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死?哪那麼容易!”
夏潯沉着臉道:“若容你就這樣死了,朝廷體面何在?俞御使,這件事就着落在你的身上了,這青樓歌姬所言種種,你要逐一查明,辨明真僞,還府臺大人一個公道。”
夏潯說話的當口兒,老噴領着兩個侍衛已經撲上去,將習絲姑娘擒住。
常英林一呆,又是惶恐又是懊惱,慌忙道:“這個……,國公厚愛,下官感激涕零,只是……一介青樓女子,荒誕不經之言,何必大動干戈呢,把她轟出去,叫她院中媽媽好生調龘教也就是了,哪能因此擾了國公爺的興致。”
夏潯正色道:“府臺有意寬赦,本國公卻不贊同。一個青樓女子,豈敢讒垢當地的父母官?正如府臺所言,背後必定有人主使,一俟查明她所言是假,本國公是要追究這幕後主使之人責任的!浙東水患成災,正是官民合力,抗災自救的時候,有人不識大體,讒毀朝廷命官,敗壞朝廷令譽,這是小事麼,要查,一定要一查到底,查它個水落石出!”
常英林欲哭無淚,這好心好過了頭,還真他孃的要命啊!
他吱吱唔唔的,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不過國公爺如此維護,還是讓他寬心許多,想必……那俞御使真的查出了甚麼,國公爺也能予以維護的吧……
人羣中,楚夢卻非常不安,他比常知府可精明多了,已經嗅出了些不同尋常的味道。好心好過了頭,那就是別有用心了,這位國公爺是真心維護常知府的清譽,還是……
夢楚越想越是心驚肉跳,有心提醒,可這麼多人在場,他哪能對常英林說些甚麼。
俞士吉趁機道:“國公所言甚是,來人啊!”
都察院的兩個旗牌忙也上前拱手候命,俞士吉道:“這習絲姑娘是重要的人證和嫌犯,你們帶幾個人,與國公爺的侍衛一起,將這習絲姑娘押回青樓,獨置一處予以看管,候本官查明真情真相,再予處置!”
“卑職遵命!”
那旗牌不容習絲姑娘再怒聲叫罵,對老噴使個眼色,兩夥人便押着習絲姑娘出去了。
這也是俞士吉縝慎之處,非死刑與奸罪,牢裡是不準關押女犯的,而若把這習絲姑娘留在知府衙門也不妥當,這是常英林的地盤,若是稍有看顧不到的地方,不免就要爲人所乘,再者雙方還沒撕破臉,若是看押在這裡,又如臨大敵的不準知府衙門任何人靠近,也不妥當。
畢竟這位姑娘所言,他雖信了**成,可是沒抓到真憑實據之前,就不宜和常知府徹底翻臉,且不說一方知府,也是有權將奏章直達御前的,何況他背後還有個可以隨時跟皇上打小報告的紀大人,掌握有力證據之前,如果反叫人揪住了自己的小辮子,那就被動了。
習絲姑娘被帶走,酒筵也不歡而散。
常知府強做歡顏,把夏潯和夏原吉等和位大人送回居處,剛剛出來,等在那兒一直沒走的楚夢等幾個奸紳就湊了上來。楚夢急道:“府臺大人,這事兒有點古怪啊,我看那位國公爺,不像是要幫咱們的樣子,他跟笑面虎兒似的往那一坐,總有種吃人不吐骨頭的派頭,我瞧着都瘮得慌!”
常英林遲疑道:“我覺得……也不大對勁兒……”
楚夢頓足道:“哎呀我的府臺大人,你還真是身在局中而自迷,哪是有點不對勁兒,分明就是別有用心。這些京官兒常在皇上跟前行走,練就的心機本事,別看他們不言不語、喜怒不形於色的,那手段狠着呢,要麼不動你,動手就往死裡整,我看這事兒真的懸!”
常英林本來就心裡不安,一聽這話更是慌了神兒,趕緊道:“走走走,到書房商量個對策!”
夏潯那邊也沒閒着,等他一走,夏潯就把夏原吉和俞士吉叫到了自己房中。
夏原吉笑道:“國公爺這招緩兵計用得好,今已至夜,難察真相,先穩住了他,明日再細細查來。”
夏潯微微一笑,凝視着他道:“你真這樣想麼?”
夏原吉不置可否地打了個哈哈,俞士吉已迫不及待地道:“國公爺,咱們現在怎麼辦?”
夏潯不再難爲夏原吉,招呼他們坐了,冷靜地道:“那習絲所言,十有**,應是真的!”
