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越說,他曾經昏迷半年,做了半年的植物人。
原來,並不都是假的。
閻越還說過,你知道生不如死的感覺嗎?
他說的,原來都已經隱約暗示過,只是誰都不會往那方面去想。
劉媽在邊上哭,閻家的人這幾天出國,兩年來,他第一次出現這樣的狀況,她驚慌不已,而昨晚閻越的手機也打不通,她怕他就這麼去了,便想將容恩叫過來。
醫生同護士正在極力搶救,腦電圖的顯示,隨時都有拉成直線的可能。
容恩爬了幾次,最後才拽住牀腳,讓自己站起來,她跌跌撞撞來到牀前,閻越真的是什麼都沒有變,深褐色的短髮,堅挺的鼻樑,緊緊抿起的脣,他若是睜開眼睛,必定是雙茶色的瞳仁。她伸手握住他那雙同常人有着相同體溫的手,將他的手背貼到自己臉上,容恩俯跪在閻越跟前,淚水浸潤到他指縫時,男人依舊無動於衷。
醫生翻動下他的眼皮,本想放棄時,卻見他的生命體徵跳動了下,腦電圖上,波形也逐漸恢復正常。
容恩緊緊握住這隻手,隱約能聽見醫生說緩過來的意思,劉媽一個勁在說謝謝,由於連番幾次的搶救,閻越身上插着很多管子,可是再難受,他都不會喊一句疼了。
沒有什麼,會比現在這樣更讓容恩絕望。
閻越回來的時候,他不認她,以至於到後來,他在訂婚宴上的絕情對待,容恩都沒有現在這麼絕望過。她也曾幻想過,她的閻越,也許會在哪天重新出現,直到容恩在街上看到的那一眼,直到她追到閻家,在那場大雨中丟了自己的孩子,他,都沒有出現。
容恩咬住脣,心卻是被撕成一瓣一瓣,她說過,若真有這麼個人,可他卻躲着她兩年沒有見,那便是不想見。
她淚如涌下,原來,不是不想見,而是不能見呵。
“恩恩,”劉媽走過來,將她拉起來,“恩恩,對不起,我們瞞了你這麼久。”
“怎麼會這樣?劉媽,你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容恩雙眼通紅,淚水肆意流出眼眶,她握住閻越的手沒有鬆開,忍不住用力。
門口,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二人望出去時,就見閻越站在了那。
“二少爺。”劉媽的一聲稱呼,就已經將整件事明瞭。
男人冒着寒風趕來,走進房間的時候,陣陣陰寒隨之侵襲而來。劉媽輕嘆口氣後,擦了擦眼睛走出去,這裡面的恩恩怨怨,讓他解釋會比較好。她將房門帶上,男人顯然已經知道了閻越沒事,他面色平靜地來到沙發前,彎腰坐下去。
“你究竟是誰?”容恩對上的,是那雙和閻越相同的眼眸。
男人上半身彎下,十指交叉在一起,黑色的短髮有些凌亂,許是方纔趕來的時候太過急躁,四周靜謐,只有儀器冰冷的嘀嘀聲傳遞在每個角落,“我是,閻冥。”
他的名字,就和他的人一樣,冥暗,只能生活在閻越的影子裡面。
閻家,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遠涉集團如今已是第三代,其創始人,是閻夫人的父親,也就是陳百輝的生父,當時陳老爺子並未將遠涉集團交到陳百輝手裡,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爲他風流成性,剛成家,外面便有私生子認上門。陳老爺子處事嚴謹,對這方面極爲苛刻,自此便定了規矩,遠涉集團的執行總裁,生活作風必須嚴苛,不得涉及黑市、毒品,走私買賣等犯法行爲,否則,其餘董事可聯合罷免其總裁職位,再任新主。
