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裡啪啦的爆裂聲在白茫茫的細雪中響得清脆而歡鬧,笑聲和拍掌聲也響成了一片。恢弘的府邸外燃着一堆熊熊大火,家奴們把成捆的細竹投入火焰中,竹節遇火即爆,就是天啓城民俗所謂的“炸竹花”。那邊樓上則有家奴順風拋灑各式紙花,有御樣的紙蝶、紙雀、紙薔薇,都是描金畫紅的。看過了炸竹花的人們一窩蜂地去搶那些紙花,揭開來,有的裡面就硃筆題着“迎春錢三十銖”、“迎春錢五十銖”的字樣。
圍觀叫好的多半是世家女眷,嚴冬臘月都是重錦的宮裙,狐裘貂裘的大氅,卻坦然露出堆霜砌雪的胸口,爭搶中裙釵散亂,玉臂縱橫。就有好色的世家子弟混在人羣裡摸捏,家奴們也不阻止,只在暗中偷笑。
炸竹花的聲音、擠擠撞撞的動靜、嬌氣的驚呼和竊竊的笑聲正好成就這場熱鬧,誰也不好在這個日子翻臉怒罵。
而飢腸轆轆的貧苦人是不得靠近府邸的,東街的民巷口有家奴擺下了鋪子,有熱騰騰的熱粥和麪餅賑濟。長長的隊伍排到了一里半之外,拿到粥和麪餅的饑民們要說一聲“謝公活命大恩,再生不敢相忘”,然後立刻就找個角落裡吹着粥大口地吞食起來。偶爾有人痛喊一聲,隨即卻轉成驚喜的聲音,是大口啃咬麪餅的時候咬到了裡面的金銖。
一個金銖,貧民人家吃飽肚子可以吃上兩個月之久,縱然爲它掉了牙齒,也是高興的。
“又下雪了呢。”白衣的人站在街頭,喃喃自語。
胤喜帝九年冬,十二月七日,這是皇室三公之一的太傅謝奇微的壽誕。
數十年罕見的漫天飛雪籠罩了帝都天啓城,有大臣上書說是百年不遇的盛世,所以有祥瑞降下,而欽天監的博士們卻紛紛沉默。帝都張燈結綵預備迎春,冷清的市面上透出了少見的繁華景象。
繁華的表象,卻終究掩不住皇室衰敗的事實。
胤朝有諸侯十六國。而皇帝真正可以掌權的,只是中州南部一片浩大的“王域”。帝都天啓城就坐落在鎖河山的天然屏障後,是整個大胤帝國權力的心臟。諸侯和宛州商會都按時朝貢,民間金錢和貲貨的流通也難以估算,是足以和宛州十鎮相比的繁華城市。
可自從一頭桀驁的猛獅忽然將它的爪牙刺進這顆心臟,極盛的白氏帝朝就面臨了崩潰。
離國,一個原本微不足道的南蠻小國,卻出了一頭咆哮東6的雄獅。離侯嬴無翳少負勇名,狂悖尚武,不惜勒索百姓也要擴軍備戰。喜帝六年,嬴無翳憑藉他得意的五千雷騎一舉突破鎖河山屏障,控制了毫無防備的天啓城,進而在鎖河山匯聚重兵擊潰了十五國的勤王聯軍。
從此,嬴無翳以霸主之姿威凌諸侯,皇帝在他眼裡不過是個保管國璽的傀儡。嬴無翳需要的時候,喜帝只需要及時蓋下國璽就足夠了。
王域本身並不聚兵,空虛日久,皇室大臣多半是隻知道**權術的文臣。當日嬴無翳帶劍入宮,在太清閣下昂然不跪,大臣們就知道新的霸者絕不會屈尊和他們合作。於是當夜嬴無翳的軍營中就堆滿了皇室大臣送來的名刺,無不是表示效忠於新主。而嬴無翳只冷笑一聲,令隨軍長史記下信封上的名字,而後把這些東西都付之一炬。
