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王驥已經大約懂得了胡濙的意思,他神『色』不悅,手指拍打着窗戶,沉『吟』着道:“我想,源潔,我懂你的意思了。”
“唉,我倒但願你不懂。”
“怎麼能不懂?”王驥苦笑,“就是說,張佳木再強,總不能比太祖高皇帝強。治標,亦不能治本,所以一時得手,然後貪風復熾是必然的事。”
“就是這個意思了。”
“那麼,就成了純粹打擊政敵的工具了,沒有意義。”
“張佳木的用心,我看倒不是這麼小,但是,我看結果就是這樣,沒有什麼意外。”
“其實,”王驥欲言又止的,“張佳木倒是和我說起過,治『亂』之道,爲什麼隔二三百年,由大治到大『亂』,他的意思,這就叫興亡軌跡,是有規律可究的。按他的說法,就在於王朝之初,開國之君能夠馭下,所以官吏勤奮而廉潔,百姓因此而安然平順,不會生事。而時間一久,即位之君生於深宮,長於阿保之手,有的懶,有的勤,有的更願意寫寫畫畫,不願理政治民,那麼,怎麼能保證國家平安,又怎麼控制的住官員勤奮廉潔如初?所以到了中期,『毛』病就多,總會出一個大『亂』子,使得國力驟然下降,接着,就是末世光景。源潔,你看,他說的對不對?”
“對,太對了!”
三百年一大『亂』,在當時雖然有人提出,但絕沒有人總結歸納的這麼仔細,這麼有跡可尋。胡濙一聽完,就已經是神情激動,大加讚賞了。
“那麼,”胡濙接着道:“如何跳出這興亡規律呢?”
“依你說,有沒有辦法?”
“沒有……”胡濙顯然也不是草包,早就考慮過類似的問題,但他的答案顯然是悲觀的,聽着王驥發問,他搖了搖頭,道:“帝王由聖明到平常,再到昏聵,甚至殘暴,這都是無可更替的事實。你看,從周朝的文武二王,再到幽、厲,漢之文景,再到恆靈、唐之太宗比起僖宗,宋之太祖太宗,比起欽宗,哪一朝,不是由治到『亂』,帝王血脈,也是由強到弱。從來沒見過,一朝亡國時,帝王能英明如類祖宗的。”
“帝王不成,大臣呢?”
“大臣又沒有全權,有全權的,就成了新朝的開國之君了,比如楊堅,李淵。”
“如果大臣有全權,又不篡逆,如漢之諸葛亮呢?”
“那也不成,一個人再強,也不能成爲整個國家的救星。”說到這,胡濙也面『露』吃驚的神『色』,他看向王驥,笑道:“佳木該不會是想當這個人吧?”
“我看蠻象。”
“這可真真是天大的野心。”胡濙沉『吟』着道:“要說權勢,魏國公、英國公等諸家也不及他,宦官也得讓他三分,現在又打倒了咱們,這個國家,除了皇上,也真的沒有人可以制約他這個人了。”
“皇上也會讓他幾分的,皇上雖不算明君,但信起一個人來,還是能包容的。當然,皇上一般也不大信人就是了。”
“但願他能成功吧。”胡濙不大想談下去,他笑道:“今天晚上,談的夠多了!說實話,我們是已經故去的人了,雖然人還在世上,但實在的精神,卻已經死透了。”
“是的。”王驥承認,“我每天睡覺,想的都是永樂和宣德年間的事,正統和景泰這二十多年,說實話,老夫不大在乎,也象局外人一樣。”
“爲兒孫計,說真的,”胡濙勸他道:“叫增兒不要和張佳木鬥下去了,他不是對手。”
“你該知道,”王驥苦笑道:“我這個嫡孫是什麼脾氣,勸是勸不動的,而且,當初是咱們拱他出來,現在叫他收手,也是難了。”
“你這個孫兒,也是胸中有丘壑的人,只是,在見解上,看來是不及張佳木了。也真真是出奇,張佳木的父親,我們都熟悉的人,謹愿樸厚,很老實縝密的一個人,當年給皇家當秘密差事,辛苦一場,落個沒下場,因爲這個,所以皇帝和咱們有心照顧,願本以爲,此子當個指揮僉事就算到頭了,誰知道竟是現在這局面!人生,真是從何說起。”
“兒孫自有兒孫福,”王驥倒是看開了的樣子,笑道:“我是不打算再問世事了,這一回的事,我已經看清,咱們這位一手扶植起來的小子已經不是咱們能掌握控制,更加不是咱們能對付的人了,既然如此,不如就在一邊笑看。說真格的,我對他的治『亂』循環很有興趣,倒真的想再多活幾年,看一看他如何解決這個麻煩。”
“哼。”胡濙冷哼一聲,道:“我看你是太過『迷』信於人了,這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實乃是天道,人力是無可挽回的。張佳木要是逆天而行,下場可能會很不好。說真格的,我倒想看看,這一次肅貪之後,他有什麼動作,不必把話說的太多,就能把官員貪賄和驛站的使費降下來,再把迎來送往的應酬規矩給改了,這樣,老夫就伏了他。”
“誰知道?”王驥笑道:“話可不必說太滿了,你這個禮部尚書,可不要被他抓到什麼把柄,到時候鬧個沒臉,可就把一世的英名都丟光了。”
“我可不會叫人抓小辮子!”胡濙神『色』泰然,道:“老夫已經決定致仕了!”
