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覺劇痛裡生出一抹清涼,快速緩解了那痛。隔了片刻才發覺是他用手指抹了藥膏在塗傷口,但當他手指摸到後肩時頓住,氣息驟然而冷:“你被刺穿了肩膀?”
顯然他已發覺我的傷口是前後都有,只需摸下就能知道是刃口長度。所以沉冷的聲音又在問:“是斷劍刺穿的?是誰?”
我沉默不語,不知該如何回答。但他的心思是何等玲瓏,加上之前小刀肯定已經向他彙報了,於是下一瞬就聽他口中吐出兩字:“江潯。”
不是疑問口吻,而是肯定的。他整個人坐得筆直,由於近在咫尺我依稀能看到他黑眸中的星光,氣息彷如冰凌一般。我平白生出了懾意,怕他下一句話就會是諷刺之言。
但星眸閃動,最終他沒再開口,只默然繼續爲我塗抹傷藥。從那輕柔的指法和力度,可以感覺到他塗得很認真。等傷口反反覆覆被抹好後,一股清涼的藥香味飄至鼻間,這藥當是要比小刀之前給我的金創藥要好上許多,幾乎立即就不太覺得痛了。
有風吹來,我半裸的肩在外覺得有些涼意,想要伸手去拉上外衣,卻被他給捏住了掌。
一個天旋地轉人橫躺而下,被他攬抱而起了大步而行。出了院子,走過迴廊,到得一扇門前他用腳踢開,幾步就走至了牀邊將我放下。
我發現到了他身邊就腦袋兒轉不過來,時常走神,如墜雲端般懵懂。等到他取來一件白色單衣坐於牀沿,黑眸凝向我來時才覺有異。目光一轉就見牀側點燃了一盞油燈,而我這時衣裝不整,右肩袒露於他視線之下,本該是羞意難卻地去遮掩,但我如被定身了般,竟任由他盯着看,心底裡冒出一種澀澀苦苦的委屈來。
終還是瞥轉過頭,抽走他手中的那件男式單衣蓋在了自己肩上,然後澀然問:“你看什麼?”他眸光斂轉,淡淡說:“我看你打算頂着這張雌雄難辨的臉要多久。”
呃,我全身僵住......
都忘記自己還是易容成男人的樣子臉上灰黑的了,然後想起剛纔我那些羞澀狀,與這張臉一聯繫起來,頓時有想死的心。哪裡有地縫,趕緊讓我鑽了去!
他又端詳了片刻問:“能洗掉嗎?”
我默了下答:“尋常的清水洗不了,得用特殊的藥水。”
“什麼藥水?”他頓了頓又問:“你的包袱呢?”以他敏銳的心思立即想到藥水肯定是在我包袱裡,只是,我那包袱原本是留給那兩名護衛幫拿的,現在他們可能已被南越軍給抓了,包袱自然也就遺失了。
我這尋思什麼無需多言,只見那道好看的眉微蹙了蹙道:“藥方給我,我讓人去配。”
不由驚奇:“你咋知道還有藥方?”
他一臉平靜地說:“這是很尋常的江湖術數。”
我訥訥地報出藥方,見他一言不發地起身走出了門。屋外並無甚動靜,剛剛一路過來也未見有人,想他去傳令應當有一會,於是就半坐而起了單手去除身上的內衫。
右肩膀上藥後雖然不再覺得痛,可是整條胳膊都變得沒知覺了,單靠左手脫衣倒還好,要再換上那件乾淨的內衫就有些費力。總算換好後,鼻間聞到淡淡的屬於他的氣息,心底某處不由變得柔軟。
朝着門處看了看,還不見他迴轉,我的目光溜向那邊的櫥櫃。反正連他貼身的內衫都穿了,也不在乎多穿一件他的外袍吧。心隨念動我就下了牀,走至櫥櫃前拉開櫥門,見裡頭的衣衫疊得整整齊齊,一股子薄荷清香味。
很快就在櫥櫃的角落裡找到一個香囊,那薄荷清香味就是從裡面飄出來的。看那香囊繡工精緻,藍色綢緞上頭繡了幾朵紅梅,不奢華很是雅緻。
若是以前,自當不會有別的想法;而今,他貴爲大司馬,位高權重,心中難免起了念:這應該不是他做的吧......
某處起了澀意,趕緊將香囊放下,打算隨便取一件衣物出來,哪想我抽出一件外袍後就被最底下的一抹紅色給凝住了視線。掀開堆放在上的衣物,逐漸那鮮紅的色澤袒露於眼簾下,而我思緒飛轉,回到了那一年。
“你要購置新衣嗎?”
“一年到頭可舊衫將就,唯大年初一得着新衣。幫我瞧瞧哪件好看。”
“是不是我給你選中哪件你就穿哪件啊?”
“你選就是了。”
......
