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長崎,1802年秋。
在成爲了神洲第一自由城市一百多年後,這座位於日本列島面向中國的最西端,因爲天然的地形限制,很有一點狹窄侷促的商港和都市,早就不是中日交流的中心了,而是東西方文明的交匯點了。
從飛剪船的甲板上望去,海面上到處停泊着來自世界各國的帆船和機帆船。什麼樣式的都有,有在風向合適情況下能夠以極快的速度穿越大洋的飛剪船,有製造和使用成本很低的蒸汽老閘船,有桅杆高聳、艦炮林立的大明海軍戰列艦,有日本國內各家水軍的小型炮艦,有日本商人們最喜歡使用的沒有裝備蒸汽機和水輪的中小型老閘船,還有一些小而靈活的日式漁船,在算不得開闊的海面上穿梭往來。
海岸邊直到城市周圍的丘陵地帶之間,日式屋舍與中式的院落、歐式建築,以及混搭了中、日、歐三種風格的高大樓房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組成了一條條縱橫交錯的狹窄街道。遠遠一看,就知道這座港口城市的人口密度極大,三教九流雜處在一起,商業活動當然是極爲繁榮的。
在港口一帶,卻是一副已經踏過了工業化門檻的繁華大城市特有的新舊交雜的模樣。碼頭旁的人力或蒸汽吊車排列得密密麻麻,距離碼頭不遠的地方到處都是堆放貨物的,充滿了早期工業化風格的棧房。矮小的日本碼頭工人忙忙碌碌,正在穿梭往來地搬運着大件小件的貨物。
修船造船的船臺船塢森然地聳立在港區一角,旁邊則是豎着高大煙囪的使用蒸汽機爲動力的工廠,整個區域黑煙滾滾,粉塵煤灰飛揚得到處都是。所有的船臺、船塢、工廠全都是一片繁忙,大老遠的都能聽見叮叮噹噹的錘打聲音。
各種服色的各國水手,都擠在甲板上面兒,用充滿期待的眼神,打量着這個一百多年來都以自由、混亂、繁榮和冒險家樂園著稱的自由城市。
雖然日本這個國家一百多年來都處於一場封建領主互相混戰的亂世當中,但是領主們的互相攻伐所造成的混亂,非但沒有能毀了長崎的繁榮,反而成了促進長崎走向如今這種極度繁榮的階梯。
而長崎這座自由城市,也成了日本國各方勢力在亂世當中不斷前進的助力!
因爲這座託庇於大明天朝的自由城市的存在,使得日本國內厭惡軍閥混戰的商業資本和學者們都有了一個安全的避風港。
也讓這場日本的“後戰國亂世”的玩家們有了一條退出這場“權力遊戲”的退路——不管是哪家大名,只要條件允許,都得在長崎自由市置辦好產業,同時在長崎的大明銀行裡面存上一大筆銀子這樣他們萬一失敗了,就不一定要拿刀子劃肚皮了!
同時,長崎這座自由市,也讓大明那邊想要在日本亂世的混亂當中撈上一筆的各方勢力,有了一個盡情發揮的舞臺。
大明兵部和總參謀部的軍事專家們,因爲長崎的存在,擁有了一個可以近距離研究軍事技術和戰術進步的平臺——各種新武器和新戰術,還是要接受實戰檢驗,或者直接從實戰中產生的!
大明自己可以不打仗,但一定要有一個可以觀察戰爭,甚至可以親自下場試試水的平臺。這樣才能讓大明在軍事科技和軍事戰術方面不至於落伍。
大明國內想要從需求旺盛的軍工市場上分一杯羹的資本家們,也因爲長崎的存在,有了一個可以組裝、銷售、試驗各種新舊武器的大市場。
而大明天朝的皇室勳臣們,也將長崎當成了他們爲自己那些“出國求封”的子侄兄弟們招募僱傭兵的平臺——現在的大明天朝內部實在不夠卷啊!想要在大明國內招募一支能打,而且能進行長期海外佈署的軍隊,這代價可就有那麼一點高了!
