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弦與何其狂在後花園說了一會兒話,眼看已近傍晚,天色驀然陰暗下來,濃厚的烏雲沉沉地壓在頭頂上,遮住了西邊一輪欲沉的落日,似將會有一場風雪。
兩人來到無想小築,隔了十餘步,已可從窗口隱隱看到室內林青與駱清幽的影子。小弦正要大叫一聲:我回來了。何其狂卻忽然一把拉住他,手指放於脣邊,讓他噤聲。
小弦知機,偷眼瞧去,只見林青端坐在桌邊,左手按桌,右手起落不休,傳來一聲聲的悶響,也不知在做什麼,而駱清幽則斜依牀邊,手中抱着一本書,脣邊掛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不時擡眼望一下林青。
小弦低聲問何其狂:林叔叔在做什麼?何其狂神秘一笑,附在小弦耳邊道:清幽最喜歡吃核桃,小林在用木錘敲去核桃的硬殼。
小弦這才明白那一聲聲的悶響竟是因此,奇道:林叔叔指力何等厲害,輕輕一捏就行了,爲什麼還要用木錘,豈不是多此一舉?你不懂!一向驕狂的凌霄公子臉上居然露出一絲俏皮,用木錘去殼後的核桃特別香。
小弦看何其狂神情古怪:騙人。哼,你當我是傻子啊?聲音不免大了一些,林青與駱清幽同時望了過來。
林青笑道:小何鬼鬼祟祟地做什麼?小弦一本正經地發問:林叔叔,用木錘砸出的核桃真的特別好吃麼?林青一怔,駱清幽已明其意,微紅着臉瞪一眼何其狂:小何可不要誤人子弟。
好好好,是我錯了。何其狂似是無辜地一聳肩膀,反正現在除了容兄外還有小弦陪着你倆,總該放我這個閒人回家睡個好覺了吧。說罷朝三人揮揮手,大笑離去。
原來林青到京師這些日子都留在白露院中,駱清幽倒不覺得什麼,林青卻知京師中不知有多少權貴的眼睛都盯着待嫁的兼葭掌門,生怕引起任何閒言碎語,所以特地讓何其狂搬來同住。
小弦向何其狂揮手作別,進了屋後望着林青手中的木錘上下不停。其實林青不用武功、像尋常百姓一樣替駱清幽敲核桃之舉,本是兩人早年相識的默契,其中雖不無玩鬧之意,但時日隔得久了,也漸成習慣。只不過彼此似乎早忘了那份不經意間流露的款款柔情,此刻被小弦無意撞破,不由令駱清幽心生漣漪。一別六年,光景依然如昨,人亦會如從前麼?
房內頓時寂靜下來。小弦瞧出林青與駱清幽之間的微妙,故意打了個哈欠,懂事地道:我剛纔和何叔叔在院裡轉了半天,現在想去看看容叔叔。說完嘻嘻一笑,逃也似的離開無想小築。
小弦向幾名僕傭問明道路,來到容笑風的房間,敲門而人。
容笑風暫住白露院,並不寬敞的房間中除了一張臥牀外,蹊蹺地擺了幾隻木籠。木籠都以黑布遮光,裡面隱隱發出響動,似乎養着什麼活物。
容笑風正在給一隻鳥兒餵食。那鳥兒外形不過鴿子大小,卻是臉削喙尖,模樣倒似是一隻鷹。見到小弦進屋,不但不怕,反而豎起渾身羽毛,昂首咕咕怪叫。
小弦大奇:哇,這是什麼怪鳥?小鷹兒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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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笑風輕撫着那鳥兒的頭顱,令它安靜下來,笑道:這是塞外所產的獵鷂。別看它個頭不大,卻比普通的鷹更厲害些,不但有一雙可視千步的利眼,這兩隻利爪更是鋒利無比,連獅狼虎豹都不是它的對手。
小弦咋舌:我可不信它能敵得過老虎。話音未落,那隻鳥兒一爪抓,容笑風遞給它的一大塊血淋淋的牛肉已連皮帶肉撕成兩爿,張嘴吃下肚。它擡起一對射着藍光的眸子,揚威似的望着小弦。
小弦一愣,哈哈大笑:有趣有趣。它叫什麼名字?容笑風答道:小鷂。小弦對小鶴一笑:嘻嘻,我叫小弦,你叫小鷂,看來是同門兄弟他伸手欲摸,小鷂一聲悽嘯,利嚎如刀,電啄而下。其餘幾個木籠中亦隨之發出淒厲的嘯聲。
容笑風右手疾伸,欲要拉開小弦,卻哪裡來得及。只聽小弦一聲驚叫,手背上已結結實實捱了一口,正驚愕這小鳥何會有如此敏捷的動作,劇痛已經傳來,捂着手跳腳大叫。
容笑風跺足道:你這小子怎麼如此莽撞?卻見小弦手背上鮮血淋漓,被這一爪撕開二四寸長的口子,幸好只是皮肉外傷,不致傷及筋骨。這還是見到容笑風阻止,小鷂及時收口的緣故。
小畜生。容笑風連點小弦手上幾處穴道,止住血流,罵了一聲,擡掌欲打小鷂欲打小鷂。小鷂不聲不響地避開容笑風的手掌,雖然仍高昂着頭,卻似是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情,目光裡再無凶氣。
小弦歉聲道:容叔叔不要打它,是我不好,惹它生氣。容笑風找塊白布給小弦紮起傷口:你莫要怪小鷂,除了熟悉的人外,任何陌生人接近它都會受到攻擊。小弦忍着痛道:怎麼才能讓它熟悉我?
