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拉在雪地裡艱難地跋涉着,努力讓自己的心情好一點兒。她想,布魯斯特太太雖然是個不易相處的人,但是她不會老是一副與人過不去的樣子吧,也許,今天晚上她的心情就會好一些了。
因此,當勞拉走進屋子,身上還帶着雪花和寒氣,就高高興興地同布魯斯特太太說話。可是不管她如何努力,布魯斯特太太要麼是簡單敷衍幾句,要麼就是不理不睬。晚餐的時候,桌子上沒有一個人出聲。這種沉默裡夾雜着陰沉和憎惡,勞拉緊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吃過晚餐,勞拉又幫着做家務,然後回到黑黢黢的房間裡坐下,而布魯斯特太太一言不發地在搖椅上搖晃着。勞拉難受極了,好想回家去啊。
當布魯斯特先生點起油燈,勞拉就趕緊把課本拿到桌前來。她給自己確定了學習的內容,並決心在睡覺前學完。在鎮上她的同學都在不斷地學習,她希望自己能夠跟上他們的進度,她想通過刻苦學習來忘掉現在的處境。
她坐在椅子上,縮成一團,彷彿感覺到巨大的沉默正從四面八方向自己擠壓過來。布魯斯特太太無所事事地坐在那裡,布魯斯特先生把睡着了的約翰尼抱在懷裡,他一直凝視着火爐通風口的火焰。時鐘敲響了七點。然後敲響了八點,很快就敲響了九點。勞拉努力掙扎一番,終於開口說話了。
“時間不早了,晚安。”
布魯斯特太太沒有理會她。布魯斯特先生吃了一驚,然後說:“晚安。”
還沒等勞拉在黑暗中迅速上牀,布魯斯特太太又開始跟布魯斯特先生吵起來。勞拉儘量不去聽他們吵架,她把被子拉過來捂住頭,耳朵緊緊地貼在枕頭上,不過她還是聽到了吵鬧聲。她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布魯斯特太太是故意讓她聽到。
因爲她聽見布魯斯特太太在說,家裡來的這個小丫頭輕佻蠻橫,整天只會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待在學校裡無所事事,她纔不願意像個奴隸一樣去侍奉這個小丫頭呢。她說,如果布魯斯特先生不把勞拉趕出這個屋子,她就丟下他自己回東部去。她沒完沒了地抱怨、吵鬧,以傷害別人爲樂趣,從嗓子裡發出來的聲音讓勞拉感到一陣陣噁心。
勞拉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很想回家,可是她絕對不能這樣想,只要一想到家,她就會忍不住哭出聲來。她必須要考慮一下該怎麼應付眼下的處境,她沒有別的地方可住,這塊居住區的另外兩所房子也僅僅是放領地的小棚屋。在哈里森家,四個人擠在一間屋子裡,而在布魯斯特先生的兄弟家,一間屋子擠了五個人。他們都沒辦法騰出地方給勞拉住。
她心想,自己其實並沒有給布魯斯特太太添什麼麻煩呀。她自己鋪牀,並且在廚房裡幫忙打雜。這時候,布魯斯特太太又在吵鬧說這裡太貧瘠荒涼了,抱怨這裡的大風和嚴寒,她說她要回東部去。勞拉頓時恍然大悟:“她並不是在生我的氣,她只想和布魯斯特先生吵架,所以把我牽扯進來,拿我當幌子。她真是個自私卑鄙的女人。”
布魯斯特先生什麼也沒有說。勞拉想:“我毫無辦法,只好這樣忍受下去。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能住在這裡。”
當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勞拉心想:“我只得熬一天算一天。”
住在一個不受歡迎的地方真讓人痛苦不堪。她處處都得小心翼翼,不能給布魯斯特太太添任何麻煩,而且要幫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她要很有禮貌地說“早安”,並且要面帶微笑,不過她無法一直保持這種微笑的表情。她以前從來不知道,微笑需要兩個人共同配合,不是一個人想笑就能笑出來的。
她很害怕到學校去度過第二天,不過這一天過得很順利。克拉倫斯無所事事,卻不願意安心學習。勞拉擔心自己又要懲罰他,不過他順利地完成了自己的功課,一點兒也沒有出錯。也許他們之間將會平安無事。
到了四點鐘的時候,她感到疲憊不堪。第二天已經結束了,到了明天中午,第一個禮拜就過去一半了。
突然間,勞拉屏住了呼吸,像個木頭人一樣一動不動地站立在積雪的小路上。她想到了禮拜六和禮拜天,這整整兩天的時間,她都得跟布魯斯特太太待在這個小屋裡啊。她聽見自己內心在吶喊:“噢,爸,我受不了啦!”
