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的高府,銀裝素裹,安靜異常。
一輪明亮的圓月孤寂的掛在天空,皎潔的月光水銀般的瀉下,天地間彷彿只餘白色。
臘梅,紫薇瞧着一身紅色的小姐,不約而同的嘆了口氣。如今小姐在這個府裡,真是越來越難了。
紫薇怕小姐想太多,上前打趣道:“小姐,今兒奴婢去外院,聽到了一件趣事。”
高鳶尾斂了心思,淡淡笑道:“何事?”
“奴婢聽說前幾日,將軍府的宋小姐和林西,在賣硯臺的鋪子裡打了起來!”
“啊?”
高鳶尾一聽是林西,忙問道:“怎麼回事?”
紫薇笑道:“聽說是宋小姐仗勢欺人,看中了林西手中的硯臺。林西不給,她就動手打了人。”
“林西她,傷着沒有?”
“傷倒沒傷着,聽說是給人攔住了。”
臘梅想着林西的好,冷笑道:“光天化日,竟動上手了,這是哪門子的大家小姐。”
紫薇道:“誰說不是。外頭都傳開了,說宋家小姐這種品性,豈能爲後。”
“自然不配爲後,娶妻娶閒,納妾納色,要是這樣的人做了皇后,那後宮裡還有寧日嗎?”臘梅不屑道。
“要我說啊,這皇后之位,就該像咱們小姐這樣,家世好,模樣好,脾氣好,琴棋書畫都通的人,纔有資格執掌六宮。”
臘梅忙推了推紫薇,瞪了她一眼,道:“這話可不能亂說,弄不好,是要惹禍事的。”
高鳶尾淡淡一笑,也未曾將這兩人的話放在心上。冷風吹在臉上,無比的舒暢。
連日的大雪,將樹枝壓得彎彎,似要折斷了一般。
高鳶尾心下一調皮,手扶上身邊一株樟樹。重重的搖了兩下,積雪像楊花般紛紛落下,淋了三人滿頭滿臉。
高鳶尾見兩個丫鬟狼狽的樣子,笑得前腑後仰。連日來心中憋着的濁氣,一掃而光。
紫薇,臘梅許久未曾見過小姐笑得這般開心了,心道只要哄得小姐開心,別說是淋點雪。就是淋一身的泥,她們也是願意的。
三人在飛雪中看着彼此的樣子,暢笑不已,卻見樹背後走出一人,只見他頂着一身的雪,敞着領子,頭髮微有凌亂,嘴角殘留着一抹胭脂,臉上怒意滔天。
高鳶尾忙止了笑,上前稱呼道:“二哥!”
高子眈目光陰森。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道:“大冷的天,竟跑到這裡來玩笑。三妹妹的興致倒是高。”
說罷,狠狠的瞪了兩個丫鬟一眼,將領口攏了攏,抖了幾下身子,匆匆離去。
主僕三人面面而覷,眼中都有疑色。
“小姐,時辰不早了,咱們回吧。小心凍壞了身子。”臘梅瞧了眼樹背後,機靈的朝紫薇遞了個眼色,小心規勸道。
紫薇瞧着茫然不知所措的高鳶尾,上前扶住了。一邊替她撣着雪,一邊道:“小姐,我們往回走吧。”
“小姐,樹後有人!”
低低一句話,令高鳶尾身子顫了顫,目光輕輕一掃。故意高聲道:“是該回來,快扶着我,這雪地裡滑。”
三人高一腳,低一腿的走出數丈,悄悄的隱身於大樹後頭。
園子裡安靜了片刻後,熙熙索索的聲音傳來,一個身段優美的女子穿了件玫紅色的小襖,探頭探腦的走了出來。
月光照着那張年輕而秀麗的臉龐,一臉驚慌。
竟然是她!
