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朝廷內亂已經過去一月有餘,柳梅殊每日數着日子,在行宮旁邊的大石頭上,用奇怪的數字記載已經過去的時間。
景颯每日傳來消息,將朝廷裡的最新動向講給蔚彥初聽,柳梅殊也旁聽着,隱約瞭解了這場內亂的經過。
在幾天之前,皇帝以楚國公從來沒預料過的強勢手腕絕地反攻,楚國公的計策在皇帝和司徒墨等人的干擾下全部破產,司徒墨率領墨家軍攻入城門,成功擒獲了背叛的亂黨。
楚國公和他的大公子楚荊天僥倖逃過一死,鋃鐺入獄,秋後將處以極刑,以示懲戒。
皇后娘娘狀態瘋癲,每日在坤泰宮瘋瘋癲癲地說着亂七八糟的話,皇帝顧念舊情,並沒有過多苛責她,而是任她在坤泰宮自生自滅。
朝廷中的大臣一大部分中了千嬌紅,那種可以控制人思想的蠱毒,在白灼和秦木白的幫助下,那些大臣成功斬殺碧族的妖女子,解開千嬌紅的毒,恢復神智,同時也爲自己做過的錯事而引咎,紛紛請求告老還鄉。
這些大臣之中,有不少是保守派,一直反對東方洛的變法。東方洛一直苦惱怎麼讓這些老頑固卻又衷心的大臣們退隱,如今他們一起請求退隱,恰好遂了東方洛的願,也便高高興興地準了。
一時間,朝中無人,皇帝便趁機將自己培植的勢力提拔了上來,又因爲臨近秋考,皇帝一方面肅清朝政,一方面選拔人才,倒是也忙碌的緊。
景颯在爲蔚彥初彙報這些的時候,柳梅殊只是在一旁聽着,她眼前浮現出東方洛帶着壞笑,半點沒有皇帝尊嚴的臉,很難將他和腹黑到極點的皇帝聯繫在一起。柳梅殊雖然不懂朝政,但是,也隱約感受到了,這次內亂,說起來,受益最大的便是皇帝。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那種吊兒郎當,看起來極爲不靠譜的皇帝,竟然是這場內亂的最大贏家。
楚國公,辛辛苦苦培植了十幾年的勢力,不過是爲皇帝肅清朝政,施行變法做了嫁衣裳。
也或者,東方洛一早便知道楚國公的叛亂,但並沒有扼殺,而是統一懲處,將計就計。這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柳梅殊這麼想着,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來。
這果然是人不可貌相的,腹黑的人,臉上總會賤兮兮地笑着。柳梅殊想道。
山上天涼,不知春秋。
蔚彥初的病,越發嚴重了起來。
原本,他就是與白灼、秦木白齊名的三大神醫之一,若是連他自己都治不了的病,只怕是已經……
柳梅殊看着蔚彥初越發憔悴的臉,疼惜之感與日俱增,但是,她能做的只是陪伴在他身邊,安靜地看着他的睡顏。
蔚彥初,陷入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着的時間越來越短。
景颯說,他可能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每每景颯清風雲淡地說起蔚彥初的死期時,柳梅殊便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想哭的衝動。
柳梅殊每日陪着蔚彥初說話,有時也會帶着他去山頂吹涼風,現在的蔚彥初,動不動就咳血,臉色蒼白的毫無血色,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差。
景颯在柳梅殊的指導下,爲他做了簡易輪椅,柳梅殊推着他,每日裡去看山頂端的梅花,只是因爲,蔚彥初說,他好像愛上了那山頂的梅花,若是以後他死了,就請將他埋葬在那梅花樹林裡。
死亡,每每說到這個詞,蔚彥初和景颯都是一臉的雲淡風輕,但柳梅殊,每每聽到這個詞,都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疼。
曾經,柳梅殊提議景颯將蔚彥初帶到皇宮之中,那裡有溫泉,有名醫,還有好的環境。
景颯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話,這裡的寒冷,才能抑制住他體內不斷蔓延的毒性。
景颯說到這裡的時候,眼中露出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哀傷。
日子,就在這麼波瀾不驚中度過。
直到有一天,一個鬍子邋遢,穿着也邋遢,那雙眼睛卻極亮的年輕人和一個儒雅的中年人來到行宮之中。
“父親。”柳梅殊看到那儒雅的中年男人,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眼前,這個人的樣貌,若不是帶着頭冠,穿着古代的長袍,柳梅殊真的以爲他會是現代的父親。
他們之間,除了打扮和裝束不同,長相幾乎一模一樣。
“殊兒……”柳之源有些感嘆地看着柳梅殊堅定卻淡然的眼神,早已經脫去了原來的幼稚和戾氣,那種淡然出塵的氣質,像極了她的母親。
才短短一年時間不見,原本那個不懂事
的殊兒竟成長至此了麼?