“什麼?”這一下連王驥也大爲吃驚了,他道:“你能捨得?”
“有什麼不捨得的?”胡濙淡淡一笑,道:“從宣德年間到現在,一晃三十年了,還有什麼沒夠的?”
“這……”
“老王頭,不必爲我可惜了。倒是老夫致仕之後,不打算留在京師居住,預備回鄉閒居。京師雖好,到底不是故鄉,老夫想飲家鄉的水,想笑問鄉間童子,是否還能聽得懂老夫的家鄉話?說真的,衰朽老翁,沒有幾年活頭,原本還有雄心能帶一帶小輩,不要把國事弄的太壞,現在看來,老而不死爲賊,還是老了不肯認賬,想多賴幾年,現在想想,真真是可笑,可憐,可悲!”
他這般說法,是把王驥所有的勸告的話語都堵在了嘴裡,根本說不出來。呆了半響,王驥才道:“你若走了,老夫也回鄉算了,和人放放牛,看看風景,也比留在京師氣悶的好。”
胡濙走後,和王驥一個行輩的人是一個也沒有了,就算有耿九疇這樣相差不大遠的,但彼此間氣味不對,平素沒有什麼往來,根本說不到一塊去。
吏部王直,也是致仕回鄉了,王驥想想,竟是老淚縱橫。
“何必如此!”胡濙勸他道:“人生如戲,有開場,就有落幕的時候,你我少年科名,中年戎馬,老年『操』持國柄,是爲國之重臣,再加上活到這個年紀,子孫滿堂,富貴已極,還有什麼看不開的?唯一可做念想的,就是身故之後,見到前朝諸位君皇,我們要如何回奏現在的國事,是好,是壞,將來天下事會如何,這纔是我們這樣的閱歷,境遇,年紀纔來『操』心的事!”
這番話,也是當真說出了境界,王驥不覺頻頻點頭,兩個皓首老兒,此時只覺得心境平和,而回首一生,倒也真的不曾虛度過。
“只是,到底捨不得你這老匹夫走。”王驥笑罵。
“老夫又不曾用軍功搏個伯爵,”胡濙拂袖道:“又沒有賜給的大好莊園,土地,留在京城做什麼,京城居,大不易!”
“看看,看看!”王驥指着他笑道:“這就是人心,真真是貪慾難填。你這個官職,一年也好幾百石的俸祿,你又沒什麼使費,全買了地,加上皇上也會賜給你這樣的老臣絹匹、金銀,鹽茶引也有,你在我面前,哭什麼窮!”
“唉!”胡濙倒也不辯,只是笑道:“我可真想不到拿什麼來治貪慾?說真的,咱們算是讀書幾十年了,現在更是把什麼也看淡了,但叫我拋卻身家,什麼也不要,那也真是辦不到的事。了不起,官兒可以不當,但如果不置幾畝地給子孫,不住大宅院,不建上好的祠堂祭祀祖宗,那麼,請問我這一生,辛苦爲皇家效力,爲社稷謀心,難道自己就該窮困而死麼?”
這個問題,王驥是不能回答了,事實上,他自己亦是如此的想法。如果不是爲了軍功博個賜爵,當初又何必以文轉武?
但現在談了半天的國家社稷,談了很久的興亡更替,在自己身上和胡濙身上,卻是看到了難填的貪慾,到這裡,他也是『迷』茫的緊,倒確實是不大清楚,究竟是能有什麼好辦法,使得人滿足自己私慾的同時,又不致爲禍國家?
這兩者之間的平衡,究竟該如何掌握,他心裡殊無底氣,或者說,根本沒有任何的想法。至於權柄如何平衡,如何抑制帝權而又不出現篡逆禪讓之事,就更加的讓人費解了。
身爲文官的一份子,其實當時的士大夫是沒有什麼君權神授這一套的。這一套只是嘴上說說罷了,事實上,有明近三百年,就是一部士大夫和皇帝爭權,並且一直試圖奪取皇權的一部歷史,這一點,王驥清楚,胡濙清楚,但究竟如何做纔對,想到這裡,兩個一生經歷過無數風浪的老臣,卻也是茫然四顧,彷徨無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