這個規定,在外人眼中甚至有些荒謬,可陳老爺子就是那麼做了,遠涉集團自此易姓,姓了閻。
而陳老爺子,就陳百輝和閻夫人一雙兒女。
閻越同閻冥,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相繼出世的。雙胞胎的命運,卻因爲出生先後而自此天差地別。閻守毅一早便知道閻夫人腹中是雙生子,可他保守了這個秘密,除了他們外,唯一知道的便只有劉媽。分娩那天,誰都知道閻家產下獨子,後被取名爲閻越。
而閻家老宅的另一間屋內,住着的便是閻冥,他沒有身份,更加見不得光,生來就註定是閻越的影子。
閻守毅深知遠涉集團得來不易,更知道陳百輝不會放棄,至今仍是虎視眈眈,他留下這招,爲的便是以防萬一,因爲執行董事一旦被罷免,就會由董事會自主定義,到時候,陳百輝定會利用手中人脈關係作祟,而二十幾年後,也證明了他當初的決定,確實幫助閻家保住了遠涉集團。
閻冥從小和閻越一樣,接受優質的教育,除了不能見光外,他其實還缺少很多。
透過那道門縫,他總是能看見閻越穿戴一新,由爸爸媽媽帶去兒童樂園玩,閻冥什麼都記得,閻越每次回來都會和他描述,裡面的過山車有多麼好玩,還有棉花糖,那麼大的一團,吃到嘴裡就化了。每當這時候,閻冥都是坐在地上,很安靜的樣子,他雙手託着下巴,被黑暗籠罩的小臉總是充滿羨慕地望向哥哥,儘管他描繪的再詳細,可閻冥沒有見過,他真的想象不出來。
很小的時候,他不懂,爲什麼哥哥可以出去玩,可他大多數時候都不能出房門。陪他最多的,是閻越和劉媽,後來有一次,他自己打開門跑出去,看到哥哥和爸爸媽媽在桌子上吃飯,那是閻冥第一次捱打。很狠,很重,是用皮帶抽的。
劉媽想要勸,可是卻不敢,媽媽只是在邊上一個勁哭,最後,還是閻越奮不顧身抱住了閻守毅的腿,踮起腳尖,在捱了一皮帶後,才停止了閻守毅對閻冥的抽打。
從那時候,閻冥才知道,他和哥哥不一樣,他是哥哥的影子,是哥哥的替身,雖然那時候很小,還不懂是什麼意思,可孩子總是對捱打的記憶刻骨銘心,自此,他就真的不敢出那間房門了。
閻守毅夜不能寐,爲防萬一,還是狠狠心將閻冥送了出去,有時候,會將他接回閻家老宅。閻越和閻冥的關係很好,爲了能讓閻越保守秘密,閻守毅便騙他,說這件事若告訴了別人,他就再也見不到弟弟,閻冥還會像上次一樣捱打,多小的孩子啊,自然是三兩句話就嚇住了,待到懂事後,這秘密就越發石沉大海了。
“看,這項鍊好看嗎?”閻越將盒子遞過去,裡面是一條鉑金項鍊,有星形的墜子,是他特意爲容恩准備的。
窗臺邊,男子安靜地坐在那,茶色眼眸掃向那個盒子,“好看,是要送給容恩嗎?”
“對,明天我們會去藏山。”
閻冥將窗簾拉開,窗子上,有一層特殊的材質,他能看得見外面的風景,外面的人,卻看不見裡面。他有很俊朗的輪廓,體形同閻越無異,只是兩兄弟性子相差很多,閻冥坐上窗臺,長腿微曲,“哥,你很愛她吧?”
“當然。”閻越眉梢染笑,閻冥所有關於容恩的認識,都是從他嘴中知道的,包括他們的誓言,他們說過的話,他們去過的地方。閻越會給他看兩人的照片,容恩,這個名字,這個人,也是從那時候便進駐了閻冥的心。
隨着閻越的講述,有那麼一名女子,在他的腦海裡逐漸豐滿起來。直到閻越出事,所有的利矛,也轉向了容恩。
“你和越,是親兄弟?”容恩睨向男人的側臉,現在看來,才知他和閻越是不一樣的,他很安靜。
越。這個名字,已經不屬於他,這層身份,也就必須脫下來,沒有了這種牽絆,他就算是想要獲得容恩的一個眼神,怕是都很難吧?