俞士吉試探着道:“然則那常知府背後還有一位紀大人,這事兒……下官在席間,自然公事公辦,可這私下裡,不免要問國公一聲,您看咱該怎麼處置、處置到什麼程度纔好?”
夏潯瞟了他一眼,心中暗哼一聲:“你是都察院的干將,陳瑛手下的紅人,陳瑛跟紀綱正掐得你死我活,你恨不得幫紀綱結一萬個仇家纔好,更希望太子派鬥個天翻地覆,當然巴不得把我拉進來!”
夏潯吸了口氣,神態凝重地道:“兩位大人,你我三人賑災以來,災民之慘,你們都看到了,但凡有點人心,誰不心生惻隱?如果那些災民真的被常英林這個父母官拒之門外,府庫存糧、官紳捐贈的糧食,俱都被他貪墨進了個人的口袋,這可是天怒人怨、神憎鬼惡的滔天罪行!”
俞士吉忙不迭點頭:“國公爺說的是,國公爺說的是!”
夏潯話風一轉,又道:“可是,受人指使,污陷官員,雖然可能性甚小,但是真相察明以前,卻也不能排除。你我三人出京之際,皇上諄諄教誨,本國公一刻不敢或忘。夏侍郎主持賑糧事宜,俞御使主持司法公正,而本國公總攬全局,爲你們撐腰仗膽!那習絲姑娘當着朝廷所差、湖州官紳兩百多號人,說出這番話來,誰敢罔視?回去如何向皇上交待?”
俞士吉更是喜悅,連聲道:“國公英明!國公英明!”
夏潯神情一肅,對俞士吉道:“俞御使,是非黑白,如今就看你的了!若是常知府光明磊落,無甚惡行,今夜必坦然入睡,無所作爲;若他心中有鬼,今夜裡必定有所行動,這就是你俞御使的大好機會了,你若拿得到真憑實據,不要說本國公,就算他那好妹婿,又如何包庇得了這等欺君害民的大罪?”
俞士吉一呆,怔怔地道:“唔……,這……”
夏潯關切地道:“俞大人還有什麼爲難之處麼?若是你的人手不敷使用,那麼事急從權,只要你提出來,本國公那三千護兵,儘可由你調用!”
俞士吉沒把夏潯拉進來心有不甘,可這樣的好機會他當然不能錯過,只好順着夏潯的意思道:“是,下官正覺得在常知府的地頭上,手中這點人不夠用,還請國公把三千護兵的調遣之權,暫借於下官!”
夏潯馬上從懷裡掏出了兵符,慨然道:“你我都是爲國辦事,報效君上,這有什麼不可以的。”
俞士吉苦笑一聲,接過兵符,向夏潯拱拱手道:“事情緊急,國公爺,下官這就去安排了!”
夏潯笑眯眯地道:“去吧,去吧,本國公等着你的好消息!”
書房裡,常英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
那二管家不識趣,還追進來請示:“老爺,給國公爺和幾位大人準備的侍寢的丫頭,要不要現在送過去?”
常英林飛起一腳,連官靴都飛出去,把二管事嚇得一溜煙逃掉了。常英林光着一隻腳,頹然坐倒在椅上,仔細想想,突然念起了他那樓師爺的好來,後悔不迭地道:“哎,當初我若聽了樓師爺的話,怎麼會有今天?怎麼會有今天?縱然有那不怕死的告本官的狀,國公也奈何不了我啊,如今……如今……”
楚夢急道:“我的知府老爺,您就別後悔啦,現在得想想怎麼辦纔好!”
常英林咬着指甲神經兮兮地道:“怎麼辦纔好?怎麼辦纔好?”
楚夢想了想,咬牙道:“諸位,咱們可都是靠着常大人才發了大財的,眼下這當口兒,幫了常大人,就是幫了咱們自己。我的意思是這樣,先把府庫的窟窿堵上,咱們幾家把存糧連夜運去府庫,六十萬擔的缺口,怎麼也得堵上一大半才行,剩下的只好籍口說是賑災了,他想查個清楚,就得費些功夫!
然後呢,發動鄉紳里長,動員各處巡檢、地方縣府,彈壓百姓,那些愚民無知的很,恐嚇一些,敢說話作證的就沒幾人了,國公總是要走的,他們還得在這兒生活呢,誰敢肆無忌憚?”
常英林立即衝上去道:“對對對,先把你們的糧食拿來擋擋差事,回頭兒就發還你們!等到今秋……來年秋天吧,本府再多徵幾成糧賦,算是補給你們的好處!”