寫信的大臣中,就有皇室三公之、太傅謝奇微。
太傅謝奇微軍旅出生,不通武術,謀略過人。追隨先帝征戰,數次平定叛亂,算得上戰功卓著。不過隨着年老,謝奇微漸漸失去雄心,只會在官場上逢迎拍馬,再沒有一點軍人的風骨。
他在天穹殿上參朝議政,竟然從來不說一個好說“有理”。市井傳說曾有小股北6蠻族渡海騷擾邊境,大臣爭論派誰出兵,爭得面紅耳赤,謝奇微卻只顧低頭,嘴說“有理有理”。喜帝性格激烈,不滿他的平庸,怒起來親自下殿推了他一把。誰知道謝奇微全無閃避,當場倒地,竟然是一直在打磕睡。於是滿朝皆知謝奇微“有理太傅”,喜帝大怒之餘,卻也不敢削去謝奇微的官職,因爲一半的皇室重臣居然都能算作謝奇微的門生。
嬴無翳要藉助謝奇微在皇室大臣中的勢力,所以對他還算尊敬。謝奇微也靠着獅子一般的東6霸主,隱然成了皇室大臣中的第一人。
謝奇微五十歲生日,太傅府邸賓客如雲。
成箱的禮物從中堂一直襬到門口,司儀的家奴手持禮單,一人還念不過來,需要兩人同時唸誦,整整唸了一天也不知最後有沒有唸完。前來恭賀的世家豪門能夠和謝奇微握手寒暄,已經算是得到了恩寵,更多的人只能在堂下遙拜。
離公嬴無翳也派人送來了一對純銀打造的短斧,謝奇微將短斧連着盒子供在中堂上,就像以前貢着宮中的賞賜一樣,賓客們豔慕之餘不敢多看,那雙短斧就如嬴無翳本人一樣,閃閃的寒芒有些刺眼。
夜色降臨,外面的大宴還未撤掉,後園的筵席又開了。賓客卻只剩下四十餘人。點着數十盞大紅宮燈,“薰風暖閣”裡一片光明。
此時能夠入席的賓客,都有與衆不同的身份。謝奇微刻意地不設桌椅,排下北6蠻族的燒羊大宴。賓客們一概屈膝跪坐,面前一張矮桌,伸手就有烈酒烤羊,佐以極南之地購來的香椿和紫蘇,醉了就可以躺在地下大睡,全沒有白天的隔閡。
暖閣正中是謝奇微府中的女樂作北6旋舞。北6原本舞姿狂放,謝奇微府上的舞姬卻十分妖嬈,只在身上披了件若隱若現的輕紗,**處嵌了幾塊小小的皮子,掛着銀鏈,旋舞起來膚光緻緻,令人目眩神移。舞到最後,纖軟如綿的腰上全是細細的汗珠,乳臀款款扭動,竟有投懷送抱的妖冶味道。
賓客中最下的人心情似乎有些煩亂,手中的銀匕將一條焦香的烤羊腿切得零零碎碎,卻絲毫沒有食慾。她終於狠狠地一推桌案,想要站起來,卻終於忍了忍,又坐回原處。
禁軍“羽林天軍”幕府的參謀葉雍容,原本她根本沒有資格坐在這間暖閣裡飲酒,此時她想要離去,卻也身不由己。
她是謝奇微親自指定的客人。
胤朝立朝七百年,開國時候以功臣劃分,素來有七大世家的說法。分別是:
帝王白氏,以火薔薇爲家徽;
百里氏,以金色菊爲家徽;
嬴氏,以雷烈之花爲家徽;
江氏,以神鳥大風爲家徽;
息氏,以百合爲家徽;
葉氏,以下弦月爲家徽;
姬氏,以黑色翼虎爲家徽。
不過姬氏已經沒落,最後一支姬氏子孫因爲牽涉了喜帝即位時的奪嗣之亂,被擁立喜帝的一衆大臣上表彈劾,喜帝下旨削去了姬氏的爵位,從此姬姓子孫生生世世不準進入帝都。
