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皇帝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焦慮。
說實在的,這李自成越發長進了。
其實這也可以理解。
不管張靜一這些人怎麼看待,可在天下許多人眼裡,這天啓皇帝確實就是昏君。
哪怕打了許多的勝仗,可在不少人看來,這依舊是窮兵黷武。
總而言之,許多人都認爲,大明要亡了。
這大明若亡,自然會有許多人想要投個明主,好將來也可封侯拜相。
那李自成開了科舉,頓時給人一種賢明的氣象,這就難怪他的軍隊望風披靡了。
至於那些可憐的宗室,恰恰成了李自成造反,同時團結了一部分士紳之後被宰殺的對象,靠宗室的錢糧來維持自己的軍隊,讓士紳建立起一套行政體系,而流寇們則負責軍事。
當然,李自成可以這樣做,一方面是他威望足夠,另一方面,也是他手握着當初關中的時候就跟着他的‘老營’。
這些人跟隨他轉戰千里,經過一次次血腥的戰鬥和淘汰之後,留存下來的無不是精銳中的精銳。
再加上,這個時代的流民跟着造反,也是不得已而爲之,如今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大明是絕計容不下他們的,因而推翻大明,已成了共識。
可將來會怎麼樣呢?
將來當然是推李自成爲皇帝,開始新的循環。
就這……其實這明末的流寇,已算是思想比較進步和先進了,至少總比各種靠上帝附體的思維要強一些,人家還是走古時從龍這個套路,總不至去玩請神這一套。
既然在許多流寇眼裡,造反是填飽肚子,而造反的後果,唯一的生路就是從李自成這條龍。
所以即便李自成開始與士紳緩和,在他們看來,固然依舊與士紳矛盾重重,卻還是能夠忍耐的。
這就好像當初朱元璋靠着紅巾軍的分支起家,隨後開始着手建立一套行政體系,招攬士紳人才爲他服務也是一樣的道理。
大家的目標不是消滅士紳,而是成爲勳臣。
此時,天啓皇帝揹着手,煩躁地來回踱了幾步,這纔看着黃立極道:“衡州守軍,是主動出降的?”
“是。”黃立極道:“當時有幾個儒生先行入城,與當地的官吏洽談了歸降的事宜,次日便開了城門。”
天啓皇帝聽到這裡,目光越發陰沉,冷冷道:“朕要這些人有何用?”
“還有一件事……”黃立極苦笑道。
天啓皇帝皺了皺眉,他就知道黃立極特意來此,不會這樣簡單的。
天啓皇帝便道:“你說罷。”
黃立極道:“山東那邊,士紳謀反案……有人逃脫了。”
“有人逃脫?這是何意?”
於是黃立極道:“山東進士孫之獬,本爲翰林庶吉士,此後回鄉丁憂,前些日子,山東布政使司開始清查謀逆案,這孫之獬本在淄川縣,他乃是朝廷命官,本來並沒有波及到他,只是……此人卻買通了一些人,隨即營救了數十個士人,連夜出逃……據最新的消息,這孫之獬帶着人,出現在了武昌,還發了佈告,聲言……聲言……”
“聲言什麼?”天啓皇帝挑眉。
黃立極遲疑地道:“聲言當今天下,朱……朱………”
天啓皇帝一下子就明白了黃立極的爲難,就道:“你不必有什麼忌諱。”
黃立極這才道:“聲言朱明已失人心,天下義士,應當討伐陛下,匡扶天下……”
天啓皇帝聽到這,禁不住失笑,冷嘲道:“就憑他?”
黃立極則是帶着憂心的神色道:“此人不但是進士,而且在山東,頗爲聞名,在山東那邊,影響不小。此人文章作的也極好……此番投靠李自成,影響是最壞的。畢竟其他的士紳,都是等到李自成的軍馬殺至,這纔不得已而出降,即便有人主動與之聯絡,卻也只是李自成的軍馬就在左近。可此人卻是千里投奔,何況又是正兒八經的清流……這就不同了。”
所謂清流……對於很多人而言,是很了不得的。
怎麼說呢?