容笑風嘆道:談何容易?這類猛禽天性好鬥,自從領養它以來,我足足花了兩年多時間才令它認我做新主人。
小弦奇道:它以前的主人是誰?兩年多?難道它已經幾歲了?
容笑風神情微愕,笑道:小鷂已經三歲了,是我這一羣寶貝中的老大哥。他有意無意地避開小弦的第一個問題,但小弦雖手背疼痛,臉上笑嘻嘻地,對小鷂擠眉弄眼,倒也未曾追問。
小弦又轉頭看看四周木籠:難道這裡面都是獵鷂?
容笑風揭開幾隻木籠的黑布,傲然道:如今我一共有三隻獵鷂,兩隻鷹兒,每隻都是百裡挑一的精選。
只見每個木籠中都有一隻鷹鷂類的禽鳥,或大或小,或體形雄健或敏捷靈活,不過望着小弦的目光中似乎都頗含敵意。
原來容笑風昔日在塞外笑望山莊乃是養鷹的高手,這六年被軟禁於將軍府中無所事事,直到兩年前有人送給他小弦後,這才動念,重操舊業,豢養了許多鷹鷂等猛禽,中意的自己留下,其餘的則送給他人當作玩物,反倒因此結交了不少京師權貴。
小弦望着小鶴的利喙,有心親近卻仍有餘悸:有什麼辦法可以讓它認我做主人?容笑風道:你可以常來陪它,餵它食物,久而久之,雖然未必會認你做主人,但至少會當你是朋友,不會主動攻擊。小弦大喜:好啊好啊,我以後天天來看它,不知它吃不吃燕窩粥?要知燕窩粥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好食物了。
容笑風莞爾:可不能亂喂人吃的食物,最好都用活雞活鴨等新鮮的血肉餵養,纔不致去了野性小弦奇道:爲什麼不去野性,難道就山着它咬人麼?容笑風嘆道:獵鷂天性好鬥,若當真被馴服,也便無用了;寒外牧者多以獵鷂守衛羊羣,看護家園。
小弦不解:不是有牧羊犬嗎,豈不是比這小傢伙好養多了?
容笑風笑道:塞外都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獵鷂飛得高、看得遠,可以發現遠處的狼羣提前示警,狗兒就無此效用了。容笑風雖然說得平淡,小弦卻大是嚮往:等林叔叔打敗了明將軍後,我們就去塞外玩。容笑風面生惆悵:我早就盼着那一天了。這些年來在京師可真是悶煞人,擡頭望去就是一片窄窄的天空,哪及得上塞外千里平川的豪情?
小弦望着冷視自己的小鷂,怯怯道:容叔叔,我現在能不能開始和小鷂交朋友?容笑風大笑:獵鷂可不像人類有那麼多心機,只要你對它好,它當你是朋友。說着遞來一塊牛肉,你來喂喂它。
小弦手背仍然隱隱生痛,小心翼翼把牛肉送到小鷂口邊。小鷂卻不伸口,只是利爪微微一動,小弦心有餘悸,連忙退開半步:它是不是吃得太飽了?容笑風解釋道:你與它僅是初識,縱然它餓得厲害,也不會輕易吃你喂的東西。他口中發出古怪的呼哨,小鷂慢慢走近,撲閃着眼睛望着小弦,彷彿在研究他的意圖。小弦豎起拇指讚道:真有骨氣!
容笑風笑道:禽類不但有自己的原則,而且極其堅持,比起這世上許多人來說,確要更勝一籌。你這幾日多賠陪它,自然就會相熟。不過切記一件事,未得它的允許千萬不要隨便摸它的頭。小弦點點頭:我明白。就像平日打我罵我也還罷了,但決不能脫了褲子打屁股。
容笑風聽小弦說得一本正經,不由哈哈大笑。
小弦陪小鷂玩了一會後,人禽漸漸熟悉,等小鶴兇相漸斂,小弦大着膽子摸摸它的羽毛,手感極佳,十分開心,忍不住央求容笑風:容叔叔,以後若有機會,能不能送我一隻?這有何不可?容笑風慈愛地撫着小弦的頭口答應,你想要鷹兒還是獵鷂?
小弦問道:鷹兒與獵鷂好像沒什麼區別,哪個更厲害些?
容笑風正色道:若論兇猛,兩者相差無多,但鷹兒性子更烈,終生不叛,不像獵鷂,只要對它好一些,時日久了便可認新主人。
小弦想了想:那我當然要只鷹兒。他此刻聽了容笑風的話,一時竟覺得小鷂也不及先前可愛了。好孩子!容笑風激贊地大笑,不過鷹兒極難馴服,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
小弦對其餘幾隻木籠一努嘴:那兩隻鷹兒還不是都給容大叔馴服了。
容笑風淡然道:也沒什麼了不起,這兩隻皆非鷹帝之質。
鷹帝?小弦大感好奇,是鷹中的絕頂高手麼?