“對,他是我哥哥。”男人聲音黯淡,起身後來到閻越的牀邊,彎下腰從下邊拉出一個瓷盆,裡面有少許灰燼,容恩隨之蹲下去,閻冥擡起那雙茶色的眸子直視向她,“你現在應該知道了吧?我就是欲誘幕後的老闆,起先,我們都以爲越的出事是因爲你,畢竟那件衣服上面,有鶴望蘭花粉。”
容恩目光閃了下,眼露驚詫。
閻冥低下頭去,“就算到了現在,閻家也照樣認定是你害了越……”
“既然這樣,你又爲何收手了?”這般想來,很多事情便明瞭了,欲誘老闆逼得她走投無路,可後來她從南夜爵身邊離開後,那種封殺並沒有繼續。
“我對你的認識,都是從越的描述中,後來,他出事了,被送去國外治療,我滿心替他報仇,回國後,我便斷了你的路子,讓你只能在欲誘這樣的地方墮落下去,還記得那次你被綁去倉庫嗎?也是我命人做的,我不甘心你就這麼脫離欲誘,你榜了金主,而越卻要孤零零躺在這,所以,我也要讓你嚐嚐心痛害怕的感覺。當時,我捂住你嘴巴的時候,真有就那樣結束你的衝動……”閻越從兜內取出打火機,視線落在那個火盆上,“那些照片,越看不見,我便燒給他看,卻沒想到落下一張,被你發現了……”
容恩聽聞,只覺一陣涼意從脊樑骨直竄至全身,料她再怎麼猜算,誰是欲誘老闆,他那麼做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她都不會猜想到閻家人的身上。
“我放手,是因爲我們的相處,你對我的好,對我的愛,都不是能假裝出來的……”閻冥琉璃般的色澤黯淡下去,自嘲地勾下嘴角,“不,是對越。我想,既然有那麼深的愛,那當初又爲何要害他?
容恩緩緩站起身,雙腿發抖,她拉住閻越那雙溫熱的手,心中只覺酸澀難耐,她俯下身,手指輕輕穿過他深褐色的短髮,她暗了嗓音,沙啞道,”越,你呢?你也以爲是我害了你嗎?“
躺在牀上的男子毫無反應,那張經常逗她笑的嘴,如今抿得很緊,皮膚由於長期呆在屋內而顯得白皙,修長的雙腿包裹在被子中,他再也不能起來對着她說,恩恩……
她還記得,在藏山時他們曾說過的話。
”越,我們永遠不要分開,好嗎?“
”傻恩恩,我們怎麼會分開呢?“閻越語氣寵溺,他還會一遍遍說,”恩恩,我愛你……“
記憶,很多都是淬了毒藥的,你越是想,便越是疼,物是人非的感覺,容恩第一次這麼深刻體會到,牀頭櫃上,他們相擁的身影親密無間,彷彿誰都不能將之分開,可就是短短的時間,就讓他們有了隙縫,再難縫補。
南夜爵回到御景苑時,天色已經暗了,今天公司有事,忙的他焦頭爛額。
走入客廳時,夜夜自個正耍着小球玩,見他回來,便撒着腳丫子過來抱住他的腿,南夜爵拎起她的項圈,將她帶到沙發上,隨口問道,”容恩呢?“
正在準備晚飯的王玲將碗筷擺上桌,”容小姐很早就出去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噢,“男人輕應,”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王玲搖搖頭,”當時她接了個電話,然後就匆匆忙忙跑出去,好像很急的樣子。“
南夜爵驀地擡起頭來,俊臉上有一閃而過的陰暗,他放下夜夜,掏出手機撥過去。
靜謐無聲的房間內,忽來的手機鈴聲顯得尖銳而急躁,令人整顆心調動起來,容恩掏出來看了下,並沒有接聽。南夜爵的臉色在等待的過程中逐漸陰鷙,他按下重播,性感的薄脣緊抿起,眼角隱約有慌亂在溢出來。
