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蠢

風起雲涌 愚蠢

慕子衿胸口悶得差點一口氣都提不上來,他沒想到不要命的趕路會換來眼前的這一幕。

瞧他都看見了什麼?

他的妻穿着別的男人衣裳,躺在別的男人懷裡。

臨昏睡了,她的表情還充滿了悲痛欲絕,眼角掛着的淚痕還未乾涸,心底所有的悲傷和怨恨都來源於同一個男人,而他冷眼旁觀他們二人的親密。

薄薄的黑色面具後面,男人凌厲的眉毛氣得有些顫抖。

呵——多麼刻骨銘心的感情啊!

過分聰明的人大多都會伴有一顆冰冷的心來相襯,難得楚離曄此人將畢生的真摯都獻給了他的妻。

慕子衿不知自己是該感激楚離曄曾爲年幼的百里思青畫過一個美夢,還是該憤怒他橫入別人的姻緣以及得不到後的窺覷和不死心。

情深意重的脣壓在他的妻額頭上,他視線分明地看見他的妻無意識卻極自然地往舊情人的懷裡一縮再縮,緊皺的秀眉都舒展了,轉而換上習慣中的依賴和信任。

現實刺得人千瘡百孔,慕子衿勾着脣自嘲一笑。

曾發生過的一切果然無論相隔多久都不能被時間抹殺,若換做旁人,哪怕是他,他的妻恐怕也不會吝嗇賞賜一個眼神,更何況肆無忌憚地對着人激動到咆哮,無助到痛哭。

舊情人真真是這世上最礙眼的東西!

恍惚地憶起成親第二日,他的妻毫不避諱地告訴他說:“我曾經有一個很喜歡的人,我非常喜歡他,喜歡到我覺得我所有的一切都應該是他的,我的人我的心,但凡他想要,我都會心甘情願地給他……”

那時他還信誓旦旦地想着將她腐朽的心挖出來,再換上一顆新鮮的,只屬於慕子衿所有。

時至今日,他才知道他壓根就沒有起死回生的醫術。

鳳眸漸漸染上了血色,慕子衿的心底閃過冰冷的殺意,一瞬間恨不得將兩人一起弄死算了!

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他想要多少不能有?普天之下,想入燕宮的女人多如過江之鯽,他何苦要吊着一個心不在自己身上的女人不放?

不過是一個直鈍的女人而已,得不到又能怎樣?何況費盡心機所得到的未必就是好的。

怒意在心頭沉抑又浮起,巨大惱火壓也壓不住。火蹭蹭地燒,把連日而來的焦灼與擔憂通通燒得一乾二淨。

慕子衿恨不得就此拔腿回了大燕,做回那高高在上的皇。

可滿腔又不甘心得很,他努力了這麼久,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好不容易纔得了他的妻的親近,夫妻交融的時日眼看將唾手而得,就這般頹唐放手,他的臉面與付出豈不都成了流水?

他何曾這等憋屈過!

已經打上了他的烙印,所有的竭嘶底裡愛憎癡怨,就只該對他一個人!即便是死,也只能死在他的懷裡!

下一瞬,脫離腦袋支配的手腳已經提先一步將人奪在了自己懷中。

充實的懷抱突如其來一空,楚離曄猛地擡頭,一張薄薄的黑色面具與視線在半空相交,皆是挑釁的威戾。

很早之前就見到過的奇怪的男人。

男人滿意地摟緊了懷中的柔軟,“那日在山洞,我將人丟給你一次,可今日,你該還回來了。”

眼底的眷戀還未消散,排山倒海的急暴灌入楚離曄的四肢——他怎麼會讓任何人帶走她!

可是男人皮笑肉不笑地消遣掉他所有的動作,絲毫不覺卑劣地笑道:“你與我作對,可知我只一根手指就能將你碾死?”

楚離曄素來性子沉斂,這會兒被逼得眼睛通紅,所有的處變不驚溫文爾雅通通散去,血紅的眼裡遍斥怨懟。

男人瞥了他一眼,輕輕數語將他滔天的怨懟擊垮,“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難道不爲你的母妃着想?難道要她這麼多年遭受的痛苦和忍耐都成了白費?”

楚離曄的神情剎那間被凍住。

男人抓住了他的死穴,狠狠地往他心上扎,語氣卻不急不慢道:“呵呵,世間從來都是多慈母少孝兒,你不爲你的母妃着想也情有可原。也是啊!被迫顛沛流離,做了那麼多年不入流的戲子,也當是還了她的養育之恩。飽受折磨的日子任誰都受不了,倒不如一死了之。”

他摸了摸懷中安睡的臉龐,“嘖嘖”嘆道:“只可憐你母妃忍辱竊生到今日,還要白髮人送黑髮人……哦對了,其實你也不需要擔心,你死後,晉皇定然會將憤怒加倍地撒在她的身上,過不了多久,她就會下去與你團聚……”

楚離曄沉默不語地聽他說着,臉上的神色卻逐漸有了些微變化。

男人才不管他在想什麼,見他再沒有糾纏的打算,冷笑了一聲,眨眼就抱着人走了。

等他的身影走遠,方還晴朗的天空又佈滿陰雲,不一會兒,便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而後越來越大。

楚離曄一個人站在雨中,冷眼看遠處烏賊軍開始興師動衆找人的規模。

有些東西,不論你是否願意去記,總會在時間長河中輕易浮出,隨着雨水,自然而然地傾瀉。

同樣的雨日,兩年前自泱國回晉,當他風塵僕僕趕回皇宮內,未料想眼前橫着的卻是寢殿前那道緊閉的殿門,宛如記憶裡父皇冷漠的面容,冰冷中隱隱帶着厭惡。

門裡,有母妃的哭泣,門外,有崩塌的心絃。

他站在殿門之前,身姿依然頎長飄渺,可卻有一些堅守的東西瞬間坍塌,委頓成塵。他就那般失了心神地在寢殿的屋檐上站了一日一夜,一直仰着頭,緊緊地抿着嘴角,倔強地挺直了脊樑。

那一日一夜,雨冷,星寒。

他想起多年前,他帶着父皇的殷殷期許入泱,臨行前也是在這座宮殿內,他撫着他的肩膀,鄭重道:“曄兒,晉國將來是要靠你的。”

呵呵,是要靠他,還是要折辱他?

