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大君的三子旭達罕。
“硬撐!”鐵由冷笑,“還不是要討好父親。再怎麼討好也是個朔北血的賤種,大哥可是已經跟着九王出征了,立的是戰功!還想跟大哥爭位,妄想!”
一旁傳來了冷冷的哼聲,“廢物就不要多話,小心皮被曬脫!”
“你罵誰?”鐵由低吼。
“誰抱怨就罵誰。”黑馬上的少年把目光斜過來,帶着挑釁的神情。
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剽悍得像只小豹子,雖然領巾都被汗浸透了,卻一聲也不吭,只是拉開半邊衣襟裸了右臂散熱。那隻暴露出來的手臂筋肉虯結着,異常的健碩,手指勾着馬鞍皮鞘裡的一柄重刀,隨着他一拉一合,刀鋒反射的刺眼光芒直射到鐵由臉上。
“小崽子!你想怎麼樣?”鐵由直指着少年。
伴當急忙把鐵由的手按下,壓低了聲音,“二王子,不是發怒的時候,四王子這是故意跟你惹事,別在大君面前中了他的圈套。”
黑馬上的少年是四王子貴木。大王子比莫乾和二王子鐵由是一個母親生的,旭達罕和貴木卻是第二位大閼氏生的,四個兄弟之間根本沒有和睦可言。比莫乾和旭達罕都跟着父親辦事,主掌政務,可是出出入入都不在一起,各自都有一撥貴族支持。
阿摩敕看着王子們之間的一幕,搖了搖頭,心裡有點隱憂。
北都城裡的貴族,要不投靠大王子,要不投靠三王子,否則勢孤力單,北都城雖然大,也未必能找到容身的地方。只有這個大合薩,誰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他的身份或許比大汗王們都尊貴,絕不少人拉攏。大王子比莫幹帶了好馬請他去郊獵,他欣欣然地就去了,郊獵後烤上鹿肉痛飲美酒,看女人們在帳前旋舞,比莫幹就小心地提出請大合薩去他帳篷裡參議政事。大合薩的鬍子邊掛着酒水,沉默地凝望身材妖嬈的女人們,手持一條鹿腿,很久纔回過神來,“我就想還能跟大王子出獵、吃鹿肉,喝大王子帶來的好酒。下次大王子換幾個更漂亮的女人來跳舞吧!”
那一刻阿摩敕就坐在一邊,看見大王子的笑容僵在臉上,半天才恢復過來,呵呵地賠笑了幾聲。
三王子旭達罕內斂得多,很少親自來合薩的帳篷裡拜訪。不過隔上幾個月,旭達罕總是會派人送上東陸流入的禮物,有時候是觀天的墨玉海鏡,有時候則是一卷星相經卷,大合薩帳篷裡現在還留着一面刻有渾天星圖的銀盤,是旭達罕高價從東陸客商手中買下的,據說是數百年前胤朝欽天監的古物。合薩分明很喜歡旭達罕送來的禮物,每次都如數收下。不過連續三年,他竟然沒有去三王子的帳篷回拜過一次。
阿摩敕年紀小,也明白這裡面的用意,小心地提醒老師說三王子這是對老師您有所期待啊。大合薩那時正坐在一堆旭達罕送來的精緻玩意兒裡,拿着片羔羊皮子擦擦這個,摸摸那個,一本正經地擡起頭來說:“這可都是他自己要送給我的,我可沒有答應過什麼。”
大君一年一年地老了,總有一個王子會成爲新的大君,難道大合薩就沒有爲自己的將來想過麼?
阿摩敕掛上自己的墨晶鏡片,再次舉頭去觀察太陽的陽軌。確實像老頭子說的,陽軌有些奇怪,單用主星和緩緩從地平線升起的北辰,總是難以解釋其中的變化。和真顏部的戰爭已經結束,太陽的軌跡卻遠沒有恢復到正常的位置上。
相反,它越來越混亂了。
“來了!來了!是九王的大軍!九王回來了!”
忽然有人大喊了起來,人羣沸騰了。
阿摩敕放眼看向南方的草原,原本那裡是如茵的牧草,一眼看不到邊,這時候卻隱隱有了一線蒼黃。片刻,就變成了騰起的煙塵,人們能夠感覺到大地在震動,像是怒潮在逼近。龐大的騎軍終於在煙塵中顯身,戰士們一色的黑甲黑馬,高擎着上千柄純白的豹雲大旗,旗幟遮天蔽日,一時間南面的草原上盡是白色。
“虎豹騎啊!”也不知是誰低嘆了一聲。
青陽部的驕傲“虎豹騎”。自從“鐵浮屠”覆滅,這支騎兵就是草原上當之無愧的第一強兵,迎面感受它的來勢,只覺得連風都割面了。
阿摩敕轉頭要把縮在馬肚子下面打盹的合薩喚起來,卻忽然發現老頭子已經悄沒聲地端坐在馬背上了,望向遠方的雙眼裡沒有醉意,而是炯炯有神。
“終於回來了……”他低低地嘟噥了一聲。
列隊的扈從武士中走出一騎,貼近大君身邊,“大君,虎豹騎來得太快,巴夯先去迎一下吧。”
大君擺了擺手,並不說話。
鐵益·巴夯,青陽有名的武士,也是大君幼年的伴當。他胸前以皮繩懸着一對生鐵打造的獸牙,是令人敬畏的“鐵牙武士”,整個青陽部,也只有十二位“鐵牙”。
巴夯退了一步,依然緊跟在大君馬後,手“咯啦”一聲輕微地暴響,握住了刀柄。他不算聰明,只是直覺上有些不安。
騎軍頃刻已經衝到眼前。領先的青馬一聲長嘶,馬背上的人高舉起鞭子,立刻有人吹起了牛角號。久經訓練的戰馬在黃塵中剎住鐵蹄,整個大隊在奔馳中急停,卻絲毫不亂。馬隊踏起的煙塵順風掃了過來,大君和貴族們都扯起大氅擋在自己的面前。巴夯卻不敢擋,煙塵裡他什麼都看不清,心裡猛跳,握刀的手一緊,半截雪亮的戰刀脫出皮鞘外。
他策馬進前一步想擋在大君馬前,卻感到一隻大手緊緊握住了他的手腕。巴夯自負膂力,可那人緩緩發力,竟把他的刀按回了刀鞘中。 щшш. TTkan. co
大君鬆開了手,神色自若,“是我們青陽的神弓回來了。”
煙塵落定,虎豹騎已經全部下馬,扯着繮繩半跪在旗下。青馬上的武士偏腿下馬,赤紅的重錦戰袍在風裡急振。他在馬背上疾馳了不知多久,領巾也已經溼透,卻絲毫沒有疲憊的神情。他緩步上前,立在大君的馬前。大君不動聲色,兩人對視了一眼。
周圍忽然靜了下來,沒有人交頭接耳,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大君和那個武士的身上。
阿摩敕努力伸長脖子,去看那個武士,壓不住心頭的激動。那就是號稱“青陽之弓”的九王,青陽部戰功最高的親王,年輕人眼中最耀眼的英雄。跟隨合薩學習星相之前,阿摩敕也像其他貴族少年一樣,夢想揮舞刀劍馳騁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