鮮紅新衣裹身,他的眉眼輪廓都像抹上了紅妝,桃花紛飛的豔色裡我眉開眼笑:“子淵,你這樣穿真好看。”他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地盯着我,晶亮的黑眸平平緩緩、鋪天蓋地。擡手輕觸我的鬢旁,說:“無悔,你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姑娘。”
後來,我的一場惡作劇演變成了假戲真做的一場婚禮;後來,我與他在廳內紅燭下拜堂;後來,夫妻交拜時我垂倒在地,匍匐在他腳下;後來,一切事都改變了軌道,往着不可預知的方向流轉。
手背上突覺涼意,低頭,溼了的淚花開在了上面。
紅衣洗得很乾淨,一點都沒有血跡留下,我沒想到居然這許多年,他將這兩套禮服還收藏着。低低的嗓音從門處飄來:“誰允許你翻我衣櫥的?”語調不驚不怒,輕輕悠悠的。
我的心頭卻是猛然一跳,拽着紅衣的手一顫,扭轉過頭,只見剛剛走出去的人已去而復返,站在門邊靠在那,神色安靜平緩,不知已經站了多久。
縮回了手無措地望着他,哪裡會想到去翻他衣櫃被抓個正着。當看到他大步走來時,我越加懼了,往後退了一步抵靠在牆。眨眼他就到了跟前,雲淡風輕的視線從我身上轉向衣櫥,不用說痕跡顯然,我剛碰了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
他伸手拿了最上面的一件淺白外袍,抖落開後爲我披上並一一落扣。我站那一動都不敢動,現在是他說話和不說話都讓覺得發怵。完了他朝衣櫥又飄了一眼,伸手取了什麼出來往我腰間掛,我聞着是那薄荷香味,低頭而看發現是那個藍色的錦囊。
見他給吊掛在了我的腰帶上,因着心頭膈應過,總覺得垂在那處讓我不是滋味。一個沒忍住,我如實吐言:“這個別人給你做的,不太好吧。”
他頓住擡眸,黑眸深不見底,盯了我一會又垂落,輕描淡寫道:“起初那兩身衣服怎麼洗都還是散不去血腥味,就讓小刀去成衣店裡詢問該如何處理,他帶回來了這個香囊。裡頭的薄荷葉是專門找來去味的。”
有時候自己的心情無法控制,我聽了他的解釋啊免不得暗噓了口氣。到底還是在意的,尤其是在他言明我與他沒有血緣關係後。沒再遇他之前,我不敢有其餘的唸了,只想就這麼安生地走在江湖,偶爾念及他時也只覺心口處鈍鈍在疼,於是越來越不想去碰觸那一塊。以爲這一生可能就這麼過了,哪裡想到會爆發戰爭,會來景城,會再遇他。
真的不想見他嗎?心底深處有個聲音在問。
我沒法否認。自從他走入朝堂後,能夠見他的機會就沒有了,這次他與雲星恨奔走戰場纔會來到這個地方,若能得見也是鮮少的機會。而且,我原本的打算是站在街頭的一角,遠遠地看一眼。哪料到自己會不由自主地趟入這條渾水,然後這刻又身在這裡。
最初得知真正身世的酸澀和難過,隨着戰亂而起都消散了。與他離得這般近,是我曾經再不敢奢求的事。靜默輪迴裡不知該說什麼,再聞那薄荷香味覺得特別沁人心脾。
門外傳來腳步聲,很快就聽到有人在彙報:“大司馬,您讓配的藥方拿回來了。”
他轉身走至門邊很快又返回,輕撩了我一眼問:“要如何調配?”他的手上拿着一個藥包,打開後是幾小包分類包裝的。我走至桌前取過,低着頭邊打開邊道:“每種取半兩攪合在一起融入水中即可。”
“你臉上的東西有時效嗎?”
我點點頭,“一般每隔一月就需要洗掉重新再弄一次。”
“那材料呢?”
“是一些特殊的泥漿調和而成的。”
他頓了頓,手指敲了兩下桌面後口吻專斷:“以後不許再弄這種東西於臉上。”
很快之前那個買藥包回來的人又在屋外說話了:“大司馬,您要的溫水我給送來了。”宋鈺也不讓他送進來,徑自走出門端了進來,並隨手把門給關上了。
等他擱在桌上時,我看到裡頭還放了一條溼巾。將我已經混合好的藥粉都灑入了水中,原本清晰的水立即變成了黑色渾濁的。我本欲自己去絞那毛巾,卻被他攔下,看着他撩起袖子絞乾了水後就來擦拭我的臉,動作很輕,神情專注而認真。
幾次重複後,我從他那黑眸瀲灩裡就能看到自己的倒影,漸漸恢復的本來面貌。
其實相比從前,哪怕是易容背後的真實面目,皮膚也要粗糙黑了許多。這是風霜歷練的痕跡。與他細白相比,我就更覺自慚形穢了。
暗了雙眸垂在桌面上定住一點,訥訥而問:“是不是我變醜了?”
他的答案是:“本來也沒多好看。”
“......”想要張口說什麼,被屋外給打斷,還是那個人:“大司馬,南越大軍來攻城了,將軍讓我來向您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