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像是沒看到我驚異的目光一般,一邊在解開宋鈺的外衣一邊問:“你叫什麼名字?淵兒會這般心急於你,定已是他心上之人了吧。”解到一半似才發覺我不能言語,側目看了看我後探指過來,一根銀針插入我咽喉處,入肉兩分,我只覺那處又癢又疼,但等他拔去銀針時一股清涼漫入,只聽他說:“行了,暫時爲你化開聲帶部位的餘毒,你可以說話了。”
我清了清嗓子,果然有聲音出來了。顧不上其它,立即詢問:“他怎麼樣?”
沐神醫面露不快地道:“我在問你問題你不答反而搶白,怎生這般沒禮貌?”
聞言一滯,只得答:“我叫金無悔。”也沒心思理會他複雜的目光,只緊緊盯着宋鈺的臉,再度追問:“子淵他怎麼樣?這些針扎進去能救他嗎?他身上還有我大半的毒是嗎?”
“不能救我給扎什麼針?拿來當試驗嗎?”沐神醫口氣不善,“你且瞧清楚了,這第六針紮在這,第七針......”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這位神醫要我來記針法,忍着頭上的劇痛我一一將位置和他入針的深度給記進了腦中。足足有一刻鐘時間,那布袋裡的銀針用得所剩無幾,而宋鈺半裸的上身就像刺蝟一般都被銀針扎滿。
沐神醫擡袖擦了擦額頭的汗,道:“暫時先別動他,該換你了。”
我一愣:“這麼快就要重新再扎一次嗎?可我怕我的手法沒你好,會扎偏了穴位啊。”沐神醫眼睛一瞪,低斥:“沒聽我說暫時先別動他嗎?我說換你是爲你扎針排餘毒。”
“我也要扎針?”
“要不然呢?你覺得你能自行排除餘下的蠱毒嗎?”
我無語凝咽。本以爲再疼也不過現在這般了,哪知當他一針扎入我頭頂時,全身猛的一抽搐,就像一把尖錐劈入腦袋。一塊軟木塞進我嘴裡,頭頂沐神醫沉聲說:“忍着!會有一點疼,蟲卵雖除,可是那餘毒沒進了血液頭皮,假如不將毒血放出,毒氣會隨着經脈攻心。”
很想反駁豈止是一點疼啊,軟木被我死死咬住,還是忍不住哼出聲。
不過片刻我的神智就疼得有些恍惚了,依稀聽到沐神醫在耳旁道:“想當初子淵被種了十多條蠱蟲,剜出來時他都沒哼一聲,那年他才十歲,連老夫看着都覺不忍。”
他在說什麼?我的神智頓時轉移了注意,十多條蠱蟲在宋鈺的身體裡?我懷疑是自己聽錯了,可是那沉哀的語音又再傳來:“原以爲巫蠱之患早絕於後宮,居然又再問世,糾的不是禍,而是心啊,難怪他要如此執着了。”
被劇痛折磨到幾近彌留的意識突的一震,我從聽小刀提蠱蟲起一直都只當是被一條黑蟲給鑽進了腦袋,全然沒往別處去想,直到這時聽這沐神醫提到“巫蠱之患”,才赫然間明白此蟲乃孃親曾隱晦提及過的那個邪物“巫蠱”,那時年幼我不懂,但猶記得當時孃的神色,如今想來,那是帶了沉湎與哀傷的表情。
然後那並不是我唯一一次聽過“巫蠱”的事,後來大約是過了兩年左右,有一次夜裡我做噩夢醒來去找孃親,走到門外就聽到爹孃在說話。不知因着什麼緣由我就沒進去,反而是坐在了門外,於是屋內的語聲就傳進了我耳朵裡。
起初我聽着覺得很無趣,但聽着爹孃熟悉的聲音也消去了我做噩夢後的恐懼,漸漸就被那故事給吸引了注意。大部分時間都是孃親在說,顯然是孃親在給爹講故事。故事的內容大致是說宮裡有個皇后叫阿嬌,因爲嫉妒皇帝寵信一個身份低微的妃子,便用了巫蠱術去謀害那妃子,後來這事被皇帝得知了,爲了剪除皇后一脈的勢力借題發揮,令侍御史徹查。那侍御史就大興巫蠱之獄,除了皇后被判處大逆無道之罪外,因誅連而被殺者多達三百餘人。
孃親言辭灼灼稱這爲“巫蠱之禍”。
爹就問了句:難道世間當真有這巫蠱術?娘沉默良久,長嘆了聲,再無言語。
這時再聽“巫蠱”二字頓然想起了這樁舊事,難道說從我頭中取出的那條黑蟲就是娘口中所說的巫蠱?這到底是什麼邪門的術數?
可能因着心思的轉移,那無法忍受的疼也覺得沒那麼重了。等到銀針被拔出時,我鬆開了口中的軟木,粗喘了會氣就直截了當而問:“你說的巫蠱就是指那條黑蟲嗎?”