幾個糧紳一聽要自己往外拿糧食,雖說事了就還,還是面有難色,很是擔心的樣子,楚夢急道:“各位仁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真要是常大人垮了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一個糧紳猶豫道:“這樣……就沒有破綻了嗎?”
楚夢道:“隨時發現破綻隨時補,這畢竟是咱們的地盤!再者說,民不與官鬥,有幾個像習絲那賤龘人一般膽大包天的?青樓那邊讓老鴇子好好整治着她,這邊只要拖延着,再請京裡紀大人幫忙斡旋一下,這個坎兒,十有**咱們能邁得過去!”
常英林點頭如小雞啄米,連聲道:“對對對,說的對!”
幾個糧紳互相看看,只好勉爲其難地答應,立即匆匆準備起來。
夏原吉一直在旁邊冷眼看着夏潯和俞士吉二人作戲,等那俞士吉拿了兵符匆匆出去,他才傾身朝向夏潯,關心地道:“國公,這俞士吉做事靠譜麼?”
夏潯道:“你放心,本國公插手,他反而要袖手,如今這樣,他必全力以赴。他是都察院裡的幹吏,查案子他是行家裡手,一應安排,必定比本國公親自出面還要做得周全,要我去做,未必有他這般明察秋毫。”
夏原吉聽了心才寬下來,繼而輕輕一嘆,說道:“那常知府也是飽讀詩書、幼承聖人教誨的人,真能幹出如此喪盡天良的事來麼?”
夏潯冷靜地道:“一個人若黑了良心,讀沒讀過書,又有什麼相干?維喆兄,我把你也喚來,是另有要事囑咐你!”
夏原吉聽他喚自己表字,連忙離座整衣,躬身道:“下官不敢,國公請吩咐!”
夏潯肅然道:“俞士吉今晚縱無斬獲,要查真相也容易,那府庫的帳目、流落四方的災民、湖州城裡有良知的士紳……,只要有心查,如何查不到他?何況常英林若確有歹行,俞士吉今晚必有所獲!待那時,本國公請出王命旗牌,殺他一個痛快,容易!上,我無愧於君,下,我搏清名於民,可這不是我想要的。”
夏原吉一怔,忙問道:“國公之意?”
夏潯道:“圖我一人快意,獲我一人清譽,與湖州百姓有何幫助呢?回頭我拍拍屁股走了,湖州百姓頂多念着京裡有個清官兒,給他們殺過貪官,湖州地方,卻是官民互視如仇,百姓如何安居樂業?我們要真正的幫到他們,而不是僅僅幫他們泄了憤便了事。
洪水無情,浙東一片澤國,多少人家田地房產俱沒於大水,只存一身逃得性命,可他們辛辛苦苦,納糧服役,供養着朝廷,這個時候卻被官府拒之門,由其自生自滅!維喆兄,身上要是割一刀,好了也就好了,心上要是割一刀,那就太難痊癒了。
你聽到那習絲姑娘所言了麼?十一年前被官府傷了一刀,到如今猶自視天下爲官者如寇仇!一個弱女子,她心中再恨,也就屈從了命運,可是萬千百姓若都同此心,這天下還能安定麼?”
夏潯道:“所以,一旦俞士吉查獲實據,我們在湖州,就得多待些時日了,殺貪官是一樁,可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爲苦難深重的百姓做些事,安置好他們的生活,同時還要重樹百姓對朝廷的信心,皇上是愛惜他的子民的,朝廷的官員,也不是個個都是常英林之流。若是就此搞得官民對立,對朝廷不是好事,對百姓們同樣不是好事。
俞士吉抓到了常英林的罪證,也不能急着殺,我們要發動湖州士紳和百姓,一起揭發他的罪行,叫士紳們知道,朝廷的官,不是爲了官護官才做官,叫百姓們知道,衣食無憂的士紳老爺們,並不乏正義善良之輩!
我們要從四方召回流散的災民,安頓好他們的生活;要發動湖州士紳走出去,同官府一道兒下鄉賑濟災民;唯其如此,我們才能把湖州百姓們的心重新凝聚起來,叫他們知道,那些城裡的老爺們,並不是個個黑了心腸,朝廷的官員們,並不都是以百姓爲魚肉的常英林!”
夏潯吉肅然起敬,發自內心地道:“國公纔是真正的愷悌君子,民之父母!”
夏潯搖搖頭,喟然道:“這種讚譽,愧不敢當!我們既然是官,那麼,黑心官對百姓們做的孽,就該由我們盡心盡意地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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