容笑風解釋道:鷹兒亦如人類,資質有高有低。在塞外極北的冰籌之地有一種雷鷹,不但性情兇猛,行動如電,更可貴的是雷鷹只要認定主人,必與主人共存亡。主人若不幸身死,雷鷹則復仇後自盡,可謂是鷹中的極品神物,若能將其馴服,足可傲視天下,所以纔有鷹帝之名。他又低聲沉沉一嘆,去年底我曾託人以重金購得一隻小雷鷹,可惜
小弦聽得意動,着容笑風神情古怪:可惜什麼?難道是那隻小雷鷹不肯認你做主人?容笑風長吁一口氣,悻然道:非但不認,反而絕食而死。
啊!小弦萬萬未料到一隻鷹兒竟會性烈至此,一時說不出話來。
容笑風語氣中頗有悔意:想要練成鷹帝,最好是用出生半年之內的雷鷹幼雛,但我得到的那隻小雷鷹已有一歲多,性格剛毅至極,不吃不喝苦撐十餘日,仍是不肯馴服。也都怪我那時執迷不悟,明知它已是奄奄一息,卻總希望它有一刻能回心轉意,最終導致唉,可謂是我平生憾事。
小弦聽得目瞪口呆。容笑風續道:因爲雷鷹巢多在雲荒峭壁,本就難以尋到,半歲的雛鷹更是難得,訓練時不但需要無與倫比的耐心,更需要一份機緣。據我所知,近百十年來也無人能馴服一隻真正的鷹帝
小弦搖搖容笑風的手,安慰道:既然機緣難定,容大叔也不必多想,日後我們去了塞外,再一起去尋找雷鷹。
容笑風有些茫然地點頭,口脣無聲翕動,神情鬱郁,看來猶不能釋懷。也不知是因爲不能練成一隻鷹帝而遺憾,還是替那隻寧死不屈的小雷鷹惋惜。
小弦看容笑風一副大鬍子十分威武,料不到他竟會有這般無奈的神情,有意逗容笑風舒懷,自嘲地一笑:我也不要什麼鷹帝,有小鷂這樣可愛的小傢伙就行。小鷂,來來來,我問你,啥叫五美丫小弦在磨性齋中着實看了不少書,此刻又有意引開容笑風的注意,當下引經據典,一口氣問了小鶴十幾個問題,自問自答,其樂融融。
容笑風從鬱郁中漸漸恢復,聽在耳中,對小弦大加讚賞:想不到你竟然讀過這麼多書,可見許兄調教有方。小弦聽容笑風提到父親,眼眶不由一熱,勉強忍住,不願在容笑風面前流露出傷心,轉開話題道:這些都是我這幾天在清秋院中讀的書。對了,容大叔你可知道御泠堂麼?
容笑風愣了一會,良久才緩緩道:御泠堂行事隱秘,一向不爲人知,你卻是從何聽來的?林青並未告訴容笑風,小弦在四大家族中的奇遇,所以他乍聽小弦說起御泠堂隻字,神情十分驚訝。
小弦恨聲道:我不但知道御柃堂,還知道那個可恨的青霜令使是誰。哼,我定要把這件事告訴林叔叔,好替莫大叔報仇。容笑風面色略變,正要追問。卻聽林青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容兄、小弦,快出來吃飯吧。小弦答應一聲,容笑風卻道:小弦先去吃飯吧,叔叔安頓好小鷂,隨後就來。
小弦臨走時還不忘對小鸚道:小鷂小鷂,你吃飽了我可餓壞了,明天再來陪你玩。搶先出門而去。
門內,容笑風飛快地在一張碎布,寫下幾個字,裝在一隻小木管中,縛在小鷂腿上,藏在羽毛下,再將小鷂託於掌中,走出門外,放飛於空中。
小弦拉着林青的手,在門外等候容笑風,望着空中展翅的小鷂,拍手道:這一定是讓小鴿練習飛翔,免得沒了野性。容大叔我說的對不對?
容笑風一笑,拍拍小弦的頭:小弦真聰明。
林青望着小鷂不一會便化爲小黑點,漸漸不見,眼中神色複雜至極。
吃罷晚飯,容笑風自回房內,而駱清幽早派人在林青房內多安了一張小牀,兩人陪着小弦到屋內說話。
小弦興高采烈道:容大叔答應送我一隻鷹兒,以後我們一起去塞外放鷹,哈哈當下又滔滔不絕地賣弄起鷹兒與獵鷂的種種趣事。林青與駱清幽面面相覷。
駱清幽嘆道:容兄一向愛清靜,能如此對待小弦殊爲不易。容大叔喜歡清靜?小弦心中奇怪,以往父親提到容大叔時,總說起他在笑望山莊力抗明將軍數萬大軍時的豪氣,難道他現在變得喜歡清靜了
林青苦笑:一別六年,或許每個人都會有所改變吧。事實上這一次重遇容笑風,林青亦覺得他不再是當年面對數萬大軍談笑自若的笑望山莊莊主,大概這些年困守京師,已導致他心性大改。
小弦何等聰明,立刻聽出林青語中的含意,疑惑地發問:容大叔有什麼問題嗎小聲點。駱清幽按住小弦的嘴,或許只是我們多疑。但,他畢竟在將軍府呆了六年林青面色陰沉,一語不發,似是默認了駱清幽的懷疑。
原來容笑風來到白露院時,林青尚在養傷,細心的駱清幽首先注意到他的種種可疑形跡。但駱清幽做事慎重,並沒有告知林青,而是讓凌霄公子何其狂暗中留意容笑風的行動,又派人打探容笑風這六年來在京師所結交的人物。
大唐開國初期,唐太祖李淵下子爭權,神留門因分別支持李世民、李元吉與李建成而分化爲關雎、黍離、兼葭三派,這便是京師三大門派的來歷。兼葭門歷史悠久,雖極少參與京師爭鬥,卻在各方勢力中都布有眼線,所以這六年中,容笑風儘管大多呆在將軍府內,但所做的事情亦隱瞞不過身爲兼葭門主的駱清幽。
駱清幽打探到,容笑風那隻名爲小鷂的獵鷂竟是牢獄王黑山兩年前所贈。她與何其狂商量一番,不免懷疑容笑風已被泰親王收買。不過容笑風來到白露院中深居簡出,每日除了逗弄鷹鷂,似乎也沒有特異的行動,駱清幽一時猜不透他的用意,僅是提醒林青莫太過相信他。而林青起初對容笑風根本不存任何懷疑,經駱清幽一點破,亦從他平日行動中瞧出些破綻,不過林青並未因此而怪責他。畢竟容笑風來自塞外,在京師舉目無親,與同爲異族胡人的黑山交好,原本無可厚非,何況笑望山莊數百名子弟死在明將軍的大軍下,容笑風暗中與泰親王合謀,想扳倒明將軍亦在情理之中。
駱清幽知道一時無法把京師複雜的形勢向小弦解釋清楚:總之,有些話你不必多說,告訴林叔叔知道就行。不過小弦喃喃道,我剛纔對容大對他提到過、我認出青霜令使一事。乍聽到這個驚人的消息,他幾乎不願再叫容笑風一聲大叔。林青一時愕然,他雖未曾親歷離望崖一戰,但僅從事後小弦的敘述中,便已瞭然青霜令使這號人物的狠辣。
小弦咬牙道:青霜令使就是亂雲公子!
