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的抽泣聲響了起來,像是在風裡彈着一根單絃。
那個一直低着頭的龍格氏小女兒龍格凝哭着爬向她姐姐的屍體,比莫幹站起來,無力地退了幾步。龍格凝抱住了姐姐,她摸索着按住龍格沁背上的傷口,按着不讓血流出來,像是血不流走,龍格沁就還能活過來。可是她小小的手怎麼也按不住,龍格沁的身體在她懷裡越來越涼,她絕望地看着自己沾滿血的雙手,埋頭在龍格沁的胸前。
寂靜中,哭聲是那麼的刺耳。她一邊哭泣一邊咿咿呀呀,像是要對姐姐說什麼,可是沒人聽得懂,她是個啞巴。阿摩敕側過頭去,拿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臉,不由得要落下淚來。他想起家裡去年死去的那匹母馬,那匹小駒子在風雪中圍繞着母親,舔着它的屍體,直到絕望了,才呆呆地站在那裡,看着母親被人拖走,久久也不發出一點聲音。
“來人!來人!拖下去!都拖下去!”九王首先回過神來,大喝着側身擋在大君的面前。他額頭青筋暴跳着,臉色青得可怕。
十幾名虎豹騎的戰士們從陣列中衝了出來,貴族們這才清醒過來,扈從武士們搶出去把大君圍在中間,有人慌亂中控制不住馬匹,駿馬長嘶着衝撞起來,一片混亂。無數人影在面前閃動,阿摩敕被壓着退後,他看見那些虎豹騎手裡鋒銳的長刀,恨不得衝出去做點什麼,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冒犯了大君,誰都是死罪。
“阿蘇勒!阿蘇勒!”有人在大喊,“回來!回來!”
那是老頭子的聲音!阿摩敕認了出來,他努力撐開雙臂,想看看合薩在哪裡。他忽然愣住了,而整個人羣也跟着他一起安靜下來,還有虎豹騎的武士們。他們距離那個咿咿呀呀哭泣的女孩只有一丈遠,可是猶豫着不敢推進,世子站在了他們面前。
“回來!回來!”合薩壓低了聲音喊,可是現在所有人都看着這奇怪的一幕。
孩子猶豫着回頭看了一眼,合薩拼命地對他招手,他的目光掠過的瞬間,阿摩敕覺得身上一涼,微微打了個哆嗦。孩子也在哆嗦,他轉過頭去對着虎豹騎戰士們的馬刀,慢慢地張開了雙臂。那件月白色袍子的兩袖像是小鷹的雙翅,誰都明白他是要做什麼了——他把龍格凝擋在自己的身後。
風吹着他輕飄飄的袍袖,他輕而急促地喘息着,虎豹騎知道他害怕,可是虎豹騎們更驚懼,誰也不敢衝過去,那是世子。
“保護世子!擒住這叛逆!”九王再次大喝。
虎豹騎們大着膽子前進,爲首的百夫長舉刀威嚇,掄開臂膀要把世子摟在懷裡,他那一刀已經準備對着龍格凝的頭上砍下去。剛纔九王遞來的眼神極其冷厲,這是樹立軍威的時候。世子沒有閃避,他看着刀鋒,竟然伸手要去摟百夫長持刀的胳膊。百夫長驚恐中全力收回馬刀,身子失去平衡,狠狠地撞在世子的身上。
馬刀落在草裡,兩人都摔倒在地,世子雙手撐着地跪在那裡,把女孩擋在自己瘦弱的身下。他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濺到女孩稚嫩的臉上,竟是鮮紅的血點。他用手擦去女孩臉上的血,爲她撥了撥她額前的頭髮,掙扎着再次站了起來。像第一次一樣,他又張開了雙臂,擋在龍格凝的面前。
人羣裡隱隱有些騷亂,大君臉上陰得可怕。
“閃開!”九王喝退了驚懼的虎豹騎們,他從馬鞍上取了戰刀,凜然生威地站在孩子面前。
“世子!真顏部的叛逆謀害你的父親,是我們青陽部的敵人,你要知道自重!”
他提着刀緩步前進,冷冷地逼視着世子,即便是巴夯那樣的武士,看見九王的眼神也覺得背上生寒。
世子抖得更厲害了,他小步小步地退後。老頭子也跟世子一樣抖,鬍子顫巍巍地,阿摩敕覺得心都要跳了出來。
世子忽然跪了下去。所有人心頭都是一輕,可是世子又站了起來,他艱難地支撐起身體,躬着腰,努力地擡起頭。他的雙臂垂向地面,手裡握着——一柄戰刀!