而剩餘的六個大姓中,有四個都是帝王諸侯的姓氏。宛州江氏雖然不是諸侯,但是以鉅商的身份統領宛州商會,不是諸侯卻勝似諸侯了。唯有云中葉氏,卻並非豪強的世家,葉氏以軍武著稱,歷朝出過許多將軍,是“名將之血”的家族。
謝奇微出身於下等貴族之家,他的壽誕卻要姬氏外的六大世家都來人祝賀,漏了一家鎮不住這個場面。而葉雍容是雲中葉氏的女兒,也是葉氏最後的軍人。
自從她父親病重癱瘓以後,家族中已經沒有可以出征的男子,十餘代名將之血的家族,男子們都把鮮血灑在了戰場上。父親親手把葉氏祖先留下的劍放在葉雍容的掌中,話語外的殷殷企盼令葉雍容無可退縮。爲了葉氏的威名,她十六歲就加入皇室禁軍的幕府,希望續寫葉氏的輝煌。
不過葉雍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所渴望的並非金戈鐵馬的生涯,她與宿命中的對手相遇的時候,是十八歲,本應該枕着心愛男子的肩膀,共坐在花前看月,兩頰羞紅。
舞姬們的舞姿越**起來,柔若無骨地貼在幾個貴客身邊。謝奇微只顧坐在銀簾後殷勤地舉杯,向身邊的皇帝幼弟建王頻頻勸酒。下面賓客漸漸男女雜坐,醉眼朦朧,幾個好色的年輕家主湊在舞姬身邊捏她珠圓玉潤的雙足,謝奇微偷眼看去,笑意越地濃了。
葉雍容心裡的煩亂漸漸變成了怒氣,她雙眉豎起,卻忽然覺察到耳邊的琴聲。在這樣的場面下,琴聲依舊沒有亂,清凌凌的像是冰河解凍,雖然其餘的絲竹管絃聲音起落,卻有人硬是用一張桐木琴壓住了場面,令樂師們不敢造次。
葉雍容擡頭,看見了端坐在樂師中的操琴女子。琴師一雙略顯低鬱的眼睛也正看向這邊,兩人的目光一錯閃開,葉雍容微微欠身,遙遙地行了一個禮。琴師有些蒼白的臉上帶起一絲笑,只是石子投入潭水驚起一串漣漪,隨即平復。
這是葉雍容第一次和琴中國手風臨晚相遇,此前她只隱隱約約聽過這個名字。
“前有青蓮如水,後有芙蓉如面,長公子青眼何者?”
“息少爺品花鑑玉之術名震天啓,難道反倒問我?”
“得青蓮者,慕芙蓉之醉酡,得芙蓉者,念青蓮之雅意,各擅勝場,越是賞花人,越是難捨。”
“那麼各折一枝,一同品鑑,可否?”
“不枉我和長公子志趣相投。”
葉雍容和風臨晚遙遙對視的時候,卻沒有料到不遠處有這樣的低語。酒至半酣的兩名世家公子牽着衣袖對坐,禮節一絲不苟有如謙謙君子,說的卻是這種狂蜂浪蝶的心思。而外人看來,此時東倒西斜的堂上,唯有葉雍容身形挺拔,和遠處風臨晚操琴的姿態相呼應。風臨晚修長婉約,眉清如水,葉雍容卻明麗如珠玉,清翠的眉宇間有一股英氣。
“那麼就由長公子先騎出陣,息泯在後壓陣,長公子選哪一陣?”年紀略小的公子笑道。
“天啓城誰人不知風臨晚的‘瑟然聽鶯居’是我父親的兵馬守護,我若被擋回來,也丟不起這個人。我選葉參謀那一陣。”
“好好,那麼掉腦袋的一陣就由息泯隨後爲長公子拼殺,長公子先請。”
“葉小姐不喜歡蠻族的食物麼?”
