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秘密理應保守
衡玉看着他:“何事?”
“我在一間魚鋪前,看到蕭侯身邊的那位先生在賣魚。”程平說話間看向衚衕深處:“就是這個蘇先生——”
衡玉輕輕“啊”了一聲。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平叔也算是替她找到人了呢。
只是那時她和楊福在裡頭說話,賣魚的便成了蘇先生……
“蕭侯待手下之人,竟如此苛刻?”程平微皺着眉問衡玉。
偌大一個侯府,竟逼得府中幕僚先生去賣魚貼補生活嗎?
且叫賣時那般賣力,竟也無人問津,他看在眼裡,甚至都有些同情了。若非是怕對方尷尬,他多少是要上去買兩條照顧一下生意的。
衡玉沉默了一下。
那倒也不是因爲這個……
“這個,許是個人愛好或追求也未可知……”她勉強替蕭牧挽救了一下無辜受損的形象,立時岔開話題:“這些是平叔買的?”
程平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裡提着的花雕酒還有燒鵝。
“我行走菜市街內尋人,若兩手空空,恐顯得異樣,這才隨便買了點。”他看向衡玉,正色道:“這可是因公花銷!”
許是對蘇先生辛苦賣魚的情形尚且陰影頗深,面對這些周身彷彿寫滿了壓榨二字的主家,程平此時十分警惕。
衡玉不假思索:“翠槐,待會兒回去之後,記得給平叔將銀子補上。”
“是,姑娘。”翠槐應下一聲,又有些好笑地對滿臉戒備的程平解釋道:“今日帶出來的銀子都用光了,平叔放心,姑娘不會賴賬的。”
程平面色稍緩,將東西遞給翠槐。
“不必,平叔留下當晚食吧。”衡玉說了一句,便提裙上馬車。
“……我可不是故意買給自己的!”程平解釋道。
他一個老男人不買酒不買肉,還能買什麼?
“明白,當然不是平叔買給自己的,是我孝敬平叔的纔對。”衡玉臨進車廂前,回頭朝他笑着說道。
程平聽得臉頰一抽。
孝敬?
孝敬到給他下毒,可真是孝死他了!
回侯府的路上,衡玉坐在馬車內一言不發,閉着眼睛像是在養神,然而細看可見眉眼間俱是思索,而未得片刻放鬆。
程平拎着酒肉跟着她回到客院,見衡玉要往書房去,忽然道:“我有事說——”
衡玉回頭看向他:“那平叔隨我進來吧。”
程平點頭。
“年前我想再去幽州一趟。”
書房的門合上之後,程平說道。
自他賣身,不,中毒以來,幽州已來回跑了數趟,就是爲了監視查探那些人的活動跡象。
但此前都是衡玉差使逼迫,此番主動要去,且是頭一次。
見衡玉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程平皺眉解釋道:“雖說營洲城佈防嚴密,但這些人一直守在幽州實在異樣,以防萬一,還是再去探一探爲好——我可不想大過年的到時再被你差使出去。”
衡玉露出一絲笑意,點頭:“那就辛苦平叔了,若他們還是沒動靜的話,咱們也可過個安心年了。”
“嗯,我明日就動身。”
畢竟得吃完燒鵝吧。
“好,那平叔早去早去,還有七日是除夕,剛巧能趕得上回來過年。”衡玉笑道:“到時還給您備上燒酒燒鵝。”
程平:“……”
都說了不是特意給他自己買的了!
“走了。”程平繃着臉轉過身去。
身後傳來女孩子認真的聲音:“平叔,一路小心。”
“不用你說。”程平沒好氣地應了一聲,出了書房。
他走後,直到天黑,衡玉仍未有從書房中出來。
翠槐在旁將墨磨了又磨,眼看着自家姑娘試着畫了一幅又一幅山水景圖,卻每每畫到一半便停筆,時而又凝神冥想,翠槐心中難免困惑。
“姑娘,您到底想畫什麼呀?”見女孩子似暫時放棄了一般將筆丟下,翠槐這纔出聲問。
“一幅阿翁畫過的山水畫……”衡玉喃喃着,有些疲憊地低下頭,閉上眼睛拿手掌撐着額頭,心中生出久違的焦急與挫敗之感:“我怎如此笨,竟絲毫也想不起來了……”
今日所得,本該欣喜,畢竟確定了白神醫還活着。
但轉念一想,八年前白神醫雖是活着走的,可這都八年了,會不會……?
在魚鋪時她便提出了這個猜想,當時她和楊福都沉默了。
然而人必然還是要找的。
且必須要儘快……
據嚴軍醫此前所言,蕭牧剩下的時間,至多隻有一個月了……
一個月,要去尋人本就十分緊張了,而她當下卻絲毫頭緒都理不出來。
阿翁當年贈予白神醫的那幅畫,是如今唯一的線索和機會!
“姑娘笨?姑娘若還笨的話,那婢子們怕是隻能一頭撞死了。”翠槐笑了一聲,柔聲道:“姑娘別急,有些事越急越亂……您都畫了半日了,吃杯熱茶歇一歇,婢子替您揉一揉手腕。您靜下心來,說不準就想起來了呢。”
她將一盞茶遞到衡玉眼前,衡玉擡起臉,接了過來。
此時,門外傳來吉吉的聲音:“姑娘,蕭夫人使人來請您同進晚食——”
“姑娘去吧,人吃飽了纔有力氣想事情啊。”翠槐笑着道。
衡玉稍收拾了一番,便去了蕭夫人處。
“有故友使人送了年禮過來,我瞧了瞧有幾壺好酒,便想着讓我們阿衡也來嚐嚐……”蕭夫人滿臉笑意。
衡玉下意識地看了眼身側那空着的位置。
她本想着,蕭牧或也會來——
將她這細微的動作看在眼裡,蕭夫人眼中笑意更濃幾分:“景時那臭小子,成日說是在忙什麼公務,使人喊了他也沒來……不管他這沒口福的了,今日這好酒,咱們娘倆分了就是!”
