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語氣很平靜,“他不是我該愛的人,起初就不應該開始。他愛着無上的神,我根本不能與之比較。我猶豫過也掙扎過,但終究還是忍不住動了心。他看起來兇狠又霸道,令很多人害怕,但我卻知道他是很脆弱的,因爲許多年前的舊事一直活在煎熬之中。他是根本不需要我保護的,但我卻總是忍不住去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離開,大概就再沒有一個人能在那些落雪的夜晚抱緊他,就再沒有一個人能在他傷心欲絕時聽他傾訴。”
“人的心思就是這樣奇怪,明明知道那個人是比自己強大百倍的存在,但一旦愛上了,卻總覺得他需要照顧,尤其是需要自己的保護。”
“是我太自不量力了。以不正當的目的開始的感情,爲了欺騙而開始的感情,卻讓我越陷越深,甚至爲了他獻出生命也心甘情願,想要將自己的一切坦白,希望得到他的原諒。”
“我就這樣付出了真心,於是……再一次受到懲罰。”
“這一回不是所愛之人死去,而是心愛的人對我只是玩弄而已,就如同在永夜城看過的千百回他人的遭遇那樣,在拋棄了唯一的自尊之後,得到的只是毫不留情的踐踏。”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感情也有高低貴賤之分。”
“擁有這樣軟弱的感情,原來真的是一個錯誤。”
“我是不該擁有愛情的。追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註定只會得到傷害。”青年了悟般的笑了一下,“後來我的愛被他拿走了,原本就是應該屬於他的感情,我願意留給他,我甚至還是感謝他的,因爲時機不允許我再繼續軟弱下去。”
“這種感覺很奇妙,你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句,記得他的每一個表情,卻不再有生動鮮活的印象,就像原本彩色的記憶全部被刷成了黑白,胸口忽然像破了一個大洞,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了。”
“於是許久前的那些回憶就重新鮮明起來,爲什麼要生存,爲什麼要戰爭?如果沒有心裡的那個人,其實也並不是一定得活着,只要不死就夠了。”
“只是我會一直忍不住去想死亡是什麼樣的感覺,是不是也是感覺如此虛茫?”
他低聲說着讓人心驚肉跳的話,神情卻是滿不在乎,眉目溫和舒展。
“你愛的人……是……”許久後,我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卻無法再說出一句話。
在這樣風清月明的夜晚我首次看清青年的真心,也終於明白自己錯失了什麼。
心痛、懊悔……翻涌的情緒無法描述。
其實我更應該高興的,因爲我最終能夠確定我們曾彼此相愛。
但我卻無論如何都無法開懷。
似有所覺般,粉紅的小鳥從我的袖中鑽出,撲哧了幾下翅膀,習慣性的蹲在我的肩膀上,不知憂愁的歡樂的轉圈。
“你還帶着它?這小東西的顏色奇怪,還是這麼胖。”青年摸了摸小鳥的絨羽,又捏捏它的腳“其實我不喜歡看到它,不知道爲什麼,只要看見它,就會覺得難過。”
小鳥順勢蹦到他手心裡,青年也好笑的撓撓它的下巴。
其實一切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我愛的人還在,他對我的愛也還在。
但到現在,我卻不敢將這份愛還給他,因爲我已經知道他受到了怎樣的傷害,沉重到讓他覺得失去愛情反而是得到了救贖。
***
在那晚過去的幾天後,我的心情仍然不能平靜,以前曾經懷疑、曾經反覆思量的線索現在都被重新串聯起來,許多細節也可以被重新解釋。當我越是重新回頭考慮青年的種種表現,就越是明白那個人曾經受到的傷害。
就這樣精神恍惚了些日子,我卻開始發覺有些不對勁起來。