林青一震:郭暮寒會是御泠堂的人?你怎麼知道的?這消息實是太過驚人,令人難以相信。不過林青轉念想到以寧徊風的詭計多端、陰險狡詐,亦只不過是御泠堂的火雲旗紅塵使,青霜令使在御泠堂的地位僅次於堂主,恐怕確也只有亂雲公子這樣的身份才配得上。
小弦便把自己在清秋院中這幾日的見聞一一道出。當聽到亂雲公子先在燕窩粥中下藥迷倒小弦,再借發問之機探聽《天命寶典》秘密時,駱清幽嘆了一口氣:想不到對於一個小孩子,郭兄都如此工於心計,實是愧對了他父親的教海。再聽到小弦無意看見那本《當朝棋錄》,發現了離望崖前驚天一局,林青已確信無疑。那場棋局乃是四大家族與御泠堂六十年一度的大對決,直接導致了包括溫柔鄉劍關關主、水柔清之父莫斂鋒、點睛閣主景成像之子景慕道在內的十幾位高手自盡,若非親臨現場,決不可能知道棋譜,憑這一點已可肯定亂雲公子必是御泠堂中人。或許,這一場棋戰亦是亂雲公子郭暮寒終生難忘的一局,所以才特意記錄下來,以作教訓。
林青神情微凜:剛纔我在門外,隱隱聽到容笑風似乎在小鷂身上做了什麼手腳,莫非是在給泰親王通風報信御泠堂行事詭秘,駱清幽僅是隱有所聞,並不知其利害,看小弦一臉不忿,只道他後悔失言,安慰道:不要緊,就算你容大叔把這個消息泄露給泰親王,也沒有多大關係。
他纔不是我大叔。小弦豈能容忍有人在林青眼皮底下玩弄手段。駱姑姑爲什麼不把他趕出白露院?駱清幽苦笑。林青斥道:小弦不要胡說八道,容大叔對你父親也算有救命之恩,豈能對長輩不敬?
小弦氣鼓鼓地道:他勾結壞人,我纔不認這個大叔。
林青正色道:就算容兄與泰親王府勾結,卻也是爲了替六年前死在明將軍手下的弟子報仇,只要沒傷害我們,便不可失了禮數。可是,若等到他傷害到你和駱姑姑,豈不晚了?小弦仍不服氣,但看林青瞪眼微怒,終於住日不言。
駱清幽柔聲道:所以,你不要什麼話都告訴他,有所保留就是了。
小弦道:剛纔正好林叔叔叫我吃飯,還來不及告訴他亂雲公子就是青霜令使之事,下次他再問,我就故意給他個假消息。比如說追捕王就是青霜令使者,讓上他們鬼打鬼說完,他覺得這個想法大妙,手舞足蹈。
林青神色複雜,以他的爲人,雖明知容笑風可疑,在沒有真憑實據的情況下,也不願以當年共患難的戰友爲敵。但京師中情勢複雜,各派皆有打算,自己稍有不慎便可能連累到駱清幽、何其狂等人。
小弦又思索道:不過追捕王也是泰親王的手下,一對質就露陷了,我們不如冤枉太子一系。他皺皺眉頭,心想自己與妙手王關明月在擒龍堡有二面之緣,不便冤枉他;而宮滌塵頗爲推崇管平之策,不敢隨便招惹,眼睛一亮;嗯,我就說青霜令使是簡公子好了,看他那樣子十分妖氣
林青看小弦一副興致勃勃暗算敵人的樣子,忍不住一笑:正如清幽所說,就算泰親王知道了亂雲公子的身份也無妨,至少不會影響我們。所以,你不妨把真相告訴容兄,並且讓他知道我也知道了此事,若是亂雲公子想要殺人滅口,還得除了我才行。小弦一挺胸膛:我纔不怕他呢。我們不如先覺制人,今晚就去清秋院找他算賬。
林青嘆道:此事先放在一邊,日後再說。小弦眼露不可置信:林叔叔,你不會是怕了御泠堂吧!林青肅容道:我聽你說過那場以人做棋的大戰。事實上御泠堂與四大家族公平對戰,雙方都死傷慘重,我身爲局外人,何必插手?小弦道:可是,御泠堂那些壞蛋
林青拍拍小弦的頭,打斷他:先不論寧徊風害你父親之事。如果與你相識的不是四大家族,而是御泠堂中人,你是否會覺得四大家族都是壞蛋?小弦一愣,只聽林青續道,四大家族與御泠堂之間的爭鬥由來已久,正邪難辨要知四大家族與御泠堂雖然觀點不同,但都是奉天后遺命輔佐明將軍重奪江山。雙方皆行事詭秘,局外人無從分辨正邪。林青自然不會像小弦一樣,僅憑愚大師的一面之詞劃分立場,依然保持着客觀的態度。
駱清幽曾聽林青提及過四大家族的百年世仇御泠堂,卻知之不詳。當下小弦如實把從愚大師那裡聽來的御泠堂來歷一一說出,林青又說起天后遺命以及明將軍身負奪取天下的重任,這才明白了大概,不禁陷入沉思。
小弦直到此刻才知道四大家族少主明將軍的真正身世,回想與明將軍的兩次見面,他果然有些帝王宗主的氣派。不過小弦自幼從義父許漠洋口中得知明將軍窮兵默武,攻城掠地,塞外諸族無不痛恨,心目中一直對其人無甚好感,接口道:管他有什麼使命,下個月在泰山絕頂上必然難逃一敗,也算完成我爹爹的心願,給天下人出了一口惡氣
林青長嘆不語。事實上林青行事僅憑己心,回想在笑望山莊給明將軍下戰書的心情,絕無任何了結江湖恩怨的意思,只不過是他攀登武道巔峰、超越自身極限的一個挑戰、一個契機!