樹後的三人心同時一沉,臉色一片驚悚。
……
高鳶尾靜靜的站在廊下,看着那庭院裡或深或淺的腳印,一言不語。
紫薇,臘梅強按住心中的不安,立在其身後。二少爺和小王姨娘,這事情若鬧出來,府裡該掀起怎樣的驚滔駭浪。
臘梅等了半晌,怕小姐凍出毛病來,遂低聲道:“小姐,回屋吧。”
高鳶尾長出一口氣,轉身進屋,坐在貴妃榻上,盯着跟進來的二個貼身婢女道:“今日的事,誰也不許對外說。”
紫薇,臘梅點點頭,後者道:“小姐放心,奴婢們一定保守秘密。只是……他們這般肆無忌憚,早晚會出事啊。”
雪後傍晚的園子,雖然人不多,卻還不置於一個人也沒有。倘若被人瞧去,後果……高鳶尾不敢想象。
心似被什麼牽扯了一下,高鳶尾眸色深深道:“這就不是咱們能操心的。”
……
話說宋夕自那日從墨香小院回府後,便歇了所有的心思,關起門來過日子,便是別府有貼子來請,也一律去脫不去。
杜氏見女兒出了一趟府後,心緒漸漸穩定下來,一顆懸着的心纔算歸了位,騰出手應付前來道喜的人。
因宋家的女兒進宮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因此京城但凡有些臉面的人,都送了賀禮來。
杜氏一忙,無暇顧忌外頭的事情,因此外頭的流言一時半會還未落到她的耳朵裡。
這日工部侍郎的夫人許氏登門。
許氏與杜氏乃閨中姐妹,未出嫁時便常來常往。自各嫁了人後,也未曾斷了情份。
許氏素來心直口快,又因爲兩人平日聚在一處時,無話不談,遂將這幾日聽到的閒言碎語,竹筒倒豆子一般,倒了個乾淨。
臨了許氏還皺着眉頭道:“按理說,夕兒與那侯府的私生孫女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麼就因爲一個硯臺動起手來?我在想會不會是那起子小人,嫉妒咱們夕兒要當皇后娘娘了,使了這下作的手段?”
杜氏大吃一驚。
林西?
杜氏眼前浮現一個身影,笑盈盈的端坐在太后身邊,脣邊兩盞酒窩,一雙黑亮的眼睛靈動無比。太后看她時,眼睛含着慈祥的笑。
杜氏身形晃了晃,一把握住了桌角,才讓自己紛亂的心緒穩住。
許氏尤自不知,仍絮絮叨叨的說着閒話。
杜氏失了耐心,藉故找了個理由,將人打發走。匆匆忙忙的入了女兒的院子。
宋夕見母親進來瞧她,懶懶的上前行了個禮。
杜氏遣了丫鬟,不動聲色的問了幾句閒話,遂單刀直入。問起了墨香小鋪的事。
宋夕心中有鬼,吱吱唔唔的撒了幾句謊,打算搪塞過去。
杜氏見她眼神閃爍,前言不搭後語,心頭涼了半截。猛的一拍桌子,令其跪下。
杜氏此人長得溫柔嬌弱,嫁到宋家近二十年,從來沒有發過脾氣,便是天大的怒火,到了她這裡,很快就煙消雲散了。
此番發作着實令宋夕吃了一驚,老老實實的跪下。
“你沒有說實話。”
“母親,女兒說得句句屬實。”宋夕硬着頭皮道。
杜氏見她硬撐,高聲喝道:“小月!”
“奴婢在!”
“那日你跟着小姐出去。小姐都做了些什麼事?”
小月臉色一僵,用眼角看了小姐一眼,低着頭吱唔道:“回夫人,小姐……小姐……她……只在街上轉了轉,沒有……”
杜氏見她“來人,將這丫鬟綁了!”
“夫人,夫人!”
小月連連磕頭道:“夫人饒命,夫人饒命!”
杜氏冷笑:“要想活命,就一五一十的就出來。”
小月嚇得心驚膽顫,癱倒在地上。一個是朝夕相處的小姐。一個是握着她賣身契的夫人,兩頭都不能得罪。
宋夕沒想到事情會被母親知道,情不自禁的咬了咬脣道:“母親,你別逼她。我說……”
杜氏不聽則已,一聽氣得渾身發抖。
她教養出來的女兒,雖說嬌縱了些,脾性大了些,然是非善惡總分得清,哪知……
杜氏顫着聲道:“你……你……”
話未說完。人往後一仰,身子便軟了下去。
宋夕嚇得魂飛魄散,忙扶住了死命掐人中,又灌了半盅熱茶,杜氏才悠悠轉醒。
望着圍在身邊的一圈人,杜氏揮揮手,僕婦們迅速散了去,屋中只剩母女二人。
宋夕深知母親身子弱,動不得氣,跌軟道:“母親,你別動怒,這事是我不對,回頭我去給林西陪個不是。”
杜氏望着女兒嬌美的面龐,胸口像被石頭狠狠的砸了一下,鼻子一酸,眼淚就滾了下來。
“孩子,你可知道,這事外頭都傳開了,你的名聲……”
杜氏別過頭,臉上掩飾不住的失望。
“我與你父親只得你一個孩子,從小將你捧在手裡嬌養着,你父親更是事事處處隨你的心意,恨不得將全天下的寶貝都捧到你眼跟前。”
宋夕泣聲喚道:“母親!”
