綾州城外十里,山神舊廟。
沉黯的夜色裡,高大頎長的身影一掠而過,落於山神廟前。
瓏夜攜了珠兒,循着夜風中那濃郁的香氣追尋到此處,破敗的廟宇在夜色裡如同垂死的野獸,絕望而猙獰地大張了嘴。
“妖怪……會躲在這裡?”珠兒猶被瓏夜攬在懷裡,一張白玉面龐上,未有絲毫懼怕,反而滿是好奇的神色。
“嗯。”男人沉沉應她,擡眸掃過眼前破落的廟宇,忽而眉心淺淺一動,“珠兒,你怕麼?”
“……嗯?”她一呆,這是……瓏夜第一次喚她的名字。輕輕短短的兩個字,從他薄削卻線條剛硬的脣間吐出,綻成夜色裡一朵無形的花。
珠兒垂下眼來,搖頭。
“那就好。”瓏夜微微頷首,圈住她纖腰的結實臂膀不動聲色地鬆了開來,左手食指微曲,擡起她小巧的下頜,在她一時的錯愕裡,他那帶着微涼溫度的指尖,點上了她的眉心。淡金色的光芒在瓏夜的指尖跳躍,片刻之後,帶着涼意的指尖離開,珠兒的眉心,留下了一簇火焰紋樣的小小印記。
“走吧。”
他放開她,轉身走向那縈繞着詭異香氣的破敗廟宇。
身後的素衣少女,一時怔忪地呆望着術師那道挺拔的背影,軟嫩的手,緩緩撫上自己的額頭。然而落手之處,卻是那道淡白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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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廟中香氣越發濃烈,隱隱竟然帶了幾分嗆鼻之味。破碎的牌匾橫亙於地,依稀可看到“……求必應”這三字,生滿了綠色銅鏽的香爐上積滿了灰塵,廟中四根大柱,紅漆早已剝落,那神龕之上,端坐着一尊泥塑的山神像。
廟宇雖已破落,然而那山神像卻是雕刻得異常細緻,栩栩如生,想來昔年這廟宇也曾香火旺盛。
珠兒與瓏夜踏入廟中,並未見廟中擺設有任何異樣。然而黑夜寧謐,珠兒卻猛地發現,這廟中竟然聽不到周遭任何風過蟲鳴之聲,卻是詭異至極。珠兒纔要張口詢問,卻聽瓏夜冷聲道:“還躲什麼,出來吧。”
他話音一落,廟中立柱之後,便有桃紅色衣裙一閃,那白日裡與他們同住在“仙客居”的女客,王員外口中的“小寡婦”,便俏生生立在柱旁。
美豔的少婦深夜裡在這荒野中的舊廟出現,這場景當真是無比的奇怪。怎知那女子竟應聲而出,她見到瓏夜與珠兒二人,似乎並無半分的驚訝。蓮步輕移,從那柱後轉了出來,一雙美目流盼過兩人,她的目光掃過珠兒,短短停留了一瞬,然而片刻之後,竟是斂了裙襬,施施然福下身去——
“奴家柔姬,見過二位高人。”
“綾州城十數名青壯男子,可是你殺的?”見她施禮,瓏夜面上卻無半分表情,“仙客居的王員外,可是你殺的?”
“……是。”
柔姬咬了紅脣,面上透出幾分急切,“但我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妖孽殺人,必然有所圖。”瓏夜冷哼一聲,長指從袖中拈出一張黃色符紙,寬袖揮擺間,那符咒便向神龕之上的山神像襲去!
“你的‘苦衷’便是它吧!”
“啊!”柔姬低呼一聲,動作極其迅速,反身撲向那道符紙,她心中惶急之下,竟伸手去抓握那符咒,妄圖阻止那符咒貼上神像!