然而經過這六年來的潛心修煉,林青心態上已成熟了許多,深知以如今京師幾大勢力的糾結難解、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形勢,只要他一旦與明將軍交手,無論孰勝孰敗,都會給天下氣運惹來無窮變數,已遠非兩大武學高手決戰那麼簡單。這一戰影響之大、牽扯之廣都是暗器王始料未及的。
只不過,這萬衆矚目的泰山絕頂一戰,已如弦上之箭,不得不發。
林青不願在小弦面一前說出自己的想法,又問起他結識宮滌塵的過程。小弦猶豫良久:我答應過宮大哥對任何人也不說與他見面的情況,林叔叔不要罵我。小弦本可以編個謊話搪塞過去,卻實在不願向林青隱瞞,看林青稍有不快,又連忙道:不過我可以保證,宮大哥決不會與林叔叔作對,他答應過我的,如果他要反悔,我就不認這大哥了。當下他把宮滌塵帶他入將軍府見明將軍,又得到鬼失驚保護之事一一道來,再說到吳戲言的二十年契約、神秘老人在賭場暗中相幫等事,林青與駱清幽這才知道,鬼失驚那日爲了小弦狂追那神秘老人的原委,說起這心狠手辣卻頗重承諾的黑道殺手,亦是嘆息不已。
駱清幽聽到那神秘老人對小弦的態度,大爲驚訝:此人武功超凡脫俗,連強橫如鬼失驚都對之無可奈何,其身份可謂呼之欲出,想不到他竟會對小弦如此看重,不知是何緣故?林青本以爲小弦必會問起那神秘老人的來歷,誰知小弦卻只是欲言又止。原來小弦隱隱覺得那老人與自己大有關聯,既然答應不問他的身份,便當信守諾言,故雖是心癢,亦強自忍耐。
小弦又說到焚燒《天命寶典》時所看到的幾句零星片語,連從不信鬼神的暗器王都感到一種無所適從的茫然,彷彿由此隱隱想到了什麼事,卻不願開口打破微妙的氣縱。小弦亦越說越覺心虛,漸漸住口不語。室內一時靜了下來,只有三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悽迷的月光從窗外投入房間,猶如灑下一層淡霧,映照着口中呼出的白汽,像是無數飄浮的塵埃在空中漫蕩,更令那份對命運的惶惑在每個人的心頭逐漸鈍重起來。
林青打破沉默:在清秋院中,我看到你給那個小女孩一卷絲線,似乎十分眼熟,原來竟是《天命寶典》中所藏的物事。現在想來,竟與偷天弓弦的材質十分相似小弦一呆:重要麼?那我改日找平惑要回來。
林青笑道:給了別人的東西豈能索回?我僅是隨便說說罷了。
小弦又從懷中拿出那色澤淡黃、似木非木的架子,林青瞧了許久也不得要領,重新交給小弦:你可算是除明將軍外昊空門的唯一弟子,這東西留給你也算得其所了,可要好好收藏,或許日後有什麼用處。
駱清幽良久沒有說話,忽輕輕一嘆:下雪了!
窗外的天空中悠然飄下一朵朵雪花,越來越大,朦朧中的月色更加悽迷,似要將整個京師都罩在那份純白與清冷之中。
小弦一躍而起:林叔叔、駱姑姑,我們去打雪仗他從小生活在滇南,還是第一次見到霄景,心頭極是興奮。
林青心頭一動。過去的時光種種迴歸腦海,似乎多年前也曾有這樣一個雪天,一對少年男女並肩賞雪,少男忽起玩心,偷偷捏好一個需團,不輕不重地打在少女身上,彷彿生怕惹她生氣,又彷彿希望她會應和自己的頑皮之舉;少女先是吃驚,然後左右四顧無人,這才猶猶豫豫地拾起一個雪團反擊打鬧一會,風雪更大,吹得人幾乎站立不穩,少男卻哈哈大笑,裸胸逆風而奔,少女不假思索地隨他同行,那迎風飛舞的粉色絲巾拂在少男的面龐上,酥酥癢癢。那一刻,他忍不住牽起少女的手,霸道不容她拒絕,溫柔又怕捏痛了她的柔荑
林青忽然覺得很恍惚,或許是時間逝去太久的緣故,他不知那似夢似幻的情節是否真的發生過?不確定少男是否真的牽過少女的手?那粉色絲巾是否真的曾經拂過少男的面龐?那忐忑難測、既快活又不安的心情是否真的存在於少男的胸懷裡想到這裡,林青不由望向駱清幽。如今的駱清幽早已不是當年無拘無束的少女了。而駱清幽只是素定一笑,垂頭避開林青異樣的目光,忽對小弦道:小弦,姑姑交給你一個任務好不好?
