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奈同薇曼走在步行街上, 手機班卓琴的鈴聲忽地響起來。薇曼看了一眼馬上去堵何奈的嘴,“我家裡人給我打電話了,我沒跟她說咱們出去, 一會兒你別說話。”
“喂, 媽媽。”
“在哪兒呢?”
又是千百年不變的老問題。“我自己在外面逛街呢。”
結果意料之中地, 她受到了母親的種種不必要擔憂, 牽扯上了單身女性在外逛街的危險係數和最壞的結果, 堅決讓她馬上回家。注意到薇曼表情的細微變化,何奈忍不住笑她,然後又被按住嘴不讓發出一點聲音。
終結語是薇曼無奈的“好, 我馬上回宿舍,你放心吧。嗯, 好, 拜拜。”
何奈打趣她說:“那咱們回去?”
她堅決地搖搖頭, “纔不。但我得給楠姐發個信息,要是我媽把電話打她那兒, 幫我圓個謊。她絕對幹得出這種事。”
薇曼伸出手拉着何奈的手臂。他的肌肉那麼堅實有力,她想過要是被他拽着跑步,一定會有輕飄飄的飛一般的感覺。
“你媽對你真好。”何奈講。他出來可沒有一次要向父母報備的,在國家隊這麼多年來,父母對他幾乎是只抓大的方向, 那些訓練外的廣告乃至戀愛, 全靠他自己把控。父親常常跟他講, 做職業運動員這個行當, 關鍵是訓練的時候要上心, 該做的事做好,出得了成績對得起自己, 場外別的事情做的好是錦上添花,做的不好也無傷大雅。
薇曼猶豫了一下,還是講了出來。“那不是我親媽。”
何奈一愣,望進薇曼澄澈的眼睛。
薇曼輕聲說:“我不想隱瞞你什麼……如果你想聽個故事,我可以講給你。”
她還是決意告訴他。他需要知道她的全部,她希望他看到的喜歡的是一個真實完整的自己,而不是虛幻想象着他的喜好然後勉力迎合的那個自己。
兩個人在便利店裡買了兩瓶水果啤酒,坐在長長的臺階上。深夜裡寂然無人,涼風清透,能捕捉到彼此的每一線呼吸。
她講到自己的家庭。那是她收藏了很久的噩夢。父親和繼母都當她忘了這些事,默契地不提,她也試着裝作遺忘一切的樣子。可是這種事上她沒法撒謊,騙不了自己。
隨着時光流轉,她對親生母親的印象其實是慢慢淡化掉的,自然而然,就像樓道里年初大紅的倒福字到年末終會斑駁一樣。除了那個“漂亮”的印象,漸漸只剩下幾個泛泛的關鍵詞:海藻樣的長髮,白皙乾淨的面容,還有明媚清朗的眼睛,淺淡卻甜美的笑意。她是個畫家,筆下有水墨渲染的富貴牡丹,也有油彩堆疊的向日葵,中指上總有着洗不掉的,淺淡的黑色。當年父親的公司會議室裡,還掛着她大幅的山水潑墨。
母親對她很溫柔,講起話來輕聲細語,有着江南人的軟糯感。她也沒拿出那麼多的時間陪她,更多的時候在屋裡琢磨自己的畫。她也見過母親歇斯底里的時候,突兀地把桌上半成品的畫作揉成一團往地上狠狠一扔,靠在椅子上喘氣,修長的手蒙着眼睛。
站在門口想喚媽媽的薇曼把話嚥進了肚子裡。
到她五六歲的時候,這樣歇斯底里的時刻越來越多。她聽到父母激烈的爭吵,還有母親摔掉某個陶瓷瓶子的聲音。她聽到花瓷尖叫的聲音。
母親給她扎辮子的時候有時會喃喃地說,他不要我們了。輕輕淡淡的語氣,她聽的心驚。
她永遠忘不了七歲的那天中午,母親突然像發了瘋一般拽着她站在路口,用尖利的水果刀抵着她的脖子。她的紅領巾系的很緊,刀也緊緊的逼着,她有些喘不上起來。前方是她急切的父親,後來的繼母,還有好幾個陌生的人。
