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白光初起的上午。街邊上還有一個個神態迥異的遊客頂着睡了一夜蓬鬆的亂髮圍着小攤上的桌子吃油條、喝豆漿。賣水果的小販費力的把鋪子裡一筐筐香蕉接二連三的擡到塑料棚頂起來的臨時帳篷下。穿着泥灰色僧侶鞋的和尚不知道要去哪,跟一些衣着時尚的年輕姑娘擦肩而過,他們形態各異的夾雜在一片片朗朗晨光中,以此昭示所有人一天的開始。而我正決定離開,並且心急火燎。
奇怪的是,這種感覺就好像我第一次從大山裡出來,迷茫的走進一座座小鎮、直到後來慢慢漂泊在星平市並介入童曼、童翹還有她們的生活。轉了一圈,彷彿又回到原點,充滿了難以言傳的玄機。
一如我曾經帶阿信去孤兒院玩,並且在途中告訴他自己也是一個孤兒。此時此刻,我不知爲何又想起自己的身世。
沒錯,我是一個孤兒。
從有清晰的記憶開始,我就生活在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小村莊。大約在十歲的時候,我的“父母”——村裡的一戶姓胡的人家,在媳婦快四十的時候竟然生了自己的孩子,所以決絕的把我送給了他們家不遠處一個等着找個人爲他送終的孤身老頭。接着在十幾年後,我二十二歲時,這位一天到晚敲着旱菸袋子的老頭一撒手走完了他孤單平淡的一輩子,然後,我就徹底離開了那片我寄人籬下的村莊。
我對自己身世的起疑一則是因爲村裡人的閒言碎語,另外,我懵懂記得自己以前在另一個地方生活過,支撐我揣度自己記憶唯一的佐證是我依稀有些印象自己好像姓“慕”。此外,沒有更明確的線索了。
離開村莊的時候我最後一次去問了最初收養我的那戶姓“胡”的人家。
胡老爹說:不知道不知道,你是自己走來的。
胡老爹的媳婦說:都長大了嘛,找個媳婦好好過日子嘛。
胡老爹還說:要出去闖也行。惹來禍別說和我們有關係。
事實上,這些年我實在是沒有給他們惹禍的,不過無論如何,我感謝他們把我從無知的幼童,餵養到了十歲,認識了這個世界。
胡老爹她媳婦最後說:你自己知道的嘛,你姓慕,慢慢找去。
接着他們咯咯笑着對我掩上了門,於是在那個天朗氣清的早上,一如此時此刻,我離開了那個村莊,開始了我的遊蕩、漂泊。
想起這些事我很無力。茫茫人海,找人比找錢過生活要艱難許多。冥冥中,我也覺得自己的宿命好像離不開一個“找”字。爲自己,爲別人,就好像無形中被一隻強大的手操控着,我跳不出他的掌心。看不到自己的未來。
下意識的捏了捏自己衣服下的玉蜻蜓,遠處泛着白光的江水漸漸映入眼簾。呼呼喝喝的人羣喧鬧聲告訴我馬上就要靠近遠處渡江的碼頭了。
我忽然覺得有些喘息不過來,於是摸出一個煙。
抽上兩口似乎好了一些,看看時間,這才九點多。
不過在看時間的時候,有一條未讀的短信,打開後我看到是童曼的留言:照顧好妹妹。還好吧?
這些天童曼經常會和我發一些短信,我每條必回,因爲她說我們不要經常打電話,就發短信聯繫不錯,我也就聽她的了,她想得很周到,爲我節省電話費吧,我猜。
但是此刻我皺了皺眉頭,無聲的關掉手機,我不知道回什麼,明明很欣喜,因爲玉蜻蜓到手了,但是明明又很無奈。彷彿心裡堵着一塊石頭,我也不知道它從何而來。
於是我沒回這條短信,這應該算是我唯一一條沒有回童曼的短信。
“到咯!”動力三輪車前面的小夥子咋呼呼的喊了一聲,接着把身子從座椅上跳下來面對我的傻愣很淡定的吞了口唾沫、翻翻眼皮有些不懂的看着我,那意思很明顯:快點付錢!