小弦誇張地挺胸:刀山火海,在所不辭。駱清幽望着滿臉好奇的林青,嘴角含笑,面色卻一本正經:我與小弦有要事相商,林兄可否迴避?
林青愕然,他猜不出駱清幽的心中所想,哈哈大笑:好,我去賞雪。轉身出屋。
雪舞漫天,冰冷的雪粉輕輕擊打在林青略略發燙的臉上,想起剛纔那一瞬間莫名的意亂情迷,數年未經歷過的異樣情懷在胸口時隱時現。
暗器王林青這幾年遊歷江湖,縱對駱清幽偶有掛牽,卻自知相隔千里,徒惹相思無益。前些日子雖已人京,與佳人時時相見,唯覺心頭平安,不生綺念,加明將軍大敵在前,亦不得不強按下一腔兒女情思。
然而此刻與明將軍戰約已定,一個月後泰山絕頂上成敗未知,雖曾於半夢半醒間有一戰功成、再來迎娶之意,卻又隱隱覺得自己並無必勝的把握,何況明將軍的流轉神功已趨大成,稍有閃失,只怕就是當場戰死之局,更不願在這個時候與駱清幽立下什麼山盟海誓
但也正因爲前途不明、生死難料,林青亦更珍惜與駱清幽相處的每一分時光,方纔,強自壓抑的情懷被小弦的無心之言揭開,幾乎遮掩不住。此刻看似在雪中信步而行,欲吐還休的感情卻已在心海中翻涌起滔天之浪。
林青心意難平,茫然行走,直到後花園中,方纔漸漸穩定情緒。突然,他心生警覺,驀然擡頭望向高牆雪花在牆上聚集,透過月光,恍惚間令人覺得在那青石堆壘的牆壁上鋪起了一層薄薄的自色幕布而在那潔淨的幕布上,卻有一道若有若無的人影。
林青立刻回頭望去,卻看不到任何人,而眼角餘光瞅見牆壁上的那道人影已然消失不見。這一剎,林青心頭極度震驚。並非是因爲對方行動迅疾,而是因爲自己完全相反的判斷。
像暗器王這樣的絕頂高手,剛纔雖因重重心事而略微有所鬆懈,但既然察覺到了一絲動靜,潛意識中就已經把握住對方的形跡,出於習武者的本能反應,第一眼應該是朝對方出現的方向望去。但剛纔令林青心生警惕的,卻不是對方的身形,而是那道投射在牆上的影子,反而將背後的空門完全暴露在對方眼中。如果來者是敵,在此刻趁機出手,雖然未必會令林青受創,卻無疑可搶得先機。這並非是林青的判斷錯誤,而是對方行動實在太快,身法實在太輕,所以纔會讓林青覺得那道影子更具威脅。
林青遇敵無數,如此高手卻是平生僅見。驚訝之念尚未逝去,那道人影便再度出現在牆上。最奇特的是,那道人影看似靜止,卻又給人晃動的感覺,彷彿是因爲對方在不停移形換位,只因身法太快,纔給眼睛造成了靜止不動的印象。
林青不再回頭,而是專注地盯着影子。像這樣變幻不定的身影,六年前曾在幽冥谷中出現過,他已認出來者是何人。
影子微微點頭,先對林青打個招呼,手掌輕勾,似乎示意林青隨之而去。然後影子往牆外移去,如同淡煙。林青毫不猶豫地隨影飛身出牆,有意放緩腳步,並不急於與來人正面相對,心念電轉,猜不出對方誘自己出來的用意。
白露院後牆外是一條短而窄的小巷,或許因爲下雪的緣故,京城的夜晚顯得寂靜,巷道中並無行人。來人停在巷道轉角處,身形不現,仍是隻有投在地上的影子,隨着林青踏足前行,影子朝右邊倏忽移開。
林青來到短巷盡頭,右邊依然是一條巷道,依然並無行人,那道影子出見在前方不遠的轉角處。林青笑了,自從把來人當作平生勁敵以來,他從未如此輕鬆。但此時此刻,林青卻忽有一種少年時捉迷藏時的感覺。
果然,隨着林青前行,影子再度消失,卻又出現在下一個轉角處,如此幾度反覆。雙方雖亦步亦趨,卻偏偏保持着十餘丈,彷彿有意不讓來人的身體出現在林青的視線中。起初尚是緩緩行步,漸漸越走越快,幾不停頓。更爲玄妙的是:每當林青來到轉角時,對方則恰好轉過下一個彎道,只能看到那一道影子與衣衫帶起的幾片雪花,卻無法目睹來人的身形。
隨着巷道的長短不同,兩人間的距離亦隨之改變。若是遇見行人在旁,雙方則都放慢腳步,渾如普通路人,縱使有人認得兩人,也決不會想到相隔整整一條巷道的他們,其實是朝着同一個目的地。
這絕非湊巧,而是擁有絕世武功的兩位高手間的相互配合。林青與來人皆是運足耳力,留神對方腳步的移動,一面計算着下一個巷道的長度與彼此間的距離,一面調整自己腳步的頻率一如果這種方式也算是兩人武學上的較量,真可謂是天底下最耗費心神的一場比拼!