“父親大人。”柳梅殊微微一笑,彎腰行禮,“您怎麼來了?”
“咱們,去外面說說話吧。”柳之源看了一眼鬍子邋遢,似醒非醒的胡不歸,嘆了一口氣。
“父親。”柳梅殊看到胡不歸的時候,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眼前這個人,她根本沒見過,但是卻很熟悉。
她在心裡微微驚訝一聲,卻來不及思考,跟着柳之源走到山頂端。
“回去吧。”柳之源站在山風裡,倒揹着雙手,背對着柳梅殊說道。
“回去?”柳梅殊的臉色微微一變。
“殊兒,爲父知道,你已經長大了。有些事情,也該自己做主了。爲父此次前來,只是爲了告訴你一聲,回去吧。在平定叛亂的時候,司徒墨中了楚荊天一劍,怕是……怕是活不成了……”
“什麼!”柳梅殊大驚,司徒墨受傷了?
他怕是要活不成了?
不,不可能。
司徒墨那種人,怎麼可能會死呢?
像司徒墨那種人,就應該像小強一般,打不死,壓不破,敲不爛,煮不透。這種人,怎麼可能會死呢?
柳梅殊這樣想着,不自覺的,竟和蒼白不堪的蔚彥初的臉重合在一起。“司徒墨,已經三天三夜未醒,秦木白說,若是明天早上再不能醒來,怕是永遠也不能醒了。”柳之源輕輕嘆了口氣,“無論如何,他也是你的丈夫啊。”
“我們是表兄妹不是麼?他的母親與我的母親,是雙胞胎姐妹不是麼?”柳梅殊眼中含着淚珠,骨子裡有現代思想的她根本不能接受這種親上加親的婚姻。
“殊兒。”柳之源很認真地看着柳梅殊的眼睛,半響,突然輕笑道,“當時,老王爺對嵐兒糾纏不休,嵐兒無奈,便編出了原來的安陽王妃是她親妹妹這個謊言。這天下,長相相似的人何其之多,嵐兒,不過是長相與安陽王妃相似罷了。你跟司徒墨,也並沒有半絲血緣關係。”
柳之源說到這裡的時候突然頓了頓,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般,臉上帶着幸福的微笑,“傻孩子,當年嵐兒和蔚貴妃的關係如此要好,若嵐兒真是司徒墨母親的親姐姐,蔚貴妃怎麼會同意這門娃娃親呢?”
“做父母的,哪裡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殊兒,不管你是誰,你永遠都是我的孩子。知道嗎?”
“父親大人。”柳梅殊心中一驚,原來,柳之源早已經發現,她不是這個世界的柳梅殊,也不是他的孩子。
看着柳之源雲淡風輕的臉,她突然苦笑一聲。
終究,是她太過計較了。
人世間的事情,一旦錯過了,就永遠錯過了,不是麼?
半響,她終於點點頭,“我回去。”
“但是,我答應過蔚彥初,要陪他走完生命中的最後一段。父親大人,對不起。”柳梅殊說完這句話,喚了一聲景蓮,毅然決然地向着遠方走去。
“嵐兒,正如你所說的,這世間的事情,冥冥之中,早已經註定了。”柳之源看着柳梅殊的身影,微微地嘆了口氣。
“如此,我也能放心了。”
到山下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景蓮帶着柳梅殊騎馬飛奔到安陽王府的時候,安陽王府中一片燈火通明。
還是熟悉的風景,只是少了曾經的挽月閣。
許是因爲天黑的緣故,柳梅殊在景蓮的帶領下進入安陽王府的時候,並沒有受到阻礙,她直接來到了司徒墨的寢宮之中。
寢宮之中並沒有人在守護着,就連伺候的丫鬟都沒有。
司徒墨就那麼躺在牀上,臉色蒼白如紙。
景蓮不知道什麼時候退出去了,偌大的房間裡,只剩下柳梅殊和司徒墨,一個在昏迷之中,一個感慨萬千。
柳梅殊慢慢地走向牀邊,看着形容憔悴的司徒墨,原本剛毅的臉上,因爲受傷而變得異常蒼白。
“司徒墨……”柳梅殊抓住司徒墨的手,那隻手,大而溫暖,恰好能夠將她的小手包裹在裡面。
“阿殊……”似乎感覺到柳梅殊的靠近,原本昏迷着的司徒墨突然緊緊地抓住柳梅殊的手。
“司徒墨。”柳梅殊被嚇了一跳,想要掙脫開的時候,司徒墨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
“這是在做夢麼?阿殊……阿殊……”司徒墨蒼白的臉上浮現出點點紅暈,“阿殊,我一直以爲你沒死,我一直告訴自己,你沒死……阿殊……”
“司徒墨。”柳梅殊撇過臉,想要抽出手的時候,卻被司徒墨一把