她聽到了自己的啜泣聲。這哭聲讓她羞愧不已,不過幸好沒有別人聽見。周圍的草原空蕩蕩、白茫茫一片,顯得遼闊又寂靜。她寧願待在冷冷清清的草原上,亦不願意回到那個極度壓抑的小屋裡,亦不願意明天惴惴不安地到學校去教書。可是太陽正緩緩落下,明天它依然會升起來,所有的事情都會繼續下去。
這天晚上,勞拉又夢見自己在暴風雪中迷路了。她對這個夢很熟悉,自從她和卡琳在暴風雪中迷路後,她好幾次做着同樣的夢。但是這天晚上夢裡的暴風雪比以往的還要猛烈,紛飛的大雪和強勁的大風似乎要把她和卡琳從窄窄的沙發上掀走。勞拉使出全身的力氣,緊緊抱着卡琳,過了好久,她突然發現卡琳不見了,暴風雪把她給颳走了。勞拉恐懼萬分,心臟都停止了跳動,她再也支撐不住了,全身沒有了一點兒力氣,一顆心慢慢地往下沉,往下沉,一直沉到了黑暗之中。後來,爸駕着大雪橇從鎮上趕來,他叫喊着勞拉:“禮拜六怎麼不回家呢,我的小甜酒?”媽、瑪麗、卡琳和格麗絲看見她,一個個笑逐顏開。瑪麗興奮地說:“噢,勞拉!”媽笑容滿面,趕緊跑過來幫勞拉脫下外套,格麗絲高興得蹦蹦跳跳,使勁拍着巴掌。“查爾斯,你怎麼沒有告訴我們呢?”媽問道。爸回答說:“嘿,卡洛琳,我不是說過要去拉個小東西回來嗎?勞拉就是這個小東西嘛。”勞拉彷彿記得很清楚,早在中午,爸在餐桌邊喝完他的茶,把茶杯往後一推,說:“我想今天下午去拉個小東西回來。”媽說:“噢,查爾斯!”勞拉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離開家,她一直都在家裡呀。
接着她就醒過來了。她睡在布魯斯特家裡,這是禮拜三的早上。可是這個夢太真切了,她幾乎仍然相信那是真的。爸也許會在禮拜六來接她回家。他的做事風格一向如此,總是喜歡給大家帶來驚喜。
這天晚上,暴風雪來了。第二天早晨,勞拉不得不自己踩出一條小路到學校去。淡紅色的曙光映照在綿延不絕的茫茫白雪上,給雪地上的所有東西都投下淡藍色的陰影。當勞拉在軟綿綿的雪堆中艱難跋涉時,她看見克拉倫斯爲身後的湯米和露比踩出一條路來,他們跌跌撞撞地幾乎同時到達學校小屋的門前。
小露比從頭到腳都是積雪,甚至連她的兜帽和辮子都被雪完全覆蓋了。勞拉爲她把積雪撣掉,告訴她先不要脫掉外套,等屋子暖和些再脫。克拉倫斯在爐子裡又添加了一些煤炭。勞拉把自己身上的雪抖掉,然後把雪掃到地板的縫隙裡。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使小屋暖和了一些,其實屋裡比外面還要冷。不過沒過多久,燒得很旺的火爐讓屋子暖和起來,他們呼出來的氣不再是一團團白霧了。這時已經是上午九點鐘,勞拉說:“上課了,請肅靜。”
瑪莎和夏爾斯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教室,他們遲到了三分鐘,勞拉並不想給他們記上遲到。他們不得不在雪地裡踩出一條路,有一公里多路程呢。在深雪裡只走幾步很輕鬆,也很有趣,但是要在深雪中踩出一條長路,這事一點兒也不好玩,且一步比一步更艱難。勞拉想了很久,她想爲瑪莎和夏爾斯找理由,打算這一次就不追究他們。可是這麼做很不誠實,任何的藉口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他們的確遲到了。
“我很抱歉,但是我必須要給你們記上遲到。”勞拉說,“不過你們可以先到火爐邊來暖和一下身子,然後再回到座位上去。”
“真對不起,英格斯淑女,”瑪莎說,“我們不知道要花這麼長時間。”
“在雪地裡踩出一條路是很艱難的,這個我知道。”勞拉說。她和瑪莎這時相互望着對方,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微笑,這是友好的笑容,這讓勞拉突然覺得,教書其實是件很容易的事。她說:“第二冊閱讀班,請起立,到前面來。”露比,就是整個第二冊閱讀班,她站了起來,走到勞拉麪前。
整個上午十分順利。中午的時候,露比來到勞拉桌邊,很羞澀地遞給她一塊餅乾。吃完午餐桶裡的午餐,克拉倫斯邀請她出去打雪仗,瑪莎說:“來吧,這樣我們剛好一邊都有三個人了。”
勞拉對他們的邀請非常開心,而且她看着屋外的陽光,也很想到潔白的雪地上去,於是她就爽快答應了。他們玩得非常開心。勞拉、瑪莎和露比三個人一邊,合力對付夏爾斯、克拉倫斯和湯米。空中到處都是飛舞的雪球。克拉倫斯和勞拉的動作十分敏捷,他們一面躲閃,一面用戴着手套的手把雪捧起來,捏成雪球,再扔出去,然後又趕緊躲閃。勞拉覺得渾身都暖和起來,一直在哈哈大笑,突然一大團雪球打中了她的眼睛和張開的嘴巴,弄得她滿臉都是雪。