然而就在那雙白膩的手抓住符紙的瞬間,用硃砂寫滿了咒文的符紙,竟自發燃燒起來!金紅色的火焰轟然包裹住柔姬的雙手,那樣灼灼的顏色,讓數步之外的珠兒都感受到了熾熱的溫度。然而柔姬卻似半點未覺,青碧色的微茫包裹住她的全身,嫵媚的臉龐被青色籠罩,不見之前的半分嬌美,卻讓人覺得無比的乖戾怨狠。
“我敬你修爲高深,得來不易,卻想不到你也是個爲增加自己修爲而私心殺戮的人!”原本柔膩的語聲倏然冰冷,柔姬的脣邊勾起一朵嘲諷的笑,有雪亮的獠牙從脣畔齜出——
“那就讓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語聲才落,她桃紅色的裙衫下,竟然顯現出一條碩大的狐尾!那條狐尾靈活至極,轉瞬便向瓏夜席捲而來!
劍眉驟然軒起,瓏夜一身黑衣揚起,翻身避過柔姬的狐尾,緊接着並指如刀,凌厲劍氣向那山神塑像擊去!這一下兔起鶻落,他的動作竟快得讓人不及反應,待得柔姬回神,只聽珠兒滿是驚奇地叫道:“啊!那兒有隻狐狸!”
神龕之上,破碎的山神泥塑之處,確有一隻毛色灰黃的狐狸,閉目而臥。
柔姬一見之下心中惶急無比,竟顧不得再與瓏夜鬥法,扭身撲上神龕,將那狐狸一把抱護在懷中。
“夫君!夫君!”焦急的語聲失了溫柔,竟隱隱帶了哭腔。
瓏夜一聲冷笑,便要立時上前取柔姬的性命,然而足下微動,卻忽然被人大力抱住了擡起的手臂。
他回首,望入一泓澄澈的清泉。
“她好像真的有苦衷……”微卷的眼睫下,是珠兒閃爍着溫潤光芒的大眼,“不如我們聽聽她怎樣說罷?”
“妖孽之言,又有什麼好聽的?”他臂膀一動,便要再次上前,
“等等!”秀眉蹙起,珠兒擋在瓏夜之前,回頭望望神龕上的女狐,又轉頭,仰起臉來盯住面前高大的男人,“修道之人雖然以斬妖除魔爲己任,但如此魯莽行事,你不怕不增修爲,反增業障麼?”
他黑曜石一般的眸子緩緩眯起,眼中似乎驟然有寒霧瀰漫,“我幾時告訴過你,斬妖除魔是我的責任?”
“你並沒有說過,可蒼梧他……”
一聲冷嗤阻住了珠兒未出口的話,“我殺盡鬼怪妖魔,只爲了增加修爲,早日登列仙班而已……”男人的臂膀從珠兒的桎梏中抽出,“別把我想得太過善良,我所做的每一件事,不過都是爲了自己。至於這個……”瓏夜的大掌撫上她眉心那一點火焰,“就當做我一時的慈悲吧。”
“……”她怔愣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接口。
“姑娘,你讓開吧。”身後,女狐柔姬輕柔開口,面上濃烈的哀慼之色再也毫不掩飾,“我夫君陽氣將散,柔姬在這世上生無可戀,便是被他取去修爲,現下也無所謂了。”
“綾州城那十幾人,都是被你取去了陽氣,是麼?”珠兒踏上一步,“你……做這些都是爲了替夫君延命,是麼?”
螓首微頷,晶瑩的珠淚滴垂落在懷中漸漸失去溫度的狐身之上,柔姬輕聲開口:“六界之中衆生皆有情,但唯人可結爲夫妻,相守終老。我與夫君修行數百載得成人形,想同平凡人類一般終老……可,我二人修爲尚淺,夫君沒有避過天雷之劫,眼見我倆未有多久的相守之日,我心中不捨,便去城中吸取活人陽氣,來爲夫君延長性命……”
瓏夜眉峰一動,“他遭天雷劈噬,元陽將盡,你心中早已知道結果,卻還造下殺孽,死後地府黃泉的劫罰,不怕麼?”