在作爲“小榕”的時候,我從最開始就表明了對方瞬華的心意,所以他也一直在有意無意表明着他對“小榕”感情的拒絕,但他顯然對這種事情駕輕就熟,既明顯的劃清了界限,又不至於讓人覺得過分難堪,十分懂得留下必要的情面。
但現在,這個情形卻在之前的那個夜晚過後被很明顯改變。
那天晚上,他讓我一同乘坐比翼鳥回到了營地。今日,他又在清晨練劍時破例叫上了我,而在平時,他時常是告訴我,小孩子需要多睡一點。
因爲這段日子都同他住在一起,所以我終於知道了他平日是如何勤奮而辛苦,又怎麼會在這樣的年紀就取得了驚人的成就。他每天四更天就已經起牀,練習劍法和術法的時間往往超過一個時辰,常常是其他人還在睡夢中,他卻已經揮汗如雨。
我想起那個時候,第一次見到喻澄夏時,他曾說方瞬華“又大半夜的起來練劍”,原來此言非虛。
方瞬華晨間練習的地點選在裡營地不遠的小樹林中,我應邀來此,只覺得這裡早晨的空氣如此清新,樹葉上凝結的露珠如此動人,似乎連草木也悠然含笑。
但我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因爲自己的心情使然,只要能待在他身邊,似乎一切都能變得那樣美好。
方瞬華在完整的走過一遍劍招之後就轉頭對我道:“小榕,你原來的那套劍法中劍意並不很好,從今天起,我就教你我剛剛演示的這套吧。”
我盯着他淡紅色的嘴脣,看着他微微敞開的領口中露出的胸膛線條,忽然就有些口乾舌燥,一時間竟沒有聽清他同我說了些什麼。
“小榕?”見我許久沒有迴應,青年走過來,有些擔憂的摸了摸我的額頭,“是還沒睡醒麼?果然不該讓你起得這麼早。”
不知道爲什麼,我只覺得他今天分外的美貌無瑕,似乎連衣物也穿得修身了些,讓人能輕易看清他勁瘦的腰身。
“不,沒有,”不過我畢竟不是初諳人事的少年,只緩了片刻便穩住心神道,“只是你剛纔練得太好了,所以讓人一時晃神……”
大概是我的言語太過直接,方瞬華挑起了一側的眉毛,看了我一會兒後道:“那你方纔一定仔細看了,那就把這套劍法演練一遍我看看。”
“我記不住全套。”
“能記得多少便是多少。”
看樣子是逃不掉了。
我在心底裡嘆了口氣,對於自己現在的處境感到有些好笑,這世上恐怕再沒有比我年紀更大的學生了。
不過……
自從知道了青年當初的心意,我便日復一日的愛他更甚,到了如今,只是略微回頭看到他倚劍而立的姿勢,也覺得世上再不能找出第二個人可以將這樣平凡的動作表達得如此優美。
真是無可救藥。
我認命的將方纔記得的劍招依樣畫葫蘆的演化出來,劍意什麼的暫且不論,先以姿勢相似爲先。
勉強走了十幾招,我便有些後繼無力。
剛纔都在陶醉於那人的迷人身姿,誰去管劍招怎樣。
我正打算再隨便比劃記下,就聽青年道:“你啊……”
他的話語中隱含着一絲寵溺般的無可奈何,聲音也已經近在咫尺,我後退一步,竟然就已經靠上了他的胸膛。他伸手捉住我握劍的手,爲我擺正姿勢,開始手把手的教習。
他的表情認真而嚴肅,但我卻開始無法擊中精神,因爲這樣的動作,簡直就是他把我整個人抱在懷裡。
聞到熟悉的氣息,感受着熟悉的體溫,我哪裡還有習劍的心思,只希望自己會得越慢越好,於是剛剛練好的劍式便也變得不會了。
但青年卻沒有絲毫的不耐煩,依然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反覆教導,直至習劍的時間完全過去,我才戀戀不捨的同他一起返回了營帳。
回去路上,我都還是有些恍惚,根本不敢相信青年竟然忽然與我親密到如此地步。心裡想着其它的事情,走在平地上也能幾次三番險些被自己絆倒在地。
在第五次扶住我之後,方瞬華陡然停下腳步,讓我險些撞上他的後背。
他猛然轉身,我措手不及幾乎撞進他懷裡,正重新站穩腳步,我卻忽然真的被青年溫柔的摟住。
“小東西,”方瞬華揉了揉我的頭頂,而在我在極度的震驚下一時也沒有反抗,“怎麼,是我嚇住你了?”
他的聲音溫柔得彷彿要滴出水來,“你不是爲了我而來的嗎?怎麼現在反倒是一副毫無準備的樣子?”