她聽到母親激烈地控訴,關於父親,關於那個陌生的女人。母親一直是個優雅美麗的女人,爲人處世都是溫存而清高的範兒,她從沒聽過她這般撕心裂肺地大喊,好像要毀了自己的喉嚨一般,腦裡只有一片空白。
被公認爲成功人士,西裝革履的父親撲通一聲跪在她的面前,他的臉上已經淌了淚。他雙手合十說算我求你了,有話我們可以慢慢講,你不要去傷害薇曼。
刀越來越緊,切在她紅領巾的結上。那是母親早晨半蹲在客廳的地板上給她繫好的。
她幾近窒息。
忽地她感到刀慢慢鬆了開來,母親扳過她的肩膀兩人四目相對,她右手緊緊握着刀,左手輕輕撫上她慘白的臉。她神情原本瘋狂暴烈,眼睛血紅,蒼白的面容也繃得通紅扭曲猙獰,脣色是青白的黯淡。那一瞬,卻忽地柔和了下來。
她聽到母親最後的話,薇曼,你要好好活着。
然後她看到鮮紅的血,母親倒了下來。她真的用那把刀毀了自己的喉嚨,也毀了自己的命。
人們涌了上來,她只覺得耳邊的喧譁吵鬧忽地歸爲嗡嗡的低語,眼前的景物突然變成了老電影膠片黃霧的效果,慢慢眼前的世界轉向昏暗直至一片漆黑。她也倒在了地上。
後來偶爾練的太狠她也會重溫這種感覺,不過再沒有直挺挺地栽過去。她往往是艱難地用最後一點力氣爬上岸去,蹲在地上喘氣,慢慢地讓眼前的世界恢復清晰。每當這時她都很怕,覺得有種瀕死的恐慌感。
不知道多少天后她醒了過來,腦袋昏昏沉沉。她忘了許多的事情,這讓父親着實欣慰了一陣子。
本來母親準備的畫展因這突兀的變故全部取消,辦公室裡母親的大幅水墨山水也撤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某位名家象徵着大富大貴的牡丹。消息封鎖的很好,並沒淪爲巷口碎嘴婆娘們的談資。行內的人也只是略有了解,鑫業集團老總的愛人因爲某個小三自殺。他們偶爾也會嘆息着講,好好一個畫家,人也漂亮,偏偏不識時務,因爲這點小事就尋死覓活。
但幾年的功夫,她慢慢拾起了全部的記憶。
每年都有那麼兩三次,她從噩夢裡醒來,驚的一身冷汗。她耳邊常常回響起母親溫和的話語——
“你要好好活着。”
沒有分毫的恨。
當年的小三——那個叫柳雯的年輕女人後來成了她的繼母。她順從地叫她媽媽。她刷新了自己關於“小三”這個惡劣詞彙的認知。也包括被白雪公主的故事黑化的“繼母”一詞。或許因爲愧疚不安,她對薇曼極好,甚至勝過她的親生母親,關懷的簡直無微不至。從那個年輕和氣的女人,到現在出了皺紋的中年婦女,始終如一。
她常親手爲薇曼煲湯,或是花膠母雞,或是蓮藕山藥,薇曼進了泳隊後尤甚。而自己的親生母親,是個十指不動陽春水的女人,跟油煙文火這些凡俗人世的東西沒半毛錢關聯的樣子。
過去了的事,誰都不再提。心照不宣的。她很奇怪自己適應的這麼好,簡直該慶幸親生母親更多的時間都撲在畫上,記憶裡只留下不多的幾個溫情的鏡頭。唯一的後遺症是她怕用水果刀,寧肯拿削土豆的削皮器去剝落蘋果和梨的那層薄皮。
後來她有時候會想一些“假如”的東西。假如紅領巾的結不是那麼緊,失控的母親會不會用水果刀割裂她的喉嚨,像割裂她自己那樣。她一直覺得是因爲割不開結的那一下,才讓母親忽地回過神來,用那麼溫柔的眼神和口氣同她說話。
當年戀愛的時候,她一定也是這麼迷人地與父親談情說愛吧。