這個聲音忽然出現在咫尺之遙的面前,驚動了出神的葉雍容。名將世家的女兒都不會荒疏武藝,她一推桌子忽然就退出了兩尺,切肉的銀刀在掌中一翻,露出戒備的姿態。
跪坐在她桌前的是個青色華衣的年輕貴族,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相比暖閣裡其他客人,這個年輕人的臉色略顯黝黑,服飾卻又華貴了許多,金繡雲雷紋的前襟邊墜着一塊圓形的銀牌,其中無數雷電環繞成花。
“雷烈之花!”葉雍容脫口而出。
她並不認識這個年輕人,卻認識諸侯霸主的家徽,離國嬴氏的雷烈之花,離公嬴無翳就是在天啓城下高舉這面大旗,驚破了帝都的平靜。
“是離公府上長公子嬴真公子麼?”葉雍容記起了這個名字。
“想不到賤名能入尊耳,”嬴真倒也喜歡這種效果,“今日太傅家宴,葉小姐容色冠絕,卻沒有精神,是否蠻族的食物粗糙,難以入口?我在旁邊坐看許久,不由得擔心呢。”
“不敢稱小姐,”葉雍容對於嬴真的謙卑並不感激,“我是禁軍參謀,軍旅中吃得簡陋,我早已習慣了。何況太傅家宴,所供的都是少見的佳餚。”
“記得隨父親宮內閱兵曾匆匆見過葉參謀一面,如今重見,清減了許多啊。”嬴真毫不避諱地凝視着葉雍容的臉蛋。
嬴真沒有父親的驍勇,喜歡各國的女樂,素來仰慕帝都五原少年的風雅。他跟着父親殺入天啓城,立刻就和豪門少年們交好起來,沉迷於逸樂,府中蓄養的各國美女不下兩百人,時常招呼朋友,擺酒夜宴,競相比較所蓄養的舞女妖姬,而後趁着酒興狎戲。
葉雍容對這樣的傳說也有耳聞,微微一側頭,並不迴應。
“葉參謀……名將之後,卻如此美麗嬌嫩,實在不宜從軍。沙場艱苦,紅顏易老啊。”嬴真挨着桌子蹭了過來和她貼着並坐。
以嬴真的想法,剛強的女子從來不少,最後卻都化作了他懷裡溫柔的尤物,在風流場上,他不是輕易言退的人。
葉雍容面無表情,退開三尺:“沙場戰死、馬革裹屍都不算什麼,我自從從軍,就不怕有朝一日埋骨他鄉,何況容貌。”
“葉……”
“嬴公子還有什麼要說麼?”葉雍容忽地打斷了嬴真的話,她一擡頭,目光如刀,驚得嬴真一時啞了。
“兩位說得好熱鬧,怎不喝酒?”一人忽然插進兩人中間,兩手各持一杯淡酒,一杯塞給葉雍容,一杯塞給嬴真,“葉將軍也說得過了,想那世上無數的販夫走徒,卑賤之人,上陣衝殺何須動勞雲中葉氏名將之血。就算從軍,纖指遙點,決勝千里,纔是葉氏的風骨,何須葉參謀親冒矢石?又想茫茫宇宙間你我都是微塵,人生數十載最終都成枯骨,青春日短卻不能即時行樂,枉費了千嬌百媚的女兒身啊。”
原來息泯看着嬴真上來就不曾討好,覺得他是南蠻之地來的,言語無味不得仕女歡心,於是搶上來助陣。
嬴真卻比大醉的息泯更要敏感些,看見葉雍容的臉上冷色越的凌厲,急忙擺了擺手:“這些先不說,先不說,難得太傅壽誕,不能盡興而歸,豈不可惜?喝酒喝酒。”
他率先飲下那一杯,卻看見息泯拿袖子遮着臉,對他暗暗比了個眼色。