我直愣愣的站着,他卻忽然低下頭,輕輕親吻了我的嘴脣。
只是很簡單的嘴脣相觸,並沒有更進一步的接觸,我卻覺得耳邊有驚雷響起。
“你……”
我捂住嘴脣,瞬間完全無法動彈,青年卻又笑着揉了揉我的頭髮,獨自率先走入了營地,只剩我一個人呆在原地,還是完全不敢相信剛纔發生的事實。
***
接下來的幾天,事情的發展更加出乎我的預料。
方瞬華再沒有說過表白的話,但是對我的態度卻委實轉變得太快,讓我近乎無所適從。
有一次,在我們同喻澄夏一起吃飯的時候,他看着方瞬華一直爲我佈菜遞水,又一時問好不好吃,又一時問是不是吃得習慣,實在是覺得無法忍受,於是大聲喊道:“小花花你搞什麼鬼啊?肉麻得我雞皮疙瘩都快掉下來了,還有,你們兩個什麼時候在一起了?我怎麼之前一點沒看出來?”
方瞬華十分鎮定,輕輕笑了幾聲便對喻澄夏道:“那你現在不是知道了?”
“呃……我不是要說這個,”喻澄夏皺着眉頭,“你不是之前還喜歡沉……嗯,另一個人嗎?怎麼快就……”
“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方瞬華也皺着眉,“感情的事連我自己也弄不明白。”
喻澄夏聽着他苦惱的話,又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把筷子一拍,“弄不明白就別想了,小榕不錯,比那個人好,前些日子我都以爲你快死了,現在好不容易活過來了,就別想那些倒黴的事情了。”
“來來來,快多吃點菜,今天好不容易有肉吃。”喻澄夏朝方瞬華的碗裡猛夾了幾塊肉片,又快速的爲我布了些葷菜,“小榕你也吃,我還要感謝你救出我們小花花,你們多吃點,最好每天都相親相愛。”
趁着喻澄夏低頭猛扒飯的當口,方瞬華把自己碗裡的肉片全部都挑給我,一邊又說:“快吃吧,不然涼了。”看他望我的眼神,我自然知道,剛纔的他說的那些話,雖然是喻澄夏起頭問的,但有一大半其實是在說給我聽。
我看着自己碗裡高高堆起的飯菜,幾乎完全不由自主的在甜蜜中沉淪,其實不管他是愛“沉音”還是愛“小榕”,我都並不介意。即使容貌和身份都是假的,但我並沒有僞裝自己真正的個性,沒有掩藏真實的自己。
不知道當年扮作“陸明琛”的他是否也有同樣的感受。
雖然在心底深處,分明有另外一個聲音在告訴我自己,以我對方瞬華個性的瞭解,他並不會如此輕率的愛上他人,並且態度親暱得近乎莽撞。
但此時此刻,我並不想對此加以甄別。
我們之間的問題,並不僅僅在於彼此感情的確定,存在的障礙還有魔族與仙族、蛟龍族的同盟,雖然我並沒有讓魔族直接參與同人類的對抗,但實際上我與方瞬華仍處於敵對的雙方。
我不可能永遠隱藏身份留在他身邊,而他也不可能撇下這裡的一切隨我回到委羽山。
既然在一起的時間這樣有限,又爲什麼不抓住機會多享受一些他的溫柔與愛意。
這樣想着,似乎不管將來會發生什麼,我都能坦然相對,於是日子過得越發暢快許多。
我在離開委羽山時,雖然瞞住了所有人,卻留下了自己的式神注意各方動向。目前收到的消息,仍然是一切沒有絲毫的異樣,原本一直勸我參戰的燭光,這些日子也沒有動靜,倒是怡卿經常哭鬧着要見我,卻被親信們攔截在我閉關之地的外圍。
這些日子方瞬華都在教我學習那套劍法,他手把手的教習,時常會蹭到肩胛的位置,讓我有些苦惱。那裡是原羽所在的位置,敏感異常,加之許久都沒有與人有過親密的行爲,心愛的人又在觸手可及之處,我只覺得有些時候已經無法掩飾自己的**,只好常常在他靠近時不着痕跡的避閃。
他似乎有所察覺,又彷彿沒有,不過在整個與“小榕”相處的過程中,青年都表現得十分守禮,除了那天表明心意的親吻,就再沒有更進一步的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