夜雨中,他的目光穿過殿外中那棵老桂樹,依稀彷彿看到曾經那麼瘦小的自己,爬上高聳的樹梢,只是想看一看重重宮殿之外的天空。

緊接着,他看見了樹下的父皇,便一臉興奮朝他揮手,可卻撞入了一雙陰森的眸子。

雖然稍縱即逝,那裡卻有着明顯的嫌惡與冰冷,是對卑賤骯髒之物的鄙夷,燃燒的興奮幾乎在一瞬間被盡悉澆滅。

而今他不費吹灰之力便能立於梢頂,但入目所及四周依然是暗紅高大的宮牆,那個男人出了寢殿,那雙眼睛裡盛着的依舊是冰寒和陰冷。心頭的沉悶和壓抑,還是那麼地令人窒息。

“想想你的母妃……”男人前一刻的警告還飄蕩在耳中。

楚離曄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忽然深深一笑,笑聲在雨聲中格外地孤零,有寂寞在裡面深種。

這些年,如果不是爲了那個名爲母親的女人,他何須被如此束縛?

只因爲一架孝道的標杆,命運便不言不語地將那個女人所犯的錯誤轉放到他的身上。

父過子代,母罪子償,他時刻爲那個柔弱的女人着想,可誰又能設身處地爲他着想?

他的人生,他的幸福,他的自尊,還有……他的愛情。

他的白小青……誰能來……爲他想想?

雨濺溼衣衫,烏賊軍越聚越近,楚離曄在原地站了會兒,終於轉過身,再沒有回頭。

薄野赤殺死在了自己屋內之事引起了巨大的驚動,端木蕭原親自前來查看屍體,卻見到了地上和牀榻上的碎衣片。

“定是那高陽公主殺了赤殺將軍。”有士兵認出是百里思青身上所穿,諾諾地說道。

端木蕭原將碎衣片緊緊地攥在掌心,“給我搜!就不信她能逃出城!”

端木蕭璉掃了眼牀上所放的那些變態玩意,面無同情地看向薄野赤殺屍體,他早知道他總有一天會死在女人的手裡,果不其然……這樣的下場,又怪的了誰?

他冷靜地說道:“太子哥哥,人要找,可眼下更應該防備泱軍攻我白暮城。”

端木蕭原眉毛高高擰起,“你說的對,明淵那夜我烏賊兵馬損失慘重,若泱國集結大軍竭全力攻我白暮城,怕是危矣。”

“不過……”他突然笑道:“泱國主動攻我白暮城,燕帝怕是不答應。”

接江城子警告後,他是如此篤定燕國存心插手兩國戰爭,不會讓任何一方討到便宜,卻未曾想過燕帝或是獨獨針對烏賊國罷了。

端木蕭璉也知曉了明淵城那夜的天降神兵的真實身份,也知道江城子的目中無人,可顯然比端木蕭原想得更久遠,“太子哥哥,燕國貿然橫加干涉恐是在籌謀什麼,不怪我多心,燕帝素來詭詐,惠德太后壽辰一事,不可相信。”

端木蕭原倒沒往別處想,但對於他的話也不得不加以深思,“燕國那邊我會讓人密切留意,萬不會再讓他們有可趁之機!”

數萬烏賊軍的性命一夕葬送令他始終耿耿於懷,礙於雙方懸殊的實力,他只能將這口氣憋在心裡,有朝一日定要讓燕國血債血償!

“百里思青逃脫,想來那位趙姑娘暫時用不上了,雖然夜太子不在,但怎麼着都是他的人,你看着安排吧!”

端木蕭原有些悔恨,“當初就不該答應將人交由她處置,若然也不會讓人逃走,讓赤殺將軍喪命!”

端木蕭璉聽他提起趙茗秋,鷹隼一樣銳利的眼睛閃過一抹輕視之意。

天下人最看重忠義,即便是再奸佞小人也往往對忠義之人產生莫名的敬畏,他們至今留着司空煜的性命也有這樣一分原因。而相較於那位不卑不亢的高陽公主,那位趙姑娘的品質就不大值得人待見了,但這些他都不會流露於表面,但凡對他們有利的,什麼都可以暫且包容,一個漂亮的女人,留着總歸會有用處。

雨太大,出城多有不便,慕子衿索性抱着人尋了一間空屋落腳。

烏賊軍搜進來的時候,他直接抱着人藏在了房樑,等到那些人走了,重新再落回地面。

期間百里思青一直安穩地睡在他的懷裡,不見毫末醒來的跡象。

慕子衿望着她昏睡的模樣,面具下的臉色微微帶黑。

若按他從前的暴戾,非得掰開她的腦袋,瞧瞧裡面都放了哪些玩意兒,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麼就不長記性?否則又怎會忘記他給她的千叮嚀萬囑咐。

然而,目光落到她身上的衣裳,他就再也恨不起來了。

剛纔他光顧着發怒,竟然忘記了他的妻的處境。直到將她整個人奪回來,觸到她單薄的身子,他才意識到與她生氣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