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槍口抖得不成話,那名日軍嘴裡嘀咕的我們用心都可以聽懂,因爲它本就是漢語的發音:“妖怪,卻散!妖怪,卻散。”
江鬆彎腰平移着,忽然怪叫,那是類似一些還在刀耕火種嗜食生肉的南陲土著發出的戰吼,那名日軍開槍,如此近的距離上居然嚇得打了歪掉,下一刻,江鬆把槍刺由下至上刺入他的咽喉。
往下撞進那些日軍中的便是其餘人全部了,沉悶的撞擊聲中肢體翻倒,黑色的軀體和黃色的軍裝扭在一起,漆黑的手指掐住黃色的喉頭,白色的槍刺下濺起紅色的血,漆黑的樹棍揮起,棕色的槍托落下。
孟瘸子連滾帶爬的從山上下來,等他爬起身來時那一場廝殺已是尾聲,漆黑的身體正與黃色的軍衣分開。
這樣刀刀見肉的廝殺是可以讓人沉迷的,熱血和憤怒衝破他們的腦門。
衆人似乎這才反應過來殺人者原來如此虛弱,死去的日軍在最後仍認定霧裡衝出山林的這羣黑色幽靈是異國的山魈。如果衣冠楚楚絕不會打得這樣順利。
當真是應了江鬆的話,用褲衩殺敵。
接着衆人聽到一聲尖叫,是被迷龍用樹棍子甩暈的那個日軍,他在女人一樣的尖叫中拔步便逃。迷龍過來排開了孟瘸子,這貨終於覺得機槍應該是用來開火用的,他射擊,半匣子彈飛過了那名日軍頭上的樹梢。
江鬆接過機槍,只不過開了幾槍便將那名日軍撩翻,他看了迷龍一眼,但迷龍沒有看他,迷龍徑直走開。
迷龍走向那處河灘,淺灘裡倒臥着李烏拉生死未知的軀體。
東北漢子迷龍的步態看起來是要把李烏拉給再揍一次的德行,但他近前了,撥弄了一下李烏拉,然後從水中把那具軀體抱起。
當迷龍抱着李烏拉看着霧靄一動不動時,衆人以爲從河灘那邊又來了敵軍,他們悄沒聲地去抄起那些日軍丟棄的武器,但最終站住了,在霧靄裡緩緩現身的那些人,狼狽不堪,但是有衣服,有武器,看模樣似乎同樣是華夏遠征軍。他們在劫後餘生之後仍在沉默。
不辣忽然大叫:“要麻!你是個死豬腦殼!”
要麻看來是這幫傢伙先前認識的,江鬆倒是蹲在原地沒有動彈。
不辣踩着水跑過去,中國人尤其是中國鄉下人不擁抱,他左一下右一下猛鑿要麻的頭。豆餅在我身邊發出一種難聽到只能是笑給自己聽的傻笑。
豆餅叫了聲“要麻哥”,就開始鼻涕和擦眼淚這種沒完沒了的工程。
要麻遠比我們大多數要幸運,他搭乘的飛機平安無恙地降落在機場,他領取了裝備然後被編入一支臨時的巡邏部隊。一支日軍部隊把他們趕入了這個口袋形的河谷,然後像對我們一樣,主力追擊,小隊留守。他們幾次衝擊都被那挺九二式堵回,但那挺重機槍現在屬於江鬆帶領的這支隊伍。
要麻在和他曾在河谷裡共處的難友們嘀咕,嘀咕的結果是幾個人開始脫下衣服——衣服和着食物拿給了不辣,但是不辣搖頭,他只要食物。
要麻覺得奇怪,“還光上癮了?”
不辣不說話,只管摘了植物的大葉擦他的刺刀,那刺刀剛見過血。
“…穿上穿上!你也不穿!”要麻這樣喝的當然不是不辣,而是一向受他庇護的豆餅。
豆餅笑着說:“不知道咋的,光着膽還壯壯的了。光着我還打死個鬼子。”
“吹吧吹吧,再吹你說你是杜聿明他兒子啦。”要麻說。
豆餅立刻就有點兒心虛,“…其實我就打死半個鬼子,我拿槍帶勒他上半截,下半截是不辣拿刺刀攮死的。你打死幾個?”
於是屢戰屢敗的要麻也有些沮喪,他選擇不再和不辣、豆餅說話。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要麻搞不懂,他和一向被他庇護的豆餅可是今上午才分的手。他也搞不懂一向得佔就佔的不辣爲什麼不要白給的衣服。”
要麻誘惑不辣,“剛從英國佬倉庫裡搞出來的,摸着聞着,心裡都暖和。”
不辣拒絕,“我他媽就摸着聞着孃老子給的皮暖和。”
“黑的?”
“黑的。”
郝獸醫正在用剛從這羣潰兵手上得到的急救包在孟瘸子包紮。
江鬆像是個沒有感情的人,此時他沒和任何人打交道,而是在拾掇那挺沒人去管的九二式重機槍。
迷龍抱着李烏拉走過,確切說是迷龍而不是李烏拉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受盡折磨的李烏拉已經完全寂靜下來,連呻吟都不再。把他手彎裡的東北人放在一個最安靜的角落。
安靜地照顧着一個垂死者的迷龍看起來讓人心碎,如果你注意看的話他用草葉爲李烏拉墊高了頭,用一雙剛砸碎過幾副骨架的手理清李烏拉溼透了的頭髮,他把他得到的那份食物全放在旁邊,掰下很小的一塊,放進李烏拉的嘴裡,他甚至有耐心去幫對方的下牙牀用些微的勁把餅乾壓碎,然後用適量到絕不會嗆着一個垂死者的水幫李烏拉沖服。
孟瘸子捅了捅身邊的郝獸醫,而後者只是擡頭看了眼便低下頭搖着,“救不了。捱了十好幾槍,血還在水裡就流光了。”
不打算暴露除自身武力以外的江鬆,只是靜靜地旁觀。
迷龍把肉乾嚼成了絲塞進了李烏拉的嘴裡,我看着一個東北黑龍江人抱着一個東北吉林人溼透了的頭顱,用他們真正道地的東北話在垂死者耳邊絮語,偶爾能飄過來兩句,如果能聽懂的話全是“好啦好啦”“沒事啦沒事啦”“算啥玩意嘛”“老爺們啦”一類全無意義的絮語。
衆人看着迷龍用額頭頂着李烏拉的額頭,有心說話,卻半響說不出口。
江鬆現在的隊伍仍在叢林裡前行,現在它擴張了好幾倍,已經完全是一個連建制。黑皮的走在前邊警戒,穿衣服的照顧着兩翼和後方,現在大多數人有了武器,而且那挺九二式重機槍被死啦死啦派了人擡着。
迷龍揹着李烏拉走在隊伍中間,李烏拉身上披了別人的衣服,確實象郝獸醫說的,他不再流血了,滴答到地上的不過是水。
李烏拉後來動了一下,失血太多其實已經讓他看不見了,他用搭在迷龍肩上的手摸索着迷龍的額頭,迷龍面無表情地走着,由着他背上的人做這種摸索,那隻手從迷龍的額頭摸過了鼻樑,然後掉了下來。迷龍全無表情地感受着一顆頭顱垂落在他的肩上。
迷龍走着。他沒打算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