖,神色專注得像在做一件極重要的大事似的。

越瞧越覺得好笑,旭日爾正要再出言調侃,忽聽一直沉默的烏圖開口。

怔忡後,他往呼邪兒正在抄寫的那本詩經看去,果然看見上面有撕過的痕跡。

「怎會缺頁?快找出來吧!若欠抄一首半首,只怕納蘭先生饒不得你。」邊說,邊四周張望,終於在地上找到一張被捏成一團的廢紙。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僚兮……」

還未唸完,烏圖已受不了地皺起眉頭。

「你不懂得就別胡說!」旭日爾曾跟隨從夏國來的夫子念過詩書,文采不錯,當上便解說起來。「啊!月下的美人很漂亮,月下的美人很窈窕,令我的心怦怦亂跳,着迷之餘又覺得憂愁忐忑,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是中原人寫來歌頌自己夢中情人的詩,明明喜歡那個人,但又不敢向他表白,只有遠遠地看着他,心中患得患失,箇中情趣,只有親身經歷過纔會懂得。」

聲情並茂的解說,只換得兩個字。

「你着不解風情的粗人!」旭日爾投給烏圖一個白眼,眼角隨之勾起,落到呼邪兒身上。

「呼邪兒,這首詩哪裡開罪你了,爲什麼把它撕掉?」

拋出一個不算答案的答案,他把剛抄好的一首詩小心疊起來,喜滋滋地道。「還有一百二十二首就抄完了,如果抄完,說不定蘭蘭今晚會再讓我在他的營帳裡睡覺。」

受不了地搖搖頭,旭日爾決定到外面透一口新鮮空氣,正好在門邊遇到前來稟報的手下。

耳語過後,他笑着回到案邊。

「告訴你們一個稀奇的消息。阿提拉正召集他的親信去打獵!」

烏圖挑一下眉頭,呼邪兒根本懶得理他,旭日爾唯有逕自接下去說。「更稀奇的是,聽說打獵的獎賞是從夏國得到的財物和奴隸。這可一點也不像他平日的作風,你們猜他是不是犯傻了?」

「他肚餓!」呼邪兒斬釘截鐵地答。

兩人都是一愣,不由自主地豎起耳朵聽他的下文。

「肉呀餃呀吃不到,便想隨便找點東西頂數……唔……還是把父汗賜給我的麋鹿送給他吧!」

旭日爾與烏圖沉默良久,接着,爆出轟然大笑。

「你們又在胡鬧什麼?」

納蘭紫淵走進來,登時,滿帳俱靜。

和往常一樣,他穿着寬闊的紫色長袍,額上勒着一個閃閃生光的抹額,旭日爾一眼認出,正是呼邪兒當日在惠安城所購,被他抨爲俗氣的蔓草垂青花石金抹額。

還真的戴着了……旭日爾在心中嘀咕之餘,也忍不住讚歎。襯着他那張臉孔,再俗氣的飾物都由凡塵俗物忽然變成仙品,顯得高貴脫俗起來。

納蘭紫淵今晨的心情似乎不錯,臉上的神色並不嚴厲冰冷,脣角輕勾,掛着一抹微笑,眉眼間泛着的柔柔之意,令人見之忘俗。

「你們似乎高興得很,連站在外面也聽見笑聲。」

「沒什麼,只是普通談笑而已。」旭日爾乾咳兩聲後,才這樣答他。

正奇怪呼邪兒爲什麼沒有回話,回頭看去,卻見他目不轉睛地看着納蘭紫淵,一臉呆滯,一臉癡迷。

納蘭紫淵走過去,拿起供在案上的戒尺,不輕不重地往他的頭頂敲打一下。

呼邪兒瞬時清醒過來,瞬即見到納蘭紫淵站在他不到兩步之前,眼角勾起,似嗔非嗔地瞅着他看。

他急忙討好地說。「蘭蘭,你今天很漂亮!」

死定了!旭日爾暗地翻一翻白眼,果見納蘭紫淵神色倏霽,眼角凝霜。

呼邪兒還是不知死活,接着說。「蘭蘭,你很喜歡我送的禮物,我很有品味,對吧?」臉上還掛着一副沾沾自喜的神色。

想起他確實是花了一番心思,納蘭紫淵握着戒尺的手微微鬆開,腳步輕輕地走到案後。拿起正在抄寫中的宣紙細看良久,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就把宣紙放回原位。

觀其神色,旭日爾暗暗咋舌,想糟糕了!氣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想不到,納蘭紫淵接着開口竟說:

「鐵劃銀鉤、字有風骨,寫得不錯。」

旭日爾嚇了一跳,連烏圖也忍不住瞪眼向那張抄寫中的紙看去,他雖不認得漢字,有沒有歪歪斜斜,是否成字,倒也看得出來,至少他看上去,那些字與「鐵劃銀鉤」、「風骨」兩個詞語完全扯不上關係。

彷彿半點也沒有留意到兩人驚訝詫異的目光,納蘭紫淵臉不改容地接着說。「當然,若能再改進一點就更好了,像這裡……這裡,還有這裡……」又尖又白的指頭在紙上比劃,說得像真的一樣。

呼邪兒也像真的相信了,很苦惱似地聚起眉心。

「那要怎麼辦?我覺得很漂亮了!」

看着他煩惱得連眉心上的兩顆白痣都貼在一起,納蘭紫淵憐惜地伸出指頭,輕輕揉開。

「我教你吧。」淺淺一笑,臉上泛起溫柔之色,他小心地掖起衣袖,露出色如白玉的手腕。

線條優美的指頭輕輕伸前,搭在呼邪兒黝黑的手背上,手搭着手,握着筆,掌控着筆尖,一下一下地在紙上移動。

橫努、直勒、勾、撇、掠、啄……

一筆一筆,寫出秀麗而端正的筆跡。

呼邪兒不住斜眼偷看他,那張白玉似的臉孔就貼在他的臉旁不到咫尺之間,連薄薄的皮膚下每條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淡淡體香飄於鼻尖,叫人心蕩神搖。

心怦怦地在跳,呼邪兒忍不住想把他撲倒,但這裡有別人在,又怕他生氣,悄悄單起左眼,向旭日爾打眼色。

旭日爾會意,與烏圖悄然退出帳外。

納蘭紫淵的心思也不平靜。

第一次教呼邪兒寫字的時候,他連筆也不會拿,只會用嘴咬着筆桿,雙手沾滿墨汁印在紙上亂印。

到後來花盡心思教他穩穩地坐在書案後,手把着手教他寫字,再到現在,自己的手掌只能勉強覆着他的手掌的上方……一切都像眨眼間發生的事。

旭日爾與烏圖退出去的時候,正好是納蘭紫淵放開呼邪兒的手的時候。

「蘭蘭……」垂首看着被放開的手,呼邪兒剎時低落到極點,納蘭紫淵沒有留意到,拿起剛寫好的詩,輕輕吹乾,漫不經心地問。

「呼邪兒,你日後有什麼理想?意思是想做的事。」

他爲年幼的呼邪兒上堂時就問過他這個問題,當年,他只是傻愣愣地看着他,根本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直到現在……

呼邪兒很傷腦筋地託着頭,沒有立即回答,納蘭紫淵並不催促,在他耐心的眼神中,呼邪兒忽然地用力拍一拍手。

「我要征服世界!」

靜了靜,納蘭紫淵則很認真地問他。「征服世界的哪裡?哪一片土地?」

「全世界!總之我的鐵蹄踩得到的地方!」呼邪兒展開雙臂,動作就似要把世界擁入懷中。

「征服之後又怎樣?世界這麼大,百姓那麼多,你要怎樣統治他們?」

呼邪兒搖搖頭,很用力地答:「我不知道!」頓一頓,他又說。「蘭蘭可以幫我想,做我的丞相,丞相是用來管理百姓的。」

納蘭紫淵只覺心中一暖,旋即抑制下來,沉思良久,他緩緩搖頭。

「世界太大,等你統治世界時,我或許已經老了,我做不了你的丞相。」

聞言,呼邪兒垂下眉眼,很沮喪地道。「……那你要做阿提拉的丞相嗎?」

爲什麼又和阿提拉扯上關係了?納蘭紫淵受不了地摸一摸光潔的前額,試圖用說話安撫他。

「呼邪兒,我相信你做得到,無論是征服世界還是其他,即使沒有我,你也能夠達成,但是,你知道嗎?當你征服世界,在你的鐵蹄下必定沾滿血肉,永遠也洗之不去……」輕輕踏前兩步,他仰首,看着呼邪兒藍得如草原天空的雙眼,語重心長地接下去說。「呼邪兒,把你的理想換成另一件事吧。你沒有必要行那一條棘荊之路,路的盡頭除了權力與榮耀,只有痛苦、沉重。」