“你心中有了人,母親心裡歡喜,替你細細打聽,暗中相看。你父親心中雖然不願意,卻還是順着你的意思,親自跑了趟林府。但凡世子應下,你父親就算違了宮中的旨意,也會替你作主。這天底下的父母,有哪個像我和你父親這樣,不管不顧的順着你的意思。”
宋夕想着遠在北疆塞苦之地的父親,眼淚不停的涌了出來。
“可偏偏人家世子心裡眼裡沒有你,話已經講到這個份上了,夕兒啊,該死心了,可你卻……”
杜氏說到傷心處,胸脯一起一伏,似又要昏過去一般。
宋年夫妻教女,不求她針鑿女紅,管家算帳樣樣出色,只求她活得隨心隨意。因此就算明知她有出閣的地方,也都睜隻眼閉隻眼的任她去。
原想着時間一長,世子在她心中漸漸就淡了,哪知道一個不小心惹出這等禍事來。搶人財物,取人性命……?這如何是閨中女子應該做的事情!
這事要是傳到宮中,可如何是好啊!
宋夕又愧又悔,噗通跪下道:“母親,女兒也想將他忘了,可是偏偏忘不掉。”
“忘不掉也要忘!”
杜氏忽然厲聲道:“當日你父親答應帶你去林家,你是如何對他承諾的。”
“母親……我!”宋夕心中震驚,黯然落淚。
杜氏顫着聲,又質問了一句:“你是如何應答你父親的?”
“你父親冰天雪地裡出身入死,你就是這樣回報他的?”
杜氏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
“母親!”
宋夕抱着杜氏的腿,哭得稀里嘩啦。她後悔了,她早就後悔了。
到底是從小捧在手裡的女兒,杜氏見狀,一把摟住了,哀聲道:“孩子,人爭不過命,你得認命。父母對你,從來都是掏心掏肺,不會害你。母親不氣惱你言止無狀,母親只擔心太后知道這事後,將來會如何爲難你。”
宋夕心如刀割,嚎啕大哭。
……
丫鬟們端了銅盆,侍候夫人,小姐淨了面後,又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杜夫人頭痛欲裂,卻仍強作鎮定道:“明日我讓管家備下禮品,送到侯府。母親親自上門替你陪個不是。”
宋夕早已冷靜下來,紅着眼睛道:“此事是女兒做下的,自由有女兒出面。”
“你這孩子,這有什麼好搶的,只要能將此事揭過去,便是幸事。宮裡頭怕也是聽到了消息,不知太后她老人家……”
宋夕冷笑道:“母親,若是因爲這個,女兒進不得宮,那倒是樁好事,反正這後位,女兒從不稀罕。”
“你以爲進宮這事,是這麼隨便的,你想進就進,不想進就不進?你若不進宮,這滿京城的貴族世宦人家,有哪個男子敢娶你,你這輩子只有老死閨中的份。”?杜氏只覺得頭痛得更厲害了。
“老死閨中就老死閨中,父母得我一個,正好我在父母跟前盡孝,有什麼不好,總比到那見不得人的地方去強。”
“你……”
杜氏捂着隱隱作痛的胸口,臉色煞白。
宋夕心頭不已,放柔了聲音道:“母親,這事是我做錯了。然事已至此,做什麼都已太晚,一切只看天意。明日侯府我去,母親身子不好,在家歇着。”
杜氏聲若蚊蚋,道:“去侯府也是爲了做給宮裡看,母親別的不怕,就怕宮裡遷怒到你父親身上,壞了事。”
宋夕心中愧疚。
倘若因她的事,而連累到父親身上,那她便是死一萬次都抵不過身上的罪孽。
“夫人,夫人,宮裡來人了!”
母女二人心一沉,忙起身理了理衣裳去了前廳。
來人正是太后身邊的夏公公,身後還跟着兩個中年婦人。
夏公公見宋家母女人來齊,臉上添了笑意,宣起口諭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