拉到懷裡,緊接着,熾熱的男性氣息靠近。
“司徒墨,別這樣。”柳梅殊想要推開司徒墨的時候,司徒墨卻牢牢地將她擁在懷裡。
柳梅殊只覺得有些發懵,她感覺到司徒墨熾熱的眼神,想要推開他的時候,卻發現渾身已經沒有了力氣。
“阿殊,我好想你。”
“阿殊,明知道這是夢,我還是忍不住……”
“阿殊,對不起……”
司徒墨一邊說着,兩行熾熱的眼淚從他臉頰流過,落在柳梅殊的脣上,鹹鹹的,帶着苦澀。
“冬郎。”柳梅殊雙手撫摸着司徒墨的臉頰,那憔悴的臉上,分明寫着思念和愧疚。
“阿殊,對不起,是我害死了咱們的孩子,是我……”
“阿殊,對不起……”
司徒墨淚眼縱橫地道歉,雙手卻很不老實,柳梅殊感受到他的動作,索性閉上眼睛,任他爲所欲爲。
暗夜,燈火通明。
一閃一閃的燭光跳躍着,房間裡一片緋紅色。
一宿荒唐,無夢。
春宵苦短。
柳梅殊拖着痠痛的身子起身的時候,司徒墨已經沉沉睡去,因爲剛纔的劇烈運動,他的傷口有些裂開。
鮮紅色的血跡侵染到白色的紗布上,觸目驚心。
“你還真是不顧後果。”柳梅殊穿好衣服,看着病牀上的司徒墨,微微嘆了口氣,“既然你還能這麼有力氣……”
說到這裡,她的臉微微一紅。
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了,但距離上一次相隔太遠,她早已經忘了滋味,剛纔一翻折騰,令她身體疲憊,但那種滋味……
“景蓮。我們回去。”柳梅殊心中有些窩火,父親說司徒墨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但是現在,他竟然還能生龍活虎的做那事,絕不是病入膏肓的模樣。
“是。”景蓮面無表情地答應着,在天亮之前,兩個人消失在安陽王府之中。
“阿殊……別走,阿殊……”睡夢中的司徒墨似乎感覺到了柳梅殊的離去,他蹭的一聲從牀上坐起來,下意識摸了摸旁邊。
並沒有人在。
身上,還纏繞着紗布,穿着中衣。
“來人,快來人。”司徒墨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大聲喊道。
“王爺,王爺醒了……”
常安第一時間跑過來,看到司徒墨已經清醒過來,不由得大喜。
“王爺,您終於醒了。快,快傳太醫……”常安喜極而泣。
“常安?”司徒墨摸了摸頭,明明還能感覺到柳梅殊的體溫,但爲什麼,找不到她的人影呢?
“常安,你可見到了王妃娘娘?”司徒墨皺着眉頭問道。
“王爺!”常安被司徒墨的表情嚇了一跳,他慌忙跪在地下,“王爺,請節哀順變。王妃娘娘雖然已經去了,但奴才相信,王妃娘娘的在天之靈,一定會保佑王爺平平安安的。”
“沒見過麼?”司徒墨有些失望,重新躺回牀上。因爲剛纔的起身,他的傷口有些撕裂,鮮血染紅了紗布,有些觸目驚心。
但司徒墨似乎並沒有在乎這些,他愣愣地看着牀上的流蘇,實在不敢相信,剛纔那一番真實的抵死纏綿,竟是在夢中。
那麼真實,真實到他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柳梅殊的體溫,柳梅殊的香氣,柳梅殊柔軟的身子。
柳梅殊……
本王一直不相信你死了,若是你真死了,怎麼可能會有如此真實的感覺呢?
司徒墨呆愣愣地想着,不經意間瞥向房間裡,赫然發現桌子上有一張紙。
他慌忙命令常安將那張紙拿過來,那上面,竟寫着一首詩。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司徒墨看着那紙上的內容,想起柳梅殊那絕望的笑容,蒼白的頭髮,突然之間吐出一口濁血。
“拿筆來。”他說道。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妨了繡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在紙上寫下這首詞的時候,司徒墨眼前浮現出柳梅殊燈下偎依在他身邊寫字的模樣,雲淡風輕如同梅花一般的人影,一點點隨着墨痕消失,他的心,也像是被掏空了一般,生生的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