“哎呀,我不是故意的!”她聽見克拉倫斯在說。
“你是故意的,就該故意打呀!打雪仗本來就是公平的。”勞拉什麼也看不見,一邊努力擦着眼睛,一邊說道。
“讓我來吧,你站着別動。”他說。她抓着勞拉的肩膀,把她當成露比一樣,用她的圍巾擦掉她臉上的雪。
“謝謝你。”勞拉說。不過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玩下去了,她個子太小,年齡不大,如果他們繼續這樣玩下去,她擔心管不住他們。
就在這天下午,克拉倫斯扯了瑪莎的頭髮。當瑪莎轉過頭來時,她棕色的髮辮掃過克拉倫斯的桌子,他抓住辮子扯了一下。
“克拉倫斯,”勞拉說,“不要打擾瑪莎,集中精力學習你的功課。”
他對勞拉友好地笑了笑,那種神態明顯是在說:“好的,既然你說不行,那我就不去打擾她了。”
勞拉幾乎笑出聲來,她自己也嚇了一跳。不過她及時忍住笑,做出一副很嚴肅的樣子。現在她隱隱有些擔心,克拉倫斯會給她添麻煩。
禮拜三過去了,這個禮拜就只剩下兩天了。勞拉儘量不去奢望爸會來接她,可是她還是忍不住這樣想,她覺得爸很有可能會來接她,讓她在布魯斯特太太家少受兩天罪。可是,爸當然不知道這裡的日子有多麼悲慘。她不能期盼這事。可如果天氣好的話,爸很有可能會來。如果爸要來接她,那麼她就只用忍耐兩個晚上了,然後——禮拜五晚上就到家裡啦!不過她還是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她不能這樣,否則的話,要是爸不來,她該有多麼的失望啊。她知道,全家人都在想念她,如果天氣不錯,爸一定會來的。
可是到了禮拜五早上,天空陰沉沉的,像暴風雪即將來臨的樣子,風也越刮越冷。
勞拉這一整天都在學校傾聽風的聲音,她生怕風聲會變成暴風雪的怒吼聲,擔心這個小屋會猛然搖晃起來,害怕窗外變成白茫茫的一片。
風從小屋的壁縫裡吹進來,氣溫變得越來越冷。風聲越來越大,雪花夾在狂風中掠過草原。現在勞拉明白,爸肯定來不了啦。在這種天氣裡來回走上四十公里,馬匹肯定吃不消的。
“我怎麼才能熬到禮拜一呢?”勞拉心想。
她沮喪地把目光從窗戶移開,發現夏爾斯在那裡昏昏欲睡。突然間,夏爾斯猛地跳了起來,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原來是克拉倫斯在用別針刺他的胳膊。勞拉幾乎笑了起來,克拉倫斯已經發現她看到了自己的小動作,他的眼睛裡含着微笑。她不能就這樣放他過去。
“克拉倫斯,”勞拉說,“你爲什麼不專心學習呢?”
“我把我的功課都弄懂了。”他回答說。
她並不懷疑這句話。克拉倫斯學東西很快,他在學習上跟瑪莎和夏爾斯不相上下,而且還有大量的時間無所事事。
“我來看看你的拼寫到底有多好。”勞拉說。她敲了敲自己的書桌:“第三冊拼寫班,請起立,到前面來。”
小屋在狂風中戰慄着,屋外的怒吼聲越來越猛烈。雪花從牆壁縫隙中鑽進來,燒得紅彤彤的火爐散發出熱氣,把雪花都融化了,地板上積着一汪汪水。克拉倫斯正確地拼寫出了勞拉給他的所有單詞,而勞拉這時正在考慮她是不是該早點兒放學。如果她這樣猶豫不定,而暴風雪變得更猛烈的話,夏爾斯和瑪莎很可能就回不了家了。
她覺得風中彷彿夾雜了一種銀鈴般的奇怪聲音。她凝神細聽,他們都集中精力去聽,她不知道那個聲音是什麼東西發出來的。天色並沒有變化,雲層還是灰濛濛的,壓得很低,飛快地從草原上空掠過,涌動的雪花覆蓋了整個草原。那個聲音越來越清晰,就像是音樂一樣。突然,整個空中充滿了小鈴鐺的聲音,那是雪橇的鈴聲!
每個人都深深地舒了口氣,笑了起來。兩匹棕色的馬從窗外一閃而過。勞拉認識那兩匹馬,它們是王子和淑女,是小懷德先生的馬!雪橇鈴聲更加響亮,然後安靜了下來。隨即又有幾隻鈴鐺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這兩匹馬停在南側的牆邊,那是小屋的背風面。
勞拉喜出望外,她竭盡全力才能讓自己的聲音穩定下來:“這個班的同學可以回座位上去了。”她等待了片刻,又說道,“現在大家把書本收好,今天我們提前一點兒結束,因爲暴風雪越來越猛烈了。放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