沐神醫神色一怔,微訝地看過來:“剛纔你疼成那樣還有神智在?”
不理會他的問題,只追問:“是與不是?”
他斂回目光,低首探了探宋鈺的額頭後才道:“要知巫蠱,必先了解何爲蠱。蠱,是一種由人工培養而成的毒蟲。《本草綱目》集解引陳藏器曰:取百蟲入甕中,經年開之,必有一蟲盡食諸蟲,即此名爲蠱。而巫蠱,顧名思義就是巫師利用蠱蟲行那邪門術數了。”
我沉念想了想,又問:“那你剛纔說...說子淵體內曾有十多條蠱蟲,難道他被人用這巫蠱害過?還有我這次腦中有那蠱蟲,也是中了巫蠱術嗎?”
沐神醫飄了我一眼,淡聲道:“世俗事,老夫不予理會,你們自行去查。時間到了,你看好了我拔針的次序,千萬不能錯拔,否則傷及性命。”
聞言我心神一凜,立即斂去諸般疑惑,集中精神盯着。
可能是對一件事太過關注以至於腦中印象深刻,當沐神醫一一拔出插在宋鈺身體裡的銀針時,我居然能清楚得記得是按照扎入時的順序。然後這些位置在腦中形成一條脈絡,對於習武的我,立即瞭然這是人之經脈的節點。
看沐神醫在銀針都拔出後,拿了一塊布在一根根將銀針擦拭,隨而再放回那個布袋中。卻是遞到了我手邊,道:“今後這副銀針你保管着,記住每隔三天無論用與不用,都得將銀針擦拭一遍,一週之內需得浸入酒液中一次。”
我大吃一驚:“當真要把它給我?可是我對行醫之事根本一竅不通啊。”
“不用你通,你只需記住我剛纔的針法順序。另外子淵若無礙,平日裡他自己能扎,交付於你只是備一時之需,怕再有這般情形出現。不過,能不用此法最好還是不用,多用只對身體有損。不過剛剛老夫爲其診脈,倒發覺他體內似有固本之氣了,也虧得有那這次纔不至於損耗太過,老夫也才首肯爲其用銀針續氣。”
一時間這神醫老兒給的訊息太多,我有些反應不過來,需得好生理理。首先他的意思是子淵以往就經常爲自己扎過銀針,所以看似將那布袋交託於我,其實是交給他,而讓我記住剛纔的針法順序,主要是防範像今天這種子淵不省人事的情況。然後又道這種方法其實是傷及身體的,不能多用,什麼固本之氣我就不太明白了。
突的心中一動,會不會是之前我給他服用的那雪丸的效果?
我這邊兀自思量,沐神醫卻是站起了身,神色變回淡漠清冷狀對我說:“天快亮了,你給子淵換上衣裳準備準備吧,他既認可了你,想必自有你的好,今後你們夫妻當要互相扶持。世俗之事老夫不便過問這就告辭了,待他醒了後只需與他說:無論何事,先以命爲重。”
見他言罷轉身就走,我心上一急竟從牀內撐坐起來追問:“那他何時能醒?”
那邊廂頭也不回地答:“半個時辰後。”聲落人已到了簾門外,看得我不由嘆氣,有必要那麼急着走嘛。不過半個時辰,怎麼也該與宋鈺碰個面呀。
回眸而視時忽然想起剛纔沐神醫的話,我和他何時成了夫妻了?視線瞥及他被除去在一旁的紅袍和我身上皺得不行的紅裳,還有那邊小几上被劈成兩半的鳳冠,無語凝咽了。想必無論誰這時候來看得我倆這副光景,都能作那想法吧。
可實際上...我和他幾乎假戲真做,卻又連假戲都沒完成。
我的胡思亂想是被外屋小刀的詢聲打斷的:“方便進來嗎?”垂眸撩了眼已經蓋上我的棉被,卻仍沉閉着眼的宋鈺,略一遲疑應:“方便。”
於是小刀掀開簾子入內,快速掃過我們後就問:“你能起得來不?公子說他們在昨夜行事後必在天亮之後來查探結果,這時公子還沒醒,恐我一人難以應付。”
那沐神醫倒果真厲害,之前我頭疼欲裂,全身都不能動彈,只不過被他用銀針放走了餘毒片刻,我已經能夠起身了。就只是腳步略微有些虛浮,運轉了下真氣只覺胸腹處隱隱作痛,內力無法使出來。心頭略沉。
在小刀的幫助下,他爲宋鈺換上了素日穿的白衣,又將屋中痕跡清理乾淨。而我也將那染了血跡的紅裳給脫下,和着他的那件一起用布包了包塞進衣櫃中。
差不多時候門外就傳來了人聲,我與小刀對視一眼,讓他先出去擋一下。
虧得昨夜妝容並未除去,我只用水擦拭掉一些痕跡,看着鏡中氣色還挺好。否則哪怕我真走到人前,蒼白的臉色也騙不了人。
待收整妥當後,我沉定了下心,又再看了一眼宋鈺,掀開簾子走出了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