因爲在官場之中,也是有鄙視鏈的。
有功名的鄙視沒功名的,舉人鄙視秀才,進士鄙視舉人,而進士又有一二三甲之分,可有一種人,屬於根正苗紅,譬如孫之獬這種,屬於不但中了進士一甲和二甲,而且還進入翰林院,且成爲庶吉士的人。
這種人自覺地在大明帶有一種神聖的光環,幾乎大明中後期所有的閣臣和尚書,幾乎都是翰林庶吉士出身,偶有例外,卻也是一隻手數的過來。
正因爲如此,黃立極纔會認爲這樣的影響極壞。
而且此人到了武昌後,還大造聲勢,顯然是李自成也看到了這個人的利用價值,某種程度而言,借用此人……可以大大的瓦解許多人的士氣。
看,連庶吉士都主動投奔闖軍了,我們爲何不可以?這大明真的氣數盡了嗎?
天啓皇帝只覺得可笑至極,不屑地道:“朕認都不認得此人,他算個什麼東西。”
“孫之獬?”張靜一卻是心念一動,忍不住在旁道:“此人,臣倒是有所耳聞。”
天啓皇帝詫異地看着張靜一,下意識地道:“你何時聽過?”
“……”張靜一一時語塞。
他總不能說,在另一個歷史時空裡,那孫之獬投靠了建奴人,而且還鬧出了一個直接改變歷史進程的事。
這個傢伙當時幹了什麼事呢?
建奴剛剛入關的時候,建奴的官員穿着建奴的服裝,而漢臣則允許他們穿着原來大明的官服。
而且建奴的官員站左邊,漢臣則站右邊。
可孫之獬爲了討好順治皇帝,便有一日在上朝的時候,居然也興沖沖地穿着建奴人的服飾,湊到了建奴官員那邊站着。
這一下子,卻將建奴的官員惹惱了,你算個什麼東西,穿着我們的衣服,還想冒充旗人嗎?
於是乎,建奴人將他推了出去。漢臣這邊,也嫌他穿着建奴的服飾,不肯讓他到班中來。
孫之獬當時大爲尷尬,於是惱羞成怒之下,便向順治皇帝上了一道奏疏,疏言:“陛下平定中國,萬事鼎新,而衣冠束髮之制,獨存漢舊,此乃陛下從中國,非中國從陛下也。”
因此,建議順治皇帝要求天下的漢臣和漢民剃髮,並且穿戴建奴人的服飾,甚至他還第一個做出表率,先將自己的頭髮剃了。
對於建奴皇帝而言,這孫之獬的上書,簡直就是瞌睡有人送來了枕頭,自然藉此機會,頒佈剃髮令。
張靜一此時心裡只有後悔,自己竟忘了這麼個傢伙,早知如此,他在京城或者在山東的時候,就該將他弄死省事。
黃立極這時道:“這孫之獬去了武昌,李自成對他大爲欣賞,或許是想將他立爲表率,便授予他右謀士之職,這李自成此時尚不敢稱王,這右謀士,位置已是顯赫。臣所擔心的是,李自成得孫之獬,用意在於要分化瓦解各地的府縣,一旦此人蠱惑人心,大造聲勢,只怕這江南……都要受極大的影響。”
這一次黃立極很聰明,沒有提出新政的推行,可能導致天下的士紳離心背德。
說實話,他可不敢這樣說了,再說,股票要是再次暴跌,那些各地的士紳倒是活了,可京城這些人,卻都得死了。
天啓皇帝則是帶着火氣道:“這些士子和讀書人,平日裡都說君君臣臣,個個都說什麼天地君親師,現在朕不過是行新政而已,他們便可以紛紛投靠流寇嗎?”
黃立極一臉尷尬,支支吾吾了老半天,才道:“陛下……人都是要吃飯的嘛。”
天啓皇帝冷笑道:“就算推行新政,也餓不死他們,雖是收了他們的土地,可難道朕不知道他們別的營生也是不少嗎?朕不是還給他們功名,豈會餓着他們?瘦死的駱駝還比馬大呢,朕不信朕推行新政,就能餓死他們。”
黃立極則道:“可是李自成也給功名,且要延續太祖高皇帝之制。”
天啓皇帝撇撇嘴,甚是不齒地道:“倘若非要朕乖乖的將功名利祿,陪着笑送到他們面前,他們才肯盡忠,那麼這樣的忠心,又有什麼用呢?這個孫之獬……確實可恨,影響極壞,下旨海捕捉拿吧,至於這李自成……現在看來,此人居心叵測,所圖甚大,這才數月功夫,他便在荊襄站穩了腳跟,蔓延數省,確實不能小看了。”
黃立極道:“臣還聽說,他們搶掠了不少宗室,又藉助士紳,徵來了