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犁掀開了金絲織繡的羊皮簾子,低頭鑽進了金帳,聞見熟悉的薰香氣味。嫋嫋的香菸裡,大君半倚在坐牀上,端着一盞子羊奶,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看見木犁進來,大君招了招手,招呼他坐在一邊。木犁是年輕時候就追隨大君的親貴將軍,外人不在的時候,總有坐牀的恩典。
“大君找我來,有什麼事麼?”
大君搖搖頭:“沒事,想跟你敘敘。”
木犁欠了欠身子:“這些天還安靜,就是厄魯大汗王的伴當帶着人來收戰馬和兵器,對將士們很不敬。”
大君笑笑:“你和厄魯都跟比莫幹走得近,厄魯手下的兵多了,對你們有好處,爲什麼你倒不滿起來了?怨我沒有把虎豹騎撥到你手下麼?”
木犁神情不變,搖了搖頭:“木犁和厄魯大汗王都支持大王子,可是木犁以爲自己跟厄魯大汗王不是一羣裡的馬。何況虎豹騎是我們青陽最強的騎兵,是大君用來守衛北都、威懾諸部的軍馬。無論撥到誰手下,木犁都是不贊同的。”
“不說這個了。”大君隨意地擺了擺手,“世子還好麼?我讓阿蘇勒跟着你學習刀術,他的進步快麼?”
“世子的身子很虛,胳膊上的力道也不足,能提起刀揮舞已經是勉強得很了,刀上沒有力氣,也說不上什麼進步。”木犁直言不諱,“木犁以爲,世子不是個學刀的材料。”
“哦?是麼?”大君淡淡地說,眉梢也不動,只是低頭飲着銀碗裡的**。
“只有一點……”
“一點?”大君忽地擡頭去看木犁,“什麼一點?”
“很久沒看見有人那麼努力地練刀了,即便是木犁教導四王子的時候,也沒見他這麼拼命。木犁每天只給世子講解一種劈斬,即使是一種劈斬,世子也練不熟。練了後面的忘了前面的,刀上全沒有力氣,別說殺人,殺只黃羊都不成。可是他偏能一刻不停地練下去,直到夜裡,還能聽見木樁那邊空空地作響,都是世子練刀劈樁的聲音。那種拼命的勁頭好像……”木犁猶豫了一刻,還是說了,“有時候看着他,就像看見木犁自己小的時候。那時候木犁是個奴隸崽子,不練刀,就得放一輩子羊,就活不下去。”
大君沉默了片刻:“可是他是世子,我們呂氏帕蘇爾家族尊貴的小兒子,沒理由這麼拼命的,是不是?”
“是!如今世子把九種基本的戰法練熟了七種,再過幾日就要練到衝斬,然後就是上馬劈樁。只是木犁看他這麼練,時間長了只怕是會傷身的。”
“會傷身啊……真是個傻孩子。”大君靜了一刻,笑了笑,“別教什麼衝斬了。讓他練着玩玩,也不必教他騎馬,做個樣子就是了。”
“這……”
“木犁,你也太認真了。學不學刀,有什麼要緊?小孩子的心思,也許明天他就忘了呢?”
“可是……可是如果這樣的話,大君爲什麼要指定木犁去教世子?難道大君不是想……”
大君擺了擺手:“他畢竟是世子,該有最好的老師。可是我的心裡,並不想他成爲武士,要做樣子,也要做個好看的樣子。木犁你記住,阿蘇勒,是不適合學刀的。”
兩人都沉默下來,大君遞過一盞**,木犁端在手裡沒有喝。
他忽然放下盞子跪了下去:“大君,木犁有一句話。”
大君瞥了他一眼,拿着銀盞的蓋子指着他笑了:“怎麼連我的木犁說話也這麼吞吞吐吐的了?草原上只有羊兒叫聲大了被狼叼走的,還沒聽說獅子老虎不敢出聲的。木犁你跟我那麼多年,是我們青陽的獅子老虎,你有什麼話儘管說給我聽,我不怪你。”
木犁用力點點頭:“木犁是要問大君立嗣的事情。”
“立嗣?”大君挑了挑眉毛,“我的小兒子是阿蘇勒,草原上的規矩,我的帳篷和牛羊將來都是他的。木犁覺得不妥麼?”
“木犁覺得不妥!”木犁提高了聲音,“以世子的身體,能活幾年?何況世子的母親是朔北部的人,朔北可是我們最大的敵人啊。木犁跟着大君那麼些年的征戰,不都是對抗朔北的白狼麼?”
“能活幾年?”大君低低地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至於朔北部的血統,木犁啊,我也有一半的東6血呢。我不知道阿蘇勒是不是算半個朔北部的人,我只知道他的母親是我帳篷裡一個可憐的女人。”
他揹着手在金帳裡踱步:“木犁,我知道,你們擁護比莫乾的一撥人,私下裡叫長子窩棚,擁護旭達罕的一撥,叫三子窩棚,爭來爭去,還是一個立嗣的事情。你們誰都覺得,我遲早有一天要廢掉阿蘇勒,另立一個儲君,因爲阿蘇勒的身體,因爲阿蘇勒不像是我們草原上真正的男兒。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要告訴你的一句話是,我心裡很是愛阿蘇勒這個兒子,在我倒下之前,我不想聽任何廢掉他的話。”
“可是大君……”
“木犁,這個不用再說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們的心思,我都知道。我心裡有主意,有一天我要死了,會給你們選一個最合適的大君。阿蘇勒學刀術的事情,你要讓他知道不可能,他自己就會退卻了,安心去休養身體。不必真的教他任何刀術,明白了麼?”
“是。”木犁點了點頭,“只是我還有一句話說,不是爲了大王子,是爲了世子。”
“你說。”
“無論世子怎麼體弱,都還是我們草原上的男孩。大君答應了他讓他學刀術,又囑咐木犁不教,不是騙了他麼?”
“就算我騙他吧……”大君沉默了一刻,笑笑,“做父親的,不過希望自己的兒子好好長大,多活些日子,當不當英雄,又能怎麼樣?他的爺爺是蓋世的英雄,他的爺爺下場如何,木犁,你還沒有忘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