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知道在爆炸的是什麼吧?——那個一臉驢勁兒的,我問你呢。”江鬆用下巴指指迷龍。
一臉驢勁兒的迷龍悻悻地地說:“槍、子彈、手榴彈,那啥那啥的。”
江鬆揶揄着他們所有人,“連你都知道,那就所有人都知道。在爆炸的是英國人本來說要給我們的槍,你們本來可以有武器的,你們直奔那裡邊,就有了武器,可你們直奔你們的遮羞布,然後被區區四個日本兵圍起來打。”
“英國人把彈yao庫點上了,它在爆炸。”阿譯說。
江鬆看着阿譯,“被炸死,被少你們五倍的日軍圍起來打死,喜歡哪個?”
衆人沉默。哪個都不喜歡,但如果非得選擇肯定每個人都會選擇前者。
“現在英國人可以說了,連交給我們的槍都保不住。”江鬆接着說道。
然後他跪了下來,是向死人下跪,在身前炸着燒着的霧夜裡,他向那五具中國兵的屍體單膝下跪,姿勢很怪,單膝,一手拿着武器,一手墊在膝上,然後他把自己的額頭放在墊在膝頭的手背上——他那樣做了足有半支菸的功夫。
他給死人下跪——好像在和死人說話,說的什麼真的只有死人才知道。他和死人說話時變得很平和,再也沒有嘲弄。他對死人很尊敬,和他們很平等。
江鬆擡起頭,靜靜地看着死去的士兵,“走啦,走啦走啦,現在可以走啦。”
火光映着那張平和恬淡的臉,映着冷靜與瘋狂,映着傷逝與悲憫。
遠處的火仍在燒着。衆人找到了一個廢舊的汽油桶,往裡邊灌注了水。
那個只對活人缺德的江鬆用一個手提的五加侖油箱往桶裡倒着東西,黑乎乎的,也許是染料,或者是瀝青,甚至是原油,總之讓整桶水立刻成了黑色。
他們在禪達聽到的大勝現在已經成爲潰敗,英軍不希望中國盟軍進入他們曾經的殖民地,以至我軍坐失良機,日軍橫插直入,成爲緬甸土地上的決勝者。我軍主力向滇邊撤退,而英軍撤向印度。
這二十幾個傢伙被草草組織,然後扔進戰場填補空白,結果只是在潰兵中增加更多潰兵。我們趕上的是這場戰爭的尾巴,最糟糕的部分。
江鬆放下了桶,鑽進了桶裡,我們瞪着那小子又做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看了看我們,把頭也浸進了那黑漆漆的液體裡。
黑色液體上冒着他在裡邊呼吸造成的氣泡。迷龍拿着上了刺刀的三八步槍做了個刺殺的姿勢,當然,現在那還只是半真半假。
江鬆再冒出頭來時,已經完全成爲一個黑色的人,他抹了抹臉,笑了一下,齜一口白牙,露兩個眼白,笑道:“像黑夜一樣,摸着黑走黑林子。”
那個黑色得像妖異一樣的生物從油桶裡跳出來,像狗一樣抖擻着身子,甩得我們一身黑點子。他做着請君入甕的手勢-往下到我們。
那玩意臭得讓人想嘔吐——我們一個個鑽進去,把自己浸進去。
他們一個個鑽出來,站在那兒,一個個淌着黑水,不知所措——連郝獸醫也沒曾被放過。很難形容這樣的一支軍隊,光着裸着,黑得象黴爛了的樹皮,原始得如同上古洪荒,身上掛着臨時湊就的背具、彈袋,手榴彈用繩子束在脖子上,刺刀綁在腰上,我們儘可能地均分了來自死人的武器,讓每一個人都有可用的傢伙,有人操着一頭粗的樹棍。
而江鬆在整理自己的李恩斯菲爾德步槍,“走啦走啦,活人就得有動靜,活人去打仗。”
不辣發牢騷:“他媽光着。”
江鬆文縐縐地說:“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大老粗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孟瘸子和阿譯幾個聽得懂的,我們要很久以後才明白他那八個字有夠多貼切。
於是衆人出發。
他們一羣山魈一樣的東西,以一個散兵隊形在林中推進——帶隊的江鬆顯然深諳軍事,儘管他罕有使用軍事術語。斥候,主隊,側翼和後方都被他用這區區二十二人照顧到了。
指揮他們的人是個謎團,江鬆肯定打過很多仗,從來不用軍事術語,卻兼顧諸種戰術細節,只有戰場上泡出來的人才會這樣。但是他比阿譯還可惡一百倍——比阿譯可惡一倍的人就該處決了。
迷龍拿着那支布倫式輕機槍,最有殺傷力的武器派給了他,但他不滿意,他在自己身上抹了一把,放在鼻子下聞了聞,他加倍地不滿意。
康丫抱怨道:“我餓了。”
迷龍把手上的東西抹到樹上,說:“我快吐了。我好像剛跟茅坑打過仗。”
孟瘸子提醒道:“那你肚子裡也得有東西吐。”
康丫有了聲援,於是加倍抱怨,“他吃飽了來的。可我們呢?啃樹皮也得給點空兒啃吧,就這麼走啊走的。”
他沒吃東西來的,他那車不光沒油了,連個食物渣也找不着。綜合英軍對他們的態度。
衆人的注意力被轉到別的地方,孟瘸子接着說道:“吃的待會兒說。現在最要緊的是他要帶我們去哪兒?”
有他這樣煽火,迷龍立刻開始衝着前方的江鬆大叫:“喂,這黑七麻烏的,我們也黑七麻烏的,你要帶我們上哪兒?”
而江鬆的回答簡直是敷衍,“前邊。前邊。”
孟瘸子說道:“往哪兒走不是前邊啊?”
江鬆還是敷衍着:“前邊,前邊!傳令兵,上前邊來,你不該離開我三米之地!”
康丫說:“以後咱就叫他八嘎。”
江鬆還在叫:“傳令兵!”
孟瘸子裝沒聽見:“不,八嘎不夠,他叫死啦死啦。”
迷龍點頭,“死啦死啦好,我整死他。”
衆人前邊走的郝獸醫回過頭來,看了看我,“煩啦,你在想什麼呢?”
“你脖子擰回去朝前瞅,別閃了老胳膊老腿。前邊那是損家他祖宗,叫個死啦死啦。”孟瘸子用下巴指指江鬆。
下一刻,江鬆提高了嗓門,“傳令兵!立刻過來!”
迷龍悄悄地湊在孟瘸子身邊,臉色陰鬱地說道:“我整死他。”
“只好當你說笑啦。”孟瘸子低聲說道,然後走向江鬆面前。
迷龍在我身後恨恨地嘀咕:“我真整死他。”
而當孟瘸子走到江鬆身邊時,那傢伙居然樂了,拍了下他的肩膀說道:“想讓老子成空銜團長嗎?你還太嫩了。”
孟瘸子卻冷淡地說:“我腿有傷。”
江鬆居然說:“所以你該走快點兒,好看醫生。前邊前邊。”
於是衆人繼續走,向前邊走。
後來他們一直管江鬆叫死啦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