京師巷道極多,兩人左轉右穿,繞了大半個京城後,來人避開守衛的巡視,從東城某處城牆跳下。
林青猶豫一下,京師城外再無巷道,如此一來,勢必會望見對方的身形,他似乎一時還不想結束這場既有趣、又極耗精神的跟蹤。
林青耳中及時飄來對方的傳音:城外左邊山丘下有一間破舊的小木屋,我在那裡等候林兄。爲了避開城上守衛的視線,對方顯然正運足輕功迅疾離去,但這語音卻並未因距離的改變而稍弱半分。
林青亦遙遙傳聲:有勞相候,林某必不爽約。雖然他並不知來人誘自己出城的目的,但卻絕對信任對方不會有什麼陰謀詭計,儘管,他是自己的敵人!
一燉香後,林青踏入了那間小木屋;.明將軍立於木屋中央,手中竟然還端着兩杯酒,含笑遞給林青。
林青毫無顧忌地接下酒杯:此酒爲我終於見到明兄而飲!不然。明將軍肅容道,此酒應該爲林兄終於見不到我而飲!
兩人相視大笑,同飲杯中美酒。回想剛纔情景,若是兩人中有一人武功稍遜半分,只怕早早就是相見之局。經過這一路上刻意迴避的鬥智鬥勇,兩人皆生出一份相惜之情。
林青遊目四顧。小木屋中十分簡陋,空無傢俱,僅在屋角鋪着一堆枯草,就像是某位流浪漢爲了避寒臨時而建。林青卻知道這些表面上的破舊都出於精心佈置,這間木屋乃是明將軍爲了與自己相見,才特意令人搭建而成。若不然,何以解釋明將軍手中的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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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忍不住嘖嘖而嘆:想不到今日午後纔在清秋院中相見,晚上卻又與將軍會面於此。嘿嘿,這間木屋倒修得好快。
明將軍的回答卻大大出乎林青的意料:林兄錯了,此屋並非因你而建。你已是第二位客人了。林青一挑眉:卻不知第一位客人是誰?
明將軍緩緩吐出一個名字:管平。
若是水知寒在場,必會大感驚訝。縱是以將軍府大總管的智謀,也決不會想到十天前明將軍令他暗中佈置的隱秘處所,要會見的人竟然會是太子御師管平。林青一震,在清秋院中的種種疑惑頓時迎刃而解:管平之所以敢冒着得罪將軍府的危險挑唆暗器王與明將軍一月後泰山絕頂決戰,竟是得到了明將軍的授意!
明將軍誠聲道:事先並未徵求林兄的同意,還望林兄見諒。
林青沉思,如此看來,與明將軍決戰的時間地點,只怕也是明將軍早就計劃已定。將軍府既然與太子暗中聯合,目的自然是針對泰親王。
縱是快馬加鞭,泰山離京師也有三日路程,爲了準備決戰,明將軍與林青恐怕都會提前幾日動身,加上回程,算來明將軍至少將有十日左右不會留在京師,而天下武林聞風而動,雖然難以親眼目睹這一場驚世之戰,恐怕大多數江湖中人都會趕赴泰山腳下,以便在第一時間瞭解戰況。
而在這十日,不但所有京師高手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泰山絕頂,京師守衛只怕也大多會抽調到泰山一帶,以防江湖羣豪聚衆生事,固若金湯的城防將出現前所未有的空虛,那恐怕也就是京師中最易生變的時刻!
京師三派若想有所作爲,必會在這十日裡行動。而決戰的時間定在一個多月後,這近兩個月的時間,任何計劃都會準備得天衣無縫
林青想通原委,心頭暗驚,沉聲道:將軍對我並無隱瞞,不怕節外生枝麼?若是林青把這消息暗中通報給泰親王,只怕會令將軍府吃個大虧。
不錯,以林兄的聰明才智,縱然並不知道我的具體計劃,亦能猜出大既,把此事告訴林兄確是冒險。明將軍輕輕一嘆,不過我知道林兄決不肯被人利用,若是事後得知此事,不免看輕了我,實非我所願!
林青冷笑:將軍如此直言相告,不怕我不願被你利用麼?他等待數年的決戰,竟然只是京師權力爭鬥的一個引線,自是不甘。
明將軍喟然一嘆:林兄既然去過鳴佩峰,想必已得知我的身世。
林青點點頭,悠然道:不妨提醒將軍,林某六年前雖敗於你手,六年後可未必會重蹈覆轍!明將軍身懷奪取天下的重任,這次泰山之戰無疑是他最好的機會,若是將軍府暗中集結實力,趁京師佈防空虛之際,確有八九成把握一舉攻陷紫禁城。只不過,若是明將軍志在天下,一旦敗在林青手中,他還能令手下心服麼?恐怕隱忍多年的將軍府大總管水知寒便會第一個發難!
萬一明將軍戰死於泰山絕頂,這皇位又會落在誰的手裡呢?
明將軍微微一笑:林兄不必妄自菲薄,六年前一戰,我們亦僅是平手而已。林青不卑不亢:六年前林青確是技不如人,但今時的林青已非昔日吳下阿蒙。
好好好!明將軍哈哈大笑,連道三個好字。面色一整,我怕的就是林兄如此誤會我。皇位對我來說唾手可得,我要取早可以取,也不必如此工於心計。林青知道明將軍說的確是實情。自從六年前明將軍塞外功成,在朝中幾可一手撐天,縱有泰親王、魏公子等政敵,但他兵權在握,若要謀反,也不必藉助與暗器王的一戰之機。他方纔那句話中大有深意:皇位易得,天下難取!
林青沉吟良久:將軍想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明將軍望定林青,一字一句道:我希望在泰山絕頂上,林兄能告訴我!