一旁的婆子聽得眼皮直跳。
“娘倆”這種詞怎麼都冒出來了!
蕭夫人本人也險些掩口。
糟了,一個上頭,又將心裡話說出來了!
“看來夫人這是真心拿吉姑娘當親女兒看待了呢!”春捲在旁及時說道。
“啊,是……瞧我這張嘴,淨說心裡話……”蕭夫人趕忙接過話,不甚好意思地道:“阿衡,你可別怪伯母太厚臉皮纔好。”
“伯母說得哪裡話。”衡玉笑着端起酒杯:“我便借花獻佛,先敬伯母一杯。”
見局面穩住,春捲緩緩鬆了口氣。
好在夫人沒將“娘倆”說成“婆媳倆”,否則她救也不知該如何救了!
衡玉一盞酒入喉,卻是微怔。
這酒她再熟悉不過了……
是永陽長公主府上的浮玉釀。
雖說浮玉釀並非長公主府獨有,但別處所釀,論起醇香卻皆差了一等。尋常人或辨不出太大區別,然她閱酒無數,又吃慣了長公主府的這一壺,幾乎一口便嚐出來了。
所以,蕭伯母方纔所說的使人送了年禮來的故友,是長公主殿下嗎?
殿下從未與她提起過和蕭伯母母子二人有舊。
而蕭伯母和侯爺,也從未與她提起過……
衡玉不由又想到了出京前永陽長公主親手系在她身前的那塊玉令——
故交……
當下的定北侯府,看似與長公主府可謂毫無交集。
反而是當年的舒國公與長公主同爲她阿翁的學生,二人又有着一同上過戰場出生入死的情誼……
與蕭夫人母子有舊,殿下未說,只能是不便說。
殿下與她之間,自無甚不便。
如此便只剩下一個解釋——要替他人保守秘密。
既是秘密,便理應要被保守的。
衡玉未多問半字,點頭稱讚道“果然好酒”。
此酒醇香綿長,卻不輕易醉人。
衡玉自蕭夫人處離開罷,吹着夜風,眼神反而愈發清明。
她遙遙看了一眼蕭牧居院的方向。
他今日未來,並非是因爲公務繁忙吧?
或者說,不僅僅是因爲公務。
她輕呼口氣,道:“翠槐,明早去請嚴軍醫來一趟,替我診看頭痛之疾。”
雖尚無具體方向,但今日所得,總要和嚴軍醫通一通消息才行的。
“姑娘頭痛?那婢子現下去請嚴軍師吧?”翠槐忙道。
“現在還不疼呢。”衡玉煞有其事地道:“只是酒後吹風,最易頭痛了。”
翠槐費解。
頭痛這種事……竟還能預定的嗎?
這廂預定了頭痛的衡玉慢慢走着,蕭夫人那邊則正查看着一折禮單。
“殿下今年送來的東西尤爲地多啊。”身邊只一位貼身嬤嬤在,蕭夫人笑着感嘆道:“怕是因爲有阿衡在。”
“是,有七八車呢……”嬤嬤笑道:“殿下一貫仁厚念舊……”
“是啊。”蕭夫人笑意漸收,眼神有些虛遠。
好一會兒,收回神來,忽然道:“景時那小子近來是不是過於體弱了些?怎麼瞧着像是又瘦了,雖說公務壓身,可三天兩頭不是風寒便是頭痛……該不是舊傷復發,不敢同我說吧?”
嬤嬤點頭:“侯爺是清減許多……”
“將殿下此番送來的藥材都拿去嚴軍醫那裡,叫嚴軍醫看看有無可用的,都給他用上!”蕭夫人嘆氣道:“年紀輕輕,身子可不能垮,我還等着早日抱上嬌孫呢……”
嬤嬤笑着應下來。
……
次日,嚴明替衡玉“診看”罷,離去之際,心情喜憂參半。
接下來數日,衡玉幾乎成日都將自己關在書房裡。
而多思總易多夢,夜間入睡時,腦子也總不得清靜。
這一夜,她又做了一個極長的夢。
這夢一反常態,竟極安寧。
夢中是些舊時情形,她與阿翁同遊山川,登山觀日出,赤腳過淺溪,追蜻蜓,捉小魚……
肥嘟嘟的花貓甩着尾巴,阿翁於葡萄藤下作畫……
四下陡然變暗,黑暗中葡萄藤詭異伸展着,她連忙抓住阿翁的衣角,卻覺手指逐漸無力,眼睜睜看着阿翁的衣袍被自己鬆開,而阿翁仍自顧往前走着,似還不知落下了她,她又急又慌地喊出了聲——
“阿翁,等等我!”
衡玉猛地張開眼睛,入目室內已然光亮。
“姑娘!”
吉吉快步走來,她聽到了姑娘那聲喊,姑娘這是又夢見阿翁了——
“吉吉……”
“姑娘,婢子在呢,都是夢……”吉吉來到牀邊,放輕聲音說着,拿帕子替衡玉擦着額角汗珠。
衡玉呼吸不勻,眼神變幻着,聲音也有些渙散一般:“快去……”
“姑娘要婢子去做什麼?”
“取紙筆……”衡玉的聲音忽然變得清醒,似同朝陽刺破迷霧:“取紙筆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