如果都要用高價的大明僱傭兵,封建殖民都很難殖得起啊!
所以從幾十年前開始,日本傭兵就成了大明天朝搞海外分封的專用打手了。
不過這麼好的一個平臺,也有用壞了的時候!
戰國亂世嘛,歸根結底還是一個互相兼併的過程。這一百多年打下來,那些不太能打的,武運也比較差的大名不是滅亡,就是成了長崎富家翁,還有一些乾脆跟着大明皇族勳臣的子弟去了海外封地.而留在日本權力遊戲牌桌上的勢力,則是一個比一個猛,一家比一家強。
到了1800年前後,原本大名林立的日本,已經演變成了楊家的九州將軍府,島津家的四國將軍府(還兼管九州島上的薩摩、大隅),毛利家的鎮西將軍府,前田家的甲信管領府,上杉家的鎮北將軍府,伊達家的東北管領府,德川家的徵夷大將軍府以及由天皇家、堀田家、山內家三家一起控制的日本朝廷,一共八家割據勢力!
這個日本,現在已經發展到了“戰國八雄”的階段了!
明眼人都知道,接下去是一分爲八,還是八國歸一,也就是這一二十年的事情了!
而且由於日本的戰國八雄都是真刀真槍一路打出來的,每家都有五萬六萬的精銳步兵.一旦開始最後的大兼併,饒是大明想要干涉都是極困難的。
而日本一旦被八雄之一給徹底統一了.那這個新日本無疑就是一個新興的軍事強國!
而大明如果強行開啓對日本的干涉,則有可能被人拖入戰爭的泥潭!
看着眼前這座長崎自由市所展現出來的遠超君士坦丁堡的活力,在海上漂了一個多月,都已經開始適應這種顛簸生活的康熙,終於又看到了反明覆清的希望。
調所清平已經和朱玄業混得很熟了,這會兒他也跟朱玄業一起,站在這條飛剪船的甲板上。看到了長崎的繁華,也忍不住感慨起來:“真沒想到長崎竟然如此繁華.這裡的人可真多啊!”
康熙默默點頭:“如果我沒有記錯,如今的日本有2500萬人口,雖然比不了大明的3億人口,但依舊是一個人口大國.如果放到歐洲,也僅次於法國、羅剎,放到新大陸,恐怕是人口第一大國吧?即便在神洲,也只是少於大明、印度!這個國家分裂了一百多年,所以才淪爲了東方的傭兵招募地。如果日本可以統一,它的前途恐怕不可限量啊!”
調所清平眼神一動:“三王子,您以爲日本能統一起來嗎?”
“那當然!”康熙說,“天下大勢,本就是合久分,分久合。如今日本已經分了一百多年,差不多也該合了!”
調所清平緩緩搖頭:“也有可能是永遠變成八個國.”
“分成八個國?”康熙回頭瞅了調所一眼,發現這個混血男人的那張棱角分明的面孔上突然愁雲密佈,“調所君,你是不是知道什麼內幕?”
在過太平洋的途中,康熙已經把調所家的情況給摸清楚了。這個調所家原本是薩摩藩內的高級武士之家,家中的當主是有資格出任家老的。後因爲當主跟隨耿精忠去創立了阿茲特克共和國,使得日本那邊的調所家一度衰弱。但是後來,因爲調所家成爲了阿茲特克共和國的開國元勳,所以薩摩藩和阿茲特克調所家之間的關係又變得密切了起來,連日本這邊的調所家也跟着東山再起,成爲了島津家的忠臣。
而島津家現在是日本八雄之一,還被日本朝廷冊封爲四國將軍——現在日本國內雖然有“八雄”,但大體上還是分成東、西兩軍,西軍有日本朝廷,九州將軍、鎮西將軍、四國將軍、鎮北將軍一共五家,東軍則是徵夷大將軍、甲信管領、東北管領一共三家。
五比三,貌似是西軍強大,但是西軍內部不團結。九州楊氏一心統一九州,並且想在九州獨立建國,擺脫日本天皇名義上的統治。
而島津家無論如何不能失去薩摩、大隅兩國!