“好快啊。”把車款給他,我抓住隨身的包從車上下來,一眼望見這條白光閃閃的江流似乎亮得有些刺眼睛。走到江邊,風穿過衣服撫摸在我的身上,心情漸漸平靜了一些。
我想,踏過這條江我就可以回到石街了,再轉兩趟車我就可以回到火車站了,接着我就可以踏上去星平市的歸途。這時候我回頭望一望這個只呆了一天的地方,到處都是人,黑壓壓的人頭裡卻找不着我希望看見的那張臉:童翹在哪?她去幹什麼了?哎,事已至此,這些現在都不是我要關心的了,只要玉蜻蜓在手中就行了。對嗎?我很不確定的在心中問自己。對嗎,對嗎?但是不知道去向誰要答案。
明知道想不通於是我也就不去想了。我就靜靜的等吧,船很快就要來了。
我撿了一個人比較少的地方,在一棵樹下面剛坐下來,袋中的電話叮嚀作響。難道是童翹?我趕緊掏出來,結果一看是童曼。
“慕豐?”
“童曼,怎麼了?”
“慕豐,怎麼沒回短信,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
“出事……出……沒呢,放心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支支吾吾的。
“慕豐,妹妹呢?”
“她,恩,有事去了。”
“好好照顧她,求求你,她脾氣不好,她要是不懂事你別生她氣。”不愧是童翹的姐姐,自己妹妹的秉性看得一針見血的。
“我不生氣。”我哪裡會生她的氣,於是很肯定的答覆童曼。
“恩,”童曼在那邊呵呵一笑,“你在幹嘛呢?”
她今天似乎心情不錯的樣子,說話很溫柔而且帶着一點淡淡的歡樂。
我和她笑侃了兩句,心情漸漸好起來,末尾又聽見她說:“妹妹跟在身邊我很放心。”
“童曼,如果有一天我帶着玉蜻蜓回來了,你說好不好。”
“是啦是啦,加油,不過,也要把妹妹帶回來纔是呢。”電話中童曼對我的“暢想”既無奈又充滿期待。
“恩。我是說如果我只帶着玉蜻蜓回來呢?”
“慕豐,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童曼有了一些警覺,如果不是隔着電話,咫尺天涯,我相信她臉上此刻的表情一定緊蹙着眉頭,眼睛裡充滿了探尋。
但是我覺得不能把什麼都說出來,她不在身邊,這些附加的東西只會徒勞的增添她的顧慮和不安。
“放心,沒事。”
“慕豐,你要注意安全,還有,照顧好妹妹。別說什麼只帶玉蜻蜓,只要妹妹沒事就行,你也是,你們都要安全回來。”
她把一切想象得尤其美好。唯此,纔像一個水晶般熠熠生輝的童話呢。
我關了電話,船已經不知不覺靠岸了。一個年輕的母親帶着她的兩個小孩急急忙忙的衝上前去,這是一對可愛的姐弟,姐姐大約五歲,弟弟被母親牽着,最多三歲的樣子,虎頭虎腦的,腦袋像顆圓乎乎的皮球。因爲調皮的兩個小孩好像一刻也等不了似的要登船。母親很着急的喊起來:慢着慢着。這話主要是對前面奔跑的小姑娘說的,小姑娘回頭咯咯笑:媽媽看呀,船,船!母親很慌亂:別走失了呀,回來回來,一起上去。她心情非常急切。
我上前拉住小姑娘的手說:“慢點喲,你 媽媽在喊你。”
這時候那位年輕的母親已經來到身邊:“謝謝你。”她說,而後從我手中把她女兒拉回去,衝我笑了笑,“這丫頭最調皮了,以前還走失過一次呢,你說,要是又丟了,我這做媽 的怎麼活啊。”
“你也是,”這位母親緊緊的攥住女兒的手,氣呼呼的,可能也是說到了動 情處,“上回也是這樣,不是你這麼鬧,弟弟會走丟嗎?”
可能是說話的語氣有點兇悍了,小女孩被嚇得哇哇大哭,她這一哭,被她母親另外一隻手牽着的她的弟弟也鼻涕直流、眼淚汪汪。
“媽媽,媽媽,你不要罵自己了呀……”
牽着哭得稀里嘩啦的兩個小孩的母親無可奈何的嘆口氣,搖着頭帶着她的兩個小孩越過了舢板,來到了大船上了。
“誒,小夥子,你不上來嗎?”看見我走到舢板的一半又忽然的折轉身子下去了,那牽着兩小孩的母親衝我和善的喊起來。
我點點頭:“我把東西忘在旅館了,我回去拿呢。”
“啊呀,船就要開了啊。”她很熱心,生怕我耽誤了行程。
“沒事,我坐下一輪吧。”
剛跳下輪船的舢板,一輛咚咚直響的三輪動力車從呼嘯一聲我身邊碾起一陣灰塵,我本能的伸手攔下它:“去紫杉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