那是虎豹騎落下的馬刀,孩子以一個極其笨拙的姿勢雙手握刀迎着九王。所有人倒抽冷氣的聲音匯成了一聲低呼,世子持刀對準的,是他的堂叔叔。阿摩敕覺得腦袋裡一下子空了,那個孩子持刀的笨拙姿勢裡,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固執。
九王的下一步踏不出去,他僵硬地停在那裡。
“都住手!”大君低吼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他猛地擡眼一掃,像是有道無形的刀光橫掃而過,眼裡那塊白翳亮得令人心寒。他上前一步抄過了九王手中的刀,挽着他的手一同上馬。
“埋了這個孩子。”他瞥了一眼龍格沁的屍體,又看着龍格凝,“那個孩子留在世子的帳篷裡照顧世子,就這麼處置了,我不想再聽到任何人對我說起這事!”
他沒有再看兒子,拍了拍九王的肩背,“厄魯,跟我去地宮祭祖。”
貴族們上了馬,追隨着大君回城。虎豹騎駐紮在城外,牛角號的嘯聲中,白旗引着大軍去向南面,只留下被踐踏過的草原。人少了,風大了起來,阿摩敕戴上他的透鏡擋住風沙,和大合薩一起圍聚在世子的身邊。遠去的貴族們小聲地議論着什麼,阿摩敕隱約聽到是關於這個孩子,卻聽不清,只覺得人們悄悄遞來的眼神有些異樣。
大合薩上去一根一根地掰開孩子的手,把馬刀扔在了一邊,無言地摸摸他的頭,指着早已等候在一旁的華服貴婦,“阿蘇勒,跟合薩回城了,以後英氏夫人就是你的姆媽。”
阿摩敕認識英氏夫人,那是青陽名將木犁的妻子。大君指派這樣身份尊貴的夫人當世子的姆媽,似乎是深爲寵愛,可是不知道爲什麼這樣受寵的世子卻要被送到遠離父母的真顏部去。
孩子擡起頭看着和善的英氏夫人,沒有說話,卻搖了搖頭。
“阿蘇勒,你記不得了麼?是英氏夫人爲你接生的啊,那時候你還只有一隻小貓那麼長。”大合薩挽住他的手,比劃着貓崽的大小。
孩子還是搖頭,側過頭去誰也不看。
英氏夫人和大合薩都尷尬起來。老頭子撓了撓自己的光頭,無可奈何。
“姆媽已經死了,”孩子往後退了開去,“她死了……”
阿摩敕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只覺得這句話中有着那麼濃重的血腥氣息。
“蘇瑪……蘇瑪……”孩子轉向了那個木然坐在地上的真顏部女孩,喊着她的小名。他把顫抖的手伸向她的臉,像是要擦去她臉上的淚水。
女孩的眼睛裡滿是驚惶,她緊緊把姐姐的屍體摟在懷裡,想要退,卻退不出去。她忽然狠狠地咬在了世子的手掌上,老頭子“哎喲”一聲,就要衝出去拉開他們。
可是他忽地止步了。鮮血從世子的手掌邊緣緩緩地滴落下來,可是這個孩子卻沒有動,分毫都沒動,甚至連痛楚的神色也沒有。他只是靜靜地看着那個叫龍格凝·蘇瑪的女孩,然後伸出另一隻手擦去了她臉上的淚水。
血滴在他白色的大袖上,慢慢地滲開。
“蘇瑪……是我啊……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
孩子的臉上忽然失去了血色,他用力按住額頭,似乎無法忍受那種眩暈的痛苦,他掙扎着要站起,卻失去了力量,無力地倒在了草叢裡。
【歷史】
許多年之後,青陽昭武公呂歸塵·阿蘇勒死在他金色的帳篷中。
臨死的昭武公等待着家主和學士們商議他的諡號。他握着大合薩顏靜龍的手說:“我曾經立誓要守護青陽和我所愛的人們,可是我錯了。我太自大了啊!其實我的能力,只能守護那麼區區的幾個人而已。可惜他們,都一個一個地離開我了。”
然後他昏了過去,等到家主們把議定的“昭武”諡號傳進金帳,他才又一次睜開眼睛,說了一句歷史上無人能解的話。
再然後他就死了。
顏靜龍平生第一次覺得手中的手掌鬆開了,垂垂老矣的大合薩忽然忍不住放聲大哭,想到許多年前熾烈的陽光下的那個孩子。
“我會保護你的。”其實他的一生只是爲了這句話而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