至於毛利、上杉兩家,則一心想要上洛.
而反觀東軍那邊,德川家瘦死駱駝比馬大,依舊控制着整個關八州,看來還能壓前田、伊達一頭,所東軍也就比較團結了。不過對日本來說,最大的問題也不是西軍分裂、東軍團結,而是大明天朝正在發力,試圖“調解”日本國內各方,以求目前的現狀得以維持。
想到這裡,調所清明就嘆了口氣,道:“實不相瞞,大明朝廷從去年開始,就在想方設法調停日本國內的爭端,長崎和會已經開了好幾輪了.甚至還提出了一個八國方案!”
“八國方案.”康熙心說:李中山的那些徒子徒孫可真夠狠的!那麼小一小日本,還要一分爲八,小的都快找不着了!
另外,這個調所清平大老遠漂洋過海來日本的目的,恐怕也不是真的爲了娶老婆吧?
想要個日本老婆,讓日本這邊的調所家幫着選一個就是了,何必自己大老遠跑來?憑調所家的財力,哪怕是島津家的小姐,也不是什麼問題吧?
那他爲什麼自己跑了來?
恐怕阿茲特克共和國內的日本後裔也聽見什麼消息了……他們應該不希望自己的母國被大明一切八份吧?
康熙正琢磨這些事兒的時候,他和調所共乘的飛剪式帆船,已經在長崎港的一處碼頭上停穩了。
旋梯被放了下去,緊接着就看見幾個武士打扮的男人,飛也似的跑了上來。他們看見調所清平衣服上的家紋,就一起過來向他行禮。
調所清平則還了一個鞠躬,然後用漢語問:“情況怎麼樣?”
“回稟東家少主,”一個五短身材,面孔黝黑,留了部大鬍子的武士也用漢語回道:“情況不是很好……大明天朝的李中堂前日到訪長崎,現在正住在長崎的楊氏別館當中。”
“李中堂?”康熙插了一嘴,“哪一個李中堂?”
那個大鬍子看了眼調所清平,清平說:“這位是大明平西王府的三王子!也是我的好朋友。”
“失敬,失敬。”那個大鬍子趕忙又鞠了一躬,“三王子殿下,前來長崎的李中堂是大明英王殿下!”
“英王……”康熙心頭一震,英王不就是李中山的王爵嗎?
這位李中堂竟然是李中山的後代!
“李英王當了丞相?”調所清平眉頭大皺,“天地會又執政了?”
那大鬍子點點頭:“沒錯……今年夏天剛選上的,上臺還沒兩個月救急吼吼來日本主持該死的長崎和會了!”
“調所君,”康熙問,“這位李中堂一定是支持楊氏的吧?”
“那是自然……”調所清平咬咬牙,“他和九州楊氏是姻親!”
康熙心說:我和九州楊氏也算親戚吧?那我和這位李中堂算不算親近呢?
想到這裡,康熙就對調所清平說:“我奉法蘭西第一執政之命來大明面見大明的執政……也就是這位李中堂了!
既然他能在長崎,那我就先去見見他。順便試探一下他對日本分國的底線到底是什麼?
也許他的想法僅僅是讓九州獨立……這可不可以接受?”
“當然不行!”那個大鬍子日本武士幾乎要跳起來反對了,“薩摩、大隅都是島津家世代所領之地,絕對不能割讓給楊家!”
就爲這個?康熙也沒想到這個看似兇悍的武士,居然會有這樣荒唐的想法。
難不成楊家確保了島津家在九州的領地,島津家就同意楊家當九州王了?
想着這個,他又看了看調所清平。
調所清平只是苦苦一笑:“薩滿島津的想法,我也不是很清楚。三王子,就拜託您和李中堂打聽一下……楊家和島津家能不能並轡上洛,然後一起主持日本大政?徵夷大將軍一職,也可以由楊家的當主出任!”
“這是……”康熙問,“這是誰的意思?”
調所清平伸出一個巴掌,正色道:“三王子,這事你不要問我……不過,我不讓你白乾。我出這個數,五千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