林青一震,心頭涌起復雜的情緒,既有相知、亦有感激。
明將軍續道:京師局勢雖亂,水知寒已足夠應付。所以我故意借與林兄的決戰離開京師數日,只不過是給京師三派一個機會。對於泰親王來說,這是一個謀反的機會,而對於太子來說,這是一個徹底擊潰泰親王、穩固皇位的機會以管平的謀略,只要我稍一點醒,就能看出其中關鍵,所以,他必須與我合作!
聽着明將軍不動聲色地說出泰親王謀反之事,林青心頭大生感嘆。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明將軍作爲朝中重臣的手段與魄力,這一切當然早就在明將軍的算計中,相形之下,林青寧可面對天下第一高手在泰山之頂生死決戰,也不願意在朝中被其權謀玩弄於股掌間!
表面上明將軍與皇室爭鬥無關,將軍府亦僅在京師中維持着勢力的平衡,可事實上明將軍纔是真正操縱一切的人,若是這一次明與管平合謀,暗中卻聯合泰親王,保準令太子一系一敗塗地;反之,泰親王此次恐怕亦難逃一劫!想到這裡,林青不由長嘆一聲:將軍府的機會又是什麼呢?
明將軍冷冷道:我雖是朝臣,但看多了各種明爭暗鬥,最恨的就是那些幕後挑唆者。說到這裡,明將軍眼中閃過一絲殺氣,林兄曾大敗寧徊風於擒龍堡,想必也可猜出我想做什麼了吧。
林青恍然大悟:原來明將軍想要對付的,竟然是御泠堂!
事實上就算泰親王意圖謀反也必是秘密進行,將軍府難掌握到具體計劃。而明將軍既然能如此肯定地認定泰親王必會在泰山之戰時謀反,不問可知,泰親王府中有一個關鍵人物是將軍府的內應。而這個人,極有可能就是御泠堂的人,以御泠堂枕戈乾坤的宗旨,唯恐天下不亂,必會極力挑唆泰親王謀反:只可惜泰親王並不知御憐堂亦是要暗助明將軍登基的天后遺臣,與明將軍自然早有聯繫,泰親王的一舉一動,皆逃不過明將軍的觀察。但是,明將軍又爲何要對御泠堂開刀?難道就因爲他不想奪取皇位,所以才反施辣手麼?這似乎有些太過不合情理,抑或是御泠堂行事囂張,終於惹起天下第一高手的反感?對於這諸多疑問,林青無從猜測,亦不想捲入這一場是非。
如果小弦對亂雲公子的身份懷疑屬實,那麼這一次清秋院之宴極有可能是御泠堂的精心佈置,目的就是挑起明將軍與暗器王的決戰,藉機唆使泰親王謀反。不過回想清秋院中的所見,似乎主事者並非亂雲公子,而是那身爲吐蕃國師的嫡傳大弟子宮滌塵,這個神秘的人物在其中到底扮演着什麼角色呢?
明將軍冷冷的語聲打斷了林青的思路:以將軍府的實力,鬥垮泰親王之餘再想對付強敵,亦有些力不從心,所以四大家族的人也會陸續潛入京師相助,在這等一觸即發的局面下,我實不願再多生枝節,所以特意將實情告知林兄,尚請逍遙一派坐觀虎鬥,至少不要幫錯了人。他似乎稍有忌諱,話語中並未直接指出御泠堂的名字。
林青額首:這一點將軍大可放心,清駱掌門決不會沾染其中,凌霄公子我亦會暗中相勸。他加重語氣補充道,只要,將軍所言無虛!當林青幾乎隨口說出駱清幽的名字時,明將軍眼中閃過一絲似揶揄、似感嘆、似無奈的複雜神情。
林兄儘可信任我。明將軍正色道,我今日特意引林兄來此,不但要告訴林兄將軍府與太子府的計劃,還另有一句話相告。
林青望向明將軍坦然的目光:將軍請講。明將軍吸一口氣,緩緩道;對於泰山絕頂之戰,明宗越的期望之情決不在林兄之下!
林青瞬間動容,手掌微動,幾乎想一把握住明將軍的手,終於強忍住。只是凝耳望着明將軍剛毅的面容,良久,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能聽到明兄此言,林青縱然戰死於泰山絕頂,亦無憾了!
兩人四目交接,似撞出一團看不見的光華。
相比朋友之間,敵人的敬重更令人心懷跌宕!那是棋逢對手的快意、將遇良材的欣賞。人生一世,會有許多朋友,但真正的敵人,能夠激起全身潛能、超越奮進的敵人,或許終生不遇!
明將軍一向波平如鏡的面容亦有些許感動,忽然解嘲般呵呵一笑:你我此刻心神紊亂,何有半分高手的模樣。若是歷輕笙之流趁機搦戰,只怕皆佳逃一敗。林青傲然大笑:若是歷輕笙此刻前來,管教他當場敗亡!
我果是說錯了。明將軍拍額長嘆,流轉神功出於道教,極重精神,心敵則力弱。而偷天弓卻正適合林兄這等性情中人,愈狂愈強。這一語確是道破了他二人武功的特點。
林青長嘆:明兄不必多言,再說下去我可能真想解除戰約了。明將軍亦是一嘆不語。
正如明將軍適才所言,兩位絕世高手的武功特點決定了他們攀越武道極峰的方式。對於林青而言,一個真正的敵手或真正的朋友都可以激發他的潛能;而對於明將軍來說,他只能有敵人!雖然玄妙難言,卻是無可更改的事。所以,在這兩人相知相得的一刻,林青感覺到自己的強大,縱是六大宗師中武功最爲神秘莫測的歷輕笙親至,亦有把握令其潰敗而亡。
而明將軍,忽然,卻覺得自己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