可那個牢固的結偏偏出自她母親的手。
可很多事情都沒有假如,可這世界本就沒有時光倒流。想想那些事,也是浪費時間的枉想罷了。
她慢慢懂了樑瑜常提起的那種叫“命”的東西。人的生活就像是上天註定的軌道,或許有小的偏轉,但很快在這軌道強大吸引力的作用下回到原處。實在不情願從命的理想主義者,大都在掙扎中被撕裂粉碎走向絕境,就像她被許多人悄悄冠以“精神潔癖”、“不識時務”名號的親生母親那樣。也不必給自己做怎樣的目標,順着命去走就好。
任憑空虛的意志,帶着自己尋求一種錯誤或一種正確,或兩者邊界上那些模糊不清的東西。只是不論選了哪種,人總要反覆說服自己它是對的,說着說着,說不定自己也就信了八分。
只是她覺得,樑瑜對那些“命好”的人,看法未免淺薄了些。他出身貧寒,有了養家的責任,便覺得如何奈薇曼這般家境寬裕的人可以全心撲在游泳上。何奈家算藝術界小富即安的典範,也就罷了,真富貴權勢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因了壁壘深厚別的階層看不到的。
何奈聽她淡淡地講完這些故事,心疼到無以復加。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能給出他的擁抱。她靠在他的懷裡,他伸出手撩起她耳鬢垂下的,從格紋的夾子裡跑出來的一縷碎髮,幫她用髮夾輕輕別好,認真的一板一眼。
她擡頭看着他低垂的眉眼,輕聲說:“有點涼,夾子不用別了,我放下來吧。”
她伸手摘下頭上的三處髮夾,潘楠給她用簡單的夾子盤出了好看的編髮髮型。她海藻樣的長髮飄灑下來,垂在她的兩肩與鎖骨,也散在何奈結實的手臂。
她靠着他的身體,把臉埋在他的胸口。他的呼吸與心跳都那麼近,讓她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全,大笑或大哭都可以不管不顧了,任何情緒都不需要口罩與池水的掩飾。靈魂日益清涼溫潤,不同於某些黑暗的日子裡火焰灼燒一樣的乾渴。
連擁抱都恍若罌粟般重塑她的神志,令她常覺難以分離。那是沉重愴然間唯一的溫暖,無助掙扎裡唯一的慰藉。
但想要傾瀉的一瞬間,她又怕自己某種激烈的東西會嚇到他,讓他離開。那她就真的什麼屏障什麼依靠都沒有了。
她依偎在他的懷裡輕輕的說:“我這輩子,只對你講一遍這些事。說起這些來太難受了,真的。”
還好你在。
這時何奈突然接到了電話。他左手攬着薇曼的肩,右手伸進兜裡掏出手機。
是崔啓的來電。
“喂,崔哥,什麼事?”
泳隊中人時常彼此以“哥”相稱,也沒誰了。只是薇曼聽着何奈叫“崔哥”,崔啓又要叫“奈哥”,總覺得說不出的彆扭。
薇曼感到他的身體驟然僵住,她匆匆離開他的懷抱直起身來,只看見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難看。
“好,一定先不跟外人透露消息。”
他放下手機,整個人如同失了魂魄一般。薇曼有些怕,她小心地問:“阿奈……出什麼事了?”
他望着夜裡大片濃郁的黑,彷彿要把自己也化在其中一樣。
“剛剛出了世錦賽尿檢覆查的結果。樑瑜……是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