葉雍容指上用力,幾乎要把那個錫杯捏碎,卻終於咬着牙灌下了那杯酒,酒入喉像是有道暖流,融融地化在心口上。她重重地將杯子放在桌上,面冷如霜。
息泯和嬴真也不再糾纏她,只在旁邊坐着看歌舞。舞姬又換了一撥,先前那些雜坐在客人中侍酒,身上的輕紗被扯得零零落落,酒後的浪語不時傳來。幾個家主似乎是醉倒在舞姬的腳下了,立刻就有家奴進來把舞姬和家主一起送進後堂歇息。嬴真當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內裡更加地心猿意馬,偷偷看了旁邊的葉雍容一眼,葉雍容冰封的臉上已經泛起輕紅,在乳白的肌膚下越地誘人。
嬴真心裡暗喜。息泯那個眼神,是說給葉雍容的酒裡下了藥。息泯不知從哪裡買來一些極淡的春藥,有時候偷偷下在仕女的酒裡,藉着機會尋歡。事後往往也難以察覺到底是酒後亂性還是藥物作祟。
那邊一個家主酒性大在舞姬雪嫩的脖子上咬了一口,舞姬一聲魅惑的**,葉雍容忽然有些吃力地用手撐住桌案,鬢邊一滴滴細汗涌出。
“葉參謀,”嬴真終於忍不住上去環抱了葉雍容的腰,“葉將軍醉了,我送葉將軍回後堂歇息。”
他使勁貼着葉雍容的身子,去聞她身上的味道,心裡有如急促的鼓點。
“你放肆!”葉雍容忽地怒吼起來,她根本未再留情,一掌揮出去,結結實實扇在嬴真的面頰上。
隨即她跪起身體前傾,側身手一探,滿座忽地被這個聲音和葉雍容的動作驚呆了,他們驚的不僅是葉雍容敢扇嬴無翳的兒子,而且是跪坐而起的姿勢完全是雲中葉氏“坐劍殺人”的劍勢,這個劍勢曾有典故,幾乎是人人皆知的。
誰敢殺嬴無翳的兒子?
正給建王勸酒的謝奇微也被驚動,掀開銀簾看着這個放肆的女將軍。葉雍容凝神一顧,明豔中一股殺氣逼人,整個暖閣中都驚得不敢動彈。
“葉氏的女將軍?是何人的屬下啊?”謝奇微拖長了聲調。
“太傅,是……是屬下的屬下……”禁軍幕府之、兵機參政白立滿頭冷汗,急匆匆地跪倒在下面。
“雲中葉氏的女兒,好重的野氣啊!”也不知謝奇微怒不怒,聲調還是懶洋洋的。
“是……是屬下軍令不嚴!”
“要罰!”
“不必,不必,誤會而已,不過是場誤會!”嬴真臉上還帶着掌痕,卻急忙起身爲葉雍容辯解。他自命風流,還是迷於她的明豔,不忍她受苦,何況這種事情被嬴無翳知道,免不了雷霆震怒。
嬴無翳並不寵兒子,卻專寵長女。
“大罰不必,長公子都求情了,”謝奇微一笑,“小罰不可免,既然葉將軍帶劍,那麼就舞劍爲大家助興。”
“那……正是,”白立忽然想起,諂媚地笑着,“葉氏世傳的破陣之舞神妙無比,是難得一見的劍舞,足以和太傅府上的舞姬一爭高下。”
“白將軍!”葉雍容低喝道,一股屈辱衝塞胸口。葉氏世傳的劍舞陽剛疾烈,內蘊沙場男兒救國存危的壯志,這是葉氏一貫的教導。不知道多少葉氏名將在出徵前爲戰士做此劍舞,震動軍心一往無前,如今卻被拿來作爲這種歡場的娛樂,與淫糜的豔舞相比。
謝奇微也不看他們,持着酒杯冷冷地轉過頭去。周圍幾個大醉的貴族已經叫起好來,身份卑賤的舞姬再妖媚,又怎麼能和雲中葉氏名將之血的女兒相比?