「不過,我喜歡戰爭!而且……」窺看着他的臉色,呼邪兒小心翼翼地道。「而且,蘭蘭想做丞相,對不對?」

「丞相?」納蘭紫淵拂動衣袖,忽爾發出一聲冷笑。「小時候我連御史也不想當,只想一生做個吟詩作畫的才子。」

他不再說話,就此向帳門走去。

「蘭蘭……」呼邪兒不敢追,站在原地悄聲叫他。

納蘭紫淵也知道自己拿他出氣實在沒有道理,頓下腳步,嘆口氣,轉過身去。

「你的頭髮亂了,過來,我幫你梳一梳。」

拉着手,與呼邪兒坐在營帳左角鋪着的駝毛氈毯上。

只不過一天時間,梳成小辮的頭髮已經散開大半,納蘭紫淵索性把所有未散開的辮子都解開,從衣袖拿出一把小巧的玉梳,執起捲曲的頭髮,細心梳理。

「蘭蘭,明天你也要替我梳頭。」

「如果你的意思是,明天前又會把頭髮弄得像個傻子一樣,那我就實在無法奉陪了。」他把髮帶拉緊,呼邪兒的頭髮就變成一條瀑布大辮從頸側流泄。握着自己微卷的髮尾把玩,呼邪兒厚實的背脊很自然地挨着納蘭紫淵的身子。

炙熱的體溫傳來,納蘭紫淵的臉色微紅,伸手輕輕推一推他的肩膀。「叫旭日爾陪你去玩吧!餘下的罰抄先記着帳。」

「哦?」他沒有立時歡欣雀躍,反而很訝異地瞪大眼睛。「我可以去玩?不用罰抄,真的可以去玩?」

「嗯!」納蘭紫淵點頭,拉着他站起來,拿起帳中掛着的一頂帽子給他帶上。

平頂的皮帽子左右垂下兩條黑白相間的貂毛,襯着他那張刀削斧鑿的臉孔,更添一份英姿颯颯的草原氣息,湛藍的眼睛光采閃熠,他就像一頭年輕而強壯的草原狼,渾身都散發着蓄勢待發的力量。

看着他,納蘭紫淵臉上的神色更加溫柔,眉目像泛着一層矇矓的玉潔光暈,柔聲道。「呼邪兒,大汗叫我陪他出去走走,要四、五天才會回來。」

「哦……」呼邪兒傻愣愣地點頭答應,他正暗地鬆一口氣,忽聽呼邪兒問。「那我也要一起去。」

「呼邪兒……」納蘭紫淵勾起脣角,露出一抹淺笑,把嗓子放得更輕更柔。「你乖乖的等我回來,不要鬧事,我回來後會『陪你做很多事』的。」

特別強調的語氣,令呼邪兒登時就陷入那「陪你做很多事」的種種天馬行空的想像之中。

見他怔忡出神,納蘭紫淵暗暗鬆一口氣,掖起衣襬,躡足出帳。

旭日爾守在帳外,一見他出帳就露出捉狹之色,故意放聲大叫。

納蘭紫淵冷冷地睨了他一眼,臉上的冰霜之色,成功地止住他的話柄。眼睜睜地看着他走遠,旭日爾不是味兒地啐了一聲,也不明白自己剛纔爲什麼會被他唬住。

回到帳內,呼邪兒依然沉醉在幻想之中,神色癡迷。

旭日爾高聲說。「呼邪兒,你出去吹吹風,讓腦袋清醒一下吧!你知道納蘭先生要陪大汗到哪裡嗎?剛纔阿里告訴我,大汗請納蘭先生一起去看皇宮的興建情況!看你還在傻高興什麼!」

呼邪兒在瞬間清醒過來,眯起眼問。「你說他和父汗到哪裡去?」

「皇宮!」旭日爾沒好氣地道。「他去看那個建好後,第一個用途就是用來宣佈阿提拉爲汗位繼承人的『皇宮』!」

聞言,呼邪兒一雙湛藍的眼睛裡倏時翻起風暴。

烏圖說。「未必!」

知道同伴所指的是立繼承人的消息未必能夠確實,旭日爾也認同地點下頭去。

「這也是,雖然太后一直暗示皇宮建好,大汗就會正式宣佈阿提拉爲繼承人,但至少大汗從來沒有表明心意。」在赤那,沒有人不知道烏兒戈大汗最疼愛的兒子是誰,阿提拉雖然是長子,但未必就比得上呼邪兒在大汗心中的地位。

「何況皇宮要建得好,也不是這麼容易的!」旭日爾冷笑,俊俏的臉上浮起一抹邪氣。「大汗昨天答應要把捉到的俘虜賜給呼邪兒,我正好想到一個好方法,保證可以把皇宮建成的日期拖延一年半載。」

話語未落,忽然見到呼邪兒拿起弓箭彎刀,不發一言地向帳門走去。

「你去哪裡?」旭日爾忙不迭叫住他。

「打獵!」呼邪兒回首,咧嘴而笑,露出兩排白得發亮的牙齒——笑容竟叫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