一縷苦笑泛過脣畔,柔姬抱緊丈夫的身體,盯住面前黑衣的術師,深幽的瞳眸中流露出恨意,彷彿責怪着這毫無半分人世溫情的冷血術師,爲何將話說破,戳穿她心中早知的結局。
咬了咬乾裂的紅脣,女狐一字一頓,緩緩地道:“但爲情故,百死不悔。”
“但爲情故……百死不悔?”珠兒垂眸,口中喃喃重複着,忽然探手袖中,取出一方小小錦盒,白皙的臉容上,忽而顯現了幾分悲憫之色。
“柔姬,你殺害那麼多無辜的人,只爲了替丈夫延續幾天的陽壽,雖其情可憫,但……”語聲頓了頓,珠兒忍不住嘆息着搖頭,將那錦盒遞出,“這丹藥應當可替你丈夫延命。”
“多謝姑娘善心,只是不必了。”
柔姬微笑搖頭,漆黑的杏眸裡閃過悽愴,“數千年來,但凡我狐族遭雷劫試煉,若挺不過,便是必死的結果……即便是大羅金仙的救命靈丹,也是毫無用處。這是我狐族的宿命,我和夫君……”她垂首,將那逐漸冰冷的狐身緊緊擁住,“我夫婦能得享百餘年的相守幸福,已是足夠了。想來,凡人所祈求的‘神仙眷侶’,也不過如此。是我、是我一直都太貪心了……”
而後,她擡起頭來,美目掃過珠兒身後一臉冷厲之色的瓏夜,輕聲開口:“你因殺戮而生,註定也因殺戮了結,到得終結之日,不知你心中悔是不悔?”
垂在身側的大掌倏忽攥緊,瓏夜皺緊了一雙劍眉,“死到臨頭,居然還如此多的廢話。”
柔姬卻似恍然未聞瓏夜的話,轉過頭來,狼狽卻仍舊嫵媚的臉龐綻露出祈求之色,她矮身對着面前白衣如月的少女拜服下去——
“柔姬見姑娘心腸澄澈如天人,但求姑娘一事。”
“你說吧……”
“我狐族族人,身死之後隕化爲狐珠,世代俱都葬於狐冢。柔姬懇請姑娘,將我與夫君的狐珠送去狐冢合葬。”
“我答應你,一定將你二人……送去狐冢合葬。”珠兒答她,伸出一雙纖手,輕輕捧住柔姬被淚水沾溼的臉頰,這樣淒涼的祈求,任是再怎樣的鐵石心腸,也忍不住答應她的請求。
“多謝姑娘。”女狐垂首相謝,滾燙的淚水灑在香風之中,妖嬈的眉目舒展開來,她將臉頰貼上懷中小獸冰冷的皮毛,輕聲唱道——
天不知,情緣如斯,無止,一尾換一世相思。
天不知,妖尚情癡,此生只慕連理枝。
三刑不止,兩心何癡,一諾永世。
誰道情字……妖不識……
歌聲婉麗,帶着幾絲悽苦與劫後的釋然,緩緩飄蕩在逐漸消散的香風之中。
尾音漸滅,那神龕之上,唯剩兩顆青碧色的狐珠。珠內隱隱有光華流轉,是爲狐之精魂。
“這就是你想要的?”珠兒將狐珠握在手中,轉身,攤開手掌,“我知道你要妖魔的精魄增加修爲,但柔姬夫婦的狐珠,可不可以不要……”
“……”瓏夜不語,幽暗的眸子在黑夜裡閃了閃,反身出了廟宇。珠兒追上前去,“你可不可以不要?”
黑衣的男人聞言停住了腳步,珠兒停步不及,一頭撞上男人寬闊的脊背。“你方纔不已是答應了那妖精麼。”男人側首,薄脣吐出這一句話。
柔嫩的粉色脣瓣劃過一絲淡淡笑痕,她舉步追上男人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