“葉將軍!”白立壓低了聲音吼道,“你好自爲之。只要我白立還掌握禁軍幕府,你就是我的屬下,軍法如山,管你什麼雲中葉氏,不從令者,就不要在我禁軍中爲將。天下可不缺一個兩個名將!”
葉雍容的憤怒凝在臉上。她幾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齒,可是那股怒氣被什麼東西遏制着,像是被封住的火山,無法噴。
雲中葉氏,名將之血……
“破陣之舞是剛極烈極的舞蹈,雄風懾人,並非舞姬媚人之作可以相比。太傅當真要看,也是揚我帝朝雄兵的軍威,古本破陣之舞失傳已久,風臨晚仰慕多時,今日有幸。”
冷清清的聲調來自樂師中。葉雍容一擡頭,看見風臨晚的雙眸。她身體裡那股燥熱似乎被冰了一下,頓時清醒起來。
“讓這些舞女撤下去,”葉雍容立身而起,“我從來不和別人共舞。樂師可能奏薔薇皇帝破陣之樂?”
“不才略能模仿,”風臨晚淡淡地道,“不過就算薔薇皇帝時,天下能操破陣之樂者,不過三五人,恐怕這裡其他樂師不能與我配合。”
“無妨,即使沒有樂師也沒什麼。薔薇皇帝創此曲的時候不過以刀擊柱爲節拍。”
“是,以刀擊柱!”風臨晚的聲音中也多了些金戈氣。
葉雍容微微靜了片刻,從懷裡抽出銀梳,側過頭,在席邊豎起了自己瀑布一般的長。一篷火星炸開在紅色的燈罩裡,***照得烏流淌出華麗的暗紅色,彷彿新婚的紗帳裡那動人心魄的色澤。
也就是這一刻,那個脣邊淺笑、眉上輕愁的白衣青年無聲地走進了歷史……
後世傳名爲“詭道者”的絕世兵法家、大燮王朝霸業的奠基人、亂世戰場上無冕的帝王,他的來歷已經無從考證,人們知道的故事的開頭,是他走進了謝太傅家的暖閣。就是那一步,歷史開始記下他的名字。
這個名字,叫做項空月。
項空月堂而皇之地踏入薰風暖閣,全然沒有遇到阻攔。他並未手持請柬,而且誰也不知道他是誰、從何而來,不過這個青年那一身勝雪的白袍,背手前行時輕蹙的長眉,輕抿起來的雙脣,一切的一切看來都有股逼人的貴氣,即使隨意一個手勢的優雅,也絕非一般的公卿子弟可以模仿。
沒有任何人敢懷疑這個陌生的世家子弟是薰風堂遲到的貴客。
他踏上薰風暖閣的臺階時,頓了一步,迎候的侍女緋紅着雙頰持帚輕輕爲他掃了掃臺階。他踏進暖閣,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束暗紅色的長,拂過葉雍容白皙修長的脖子,然後被挽作了一個武士髻。
他彈了彈手裡的鶴羽扇
葉雍容起身。她身上是一件火紅的軟鎧,織金腰帶紮緊纖纖長長的腰肢,一路走到了堂中,果然是令人動心的妖嬈。不過隨着她拔出腰間的佩劍,一股英武之氣颯然浮空,周圍賓客都是一驚。誰也沒有見過的“破陣之舞”本來就是剛烈的軍舞,並非公卿們想象的舞蹈。一旦拔劍,無論男女就都如陣前的武士,再無款款扭送的酥胸長腿,只有武士的殺意和霸氣。
葉雍容握劍當胸,劍鋒指天凝住。
風臨晚深吸一口氣,十指初動。琴聲像是炸開的一般,她一人操琴,卻彷彿千軍萬馬列陣衝鋒,沙場之音在堂中激盪,不曾防備的賓客驚得立起。