容恩望向牀上的閻越,他真的很安靜,以前,他哪怕就是躺一天都呆不住,別說是兩年了,手機在掌心內震動,容恩想了下,便按下關機。
隨着那一聲中斷,南夜爵深壑的鳳目輕輕眯起來,他動作很慢的將手機從耳邊移開,起身拿起外套趕出去。
劉媽進來時,容恩正拉住閻越的手坐在牀邊,而閻冥,則低着頭,坐在沙發上。
”恩恩,二少爺,下去吃些東西吧。“她走進來,不忍見到容恩那副神色,她擦了擦眼淚道,”恩恩,對不起,劉媽瞞了你這麼久。“
容恩知道這件事不能怪劉媽,閻家有意隱瞞,又是關乎遠涉集團的大事,自然不能透露分毫,”劉媽,那我上次見到的,是他吧?“
劉媽點了點頭,老淚縱橫,”老爺說他有個朋友是中醫世家,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將少爺送去他那裡,兩年了,還好少爺還是和之前一樣,沒有出現什麼肌肉萎縮……“劉媽說到這裡,便哽咽住,說不下去了,”恩恩,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就成這樣了呢?“
容恩咬着脣,嘴角因用力而滲出血漬,劉媽是從小看着閻越和閻冥長大的,兩個孩子,她一樣喜歡和心疼,”昨晚,我真的以爲越會挺不過去,我打你手機,接電話的先生說讓我們以後別再找你,我知道他說的很對,可是劉媽也沒有辦法啊,我總不能讓你們連最後一面都見不上……“
昨晚。容恩不用想,也知道是南夜爵,後來,他的態度很奇怪,許是因爲這個電話吧。
容恩走出房間的時候,覺得胸口很悶,好像是到了高原缺氧的感覺,她站在門口,這個屋子裡面,藏着她和閻越的很多記憶,而只有在裡面,她纔會覺得時間並沒有殘忍地過去,還停留在那些青澀年華。
閻越靜靜地躺在牀上,他看不見她,也不能和她說話,都說植物人存在意識,能聽得見旁人說話,容恩倚着門框,眼睛內刺痛一片,越,我在和你說話,你能聽見嗎?
也許,是聽得見,說不出來而已。如果他能開口的話,他肯定會說,恩恩,不要哭……我的恩恩笑起來是最好看的。
容恩淚流滿面地走下樓,閻冥就一步步跟在她身後,容恩扶着樓梯,腳步卻僵硬地隨時都會栽下去,她走過的地方,都像是順着曾經在重新走一遍。”這段日子,我爸媽不會這麼快回國,你想看越的話,隨時能過來。“
容恩下樓,轉過身去,”你呢?身體好了麼?“
閻冥低着頭,俊臉上有痛苦,”你會怪我嗎?是不是很恨我?“
他的出現,就是做了場戲而已,包括整容,爲了讓容恩相信,他不惜打針令自己過敏,閻冥深嘆口氣,其實到後來,他已經不是爲了要報復。
他甚至想過,要代替哥哥給她最好的,要代替哥哥將她留在自己身邊。
”我不恨你,真的。“容恩轉過身去,留給男人一個背影,”我和你,原來不是曾經的美好逝去了,而是,那些韶光年華,我們不曾一起擁有過。“
她走出閻家,閻冥站在門口,她本便不屬於他,而如今,更是越走越遠了。
沒有記憶及過往作爲牽絆,他們之間,其實真的很陌生。
容恩不知是懷着怎樣的心情走出那個園子的,繞過鐵門,晚風吹來時,她冷的環起雙肩,驀然擡頭,卻見南夜爵的跑車就停在閻家門口,男人靠着車身,將手裡的香菸扔到地上後踩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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