項空月手疾眼快,一把托住一個起身的貴族少年:“《破陣》第一節又名《鐵蹄》,所以有這一段千軍萬馬的殺伐之音,到了《夜雨》一節剛極而柔,自然溫和起來。”
“公子精通樂曲?”貴族少年對項空月頗有好感。
項空月微微一笑,就勢坐在他身旁:“《破陣之樂》是我朝薔薇皇帝在白河大戰中以刀擊柱,即興而成的軍曲。第一節《鐵蹄》,暗喻敵人千軍萬馬,勢不可擋;次一節《夜雨》,是皇帝決戰前自己在帳中拔劍舞蹈,已有了死志;第三節《火幻》,據說是先帝大醉,凝視火薔薇的旗幟而忽然感覺到星辰諸神的耳語,眼裡出現種種幻覺,都是破陣的關鍵;最後一節纔是真正的《破陣》,雄歌傾世,以火燃火,陽中之陽!千古之下,聽來還是令人神往。”
“看,”項空月羽扇平揮,“《鐵蹄》已過,琴聲入破,這是《夜雨》。”
葉雍容正在自己的劍光中轉折,紅色的箭裙烈烈飛起,長劍拋下大片的寒泓,劍鋒指向四周的時候,賓客們紛紛爲之避席。她身子輕盈曼妙,隨劍而走,如同一片紅葉飄在寒芒中。劍卻還是戰場武術中剛陽的殺手,應和風臨晚越來越高亢的琴聲,彷彿七百年前的帝王重歸大地,在戰場的雨夜裡揮劍指天。
“壯哉,不愧是薔薇皇帝!”項空月擊節讚歎。
而風臨晚曲調再轉,琴聲飄忽不定,已經是《火幻》,像是風中不斷起伏的火焰,神秘荒涼的氣息在連綿不斷的琴聲中加劇。葉雍容的劍舞更快,人已經籠罩在周而復始的劍影中,銀色的劍刃映照燈光更有一片火紅色。
賓客的嘖嘖讚歎聲中,項空月反而皺眉:“怎麼反而不能以輕御重了?”
在場的也只有風臨晚、項空月和葉雍容自己覺察了異狀。這一段的劍舞本來應該舉輕若重,可是葉雍容隱隱覺得胸口那團火躍動不熄,而且越來越熱起來。她心裡煩躁,御劍的本領就打了折扣。
對於公子們所用的東西,葉雍容絲毫不懂。她酒量很淺,本以爲心裡的不安是那杯酒的酒力,好在葉氏對於呼吸之術的家學深厚,她調整呼吸,就可以勉強壓過煩惡。不過此時在舞劍中不由自主,她越是難以御劍,越是不得不緊跟風臨晚的曲子,全力舞劍,劍勢漸漸散亂起來。
“呲啦”一聲微響,一片紅色的布帛從劍圈裡飛了出來。竟是葉雍容的快劍把自己衣帶的一角切落了。劍本雙鋒,最容易自傷,那一劍一擦,葉雍容肩上已經多了一道細細的血痕。
忽然有人鼓起掌來。堂中除了曲聲劍聲,有了第三個聲音。那掌聲極沉穩,賓客們都無意跟着鼓掌,只是不由得轉頭看去。一個白衣青年緩步走向了內堂中央,他含笑擊掌,每一步都從容地踩在風臨晚的琴聲節間,神采曼妙。息泯和嬴真也自慚形穢起來——那簡直不像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葉雍容大驚,手上劍卻不能停,此時已經到了《破陣》一節,她的劍幾乎忍不住脫手而出……那個白衣的青年卻忽然對她微笑,而後他寬袍廣袖灑灑展開,整個人變成了雲中的飛鶴,在劍影中配合着葉雍容洋洋起舞。
他的動作看上去並無雄沛的力道,可他的舞蹈卻如大海深不可測,在葉雍容的劍影中來去,絲毫不受傷害。他飄飄的長袖拂起,彷彿帶起大山轉動。葉雍容的動作漸漸和他合拍,不再維持武士雄壯的風格,而是輕盈飛動,貼着他旋轉,彷彿大山上盤旋的紅色飛燕。
“難道是……《若依》?”葉雍容忽然記起了這個名字。
傳說真正的破陣之舞只有雲中葉氏還有流傳,不過葉雍容自己也知道,葉家家傳的這段舞蹈並非全本。始皇帝白胤在白河大戰中創制舞曲的時候,歌舞絕世的薔薇公主陪伴在他身邊,所以本來是兩個人共舞。只是薔薇公主最終等不到封后的一天,就辭世了。所以等到太清閣建成的時候,世上已經無人和白胤共舞。白胤最終修改了舞譜,把原本屬於女子的《若依》刪去。
有傳說後來白胤喜歡在百尺太清閣上趁夜起舞,眼力好的人可以遠遠看見皇帝朦朧的身影,在入雲的高閣上獨自一人。
此時,這個白衣青年儼然就是薔薇皇帝的化身,而她的劍舞被引動,扮演的恐怕就是那個害怕黑夜和鮮血的公主。
“《破陣》的全本竟然還有人知道!”風臨晚心中震驚。
她也曾用心在各家藏書中尋找當年《破陣》的殘譜,終究拼不出《若依》一節,此時這段舞蹈就在眼前,不由得人已癡醉。
項空月忽然放聲而歌,聲震屋宇:
“我有屠龍之術,
欲翻流雲起舞;
我有蒼茫之志,
欲煎七海成田;
我懷絕世之鋒,
欲解抵天之柱;
我是藏玉之璞,
欲覓神匠成材。
吾曾笑雲夢鄉里文皇帝,
長生何須吞白玉;
吾曾笑長鋒空折武皇帝,
揮軍難渡雪河西。
吾不懼青天之高,黃地之厚;
獨恨不逢琢玉手,
晚生不見鳳凰來。
噫噓兮,
山之既高,神女空候;
水之既深,龍死荒灘。”
“哈哈哈哈!”衆目睽睽下,白衣公子在堂中仰天長笑。紅衣的女子劍光收斂,默默依在他背後,而風臨晚拍掌在弦上,止住全部餘音,垂頭沉思。
笑聲經久方絕,堂中只剩下天地初開般的寂靜。七百年前的大戰後,那個不可一世的皇帝是否也這樣依着自己心愛的女子,看浩瀚的草原?
一個並不大的掌聲忽然響起,賓客們順着掌聲的方向看去,竟然是銀簾後端坐在謝奇微身邊的建王,已經起身站立。建王年僅十二歲,此時卻半點沒有孩子氣,神情中自然地流露出帝王家的威嚴。
“好!”謝奇微不愧爲“有理太傅”,最善於順流附和,立時拍案而起,大聲喝彩。
像是一股沙場的勁風忽然間吹散了暖閣中異香縹緲的奢靡之氣,頃刻間四十多個賓客朦朧的醉眼都清明起來。掌聲如潮,經久不息,外面的侍衛被驚動了,按刀疾步登上臺階查看,只看見帝都的豪門貴胄們都離席起立,人羣中掩映着一紅一白兩襲衣衫。
喧鬧中,樂師席上的風臨晚默然良久,臉色忽然漲得血紅,她捂着胸口起身,疾步從側門離去。直到走廊裡,風臨晚才頓了一步,一口鮮血吐在衣袖上。《破陣》到了最後一段,她已經是被那個白衣的公子帶動起來,精神都在他舞蹈的節奏中起伏,輪指撥絃不由自主。風臨晚身體羸弱,憑着《破陣》以火燃火的極陽之氣,才能衝到曲終,隨即彷彿大病一場。
“天下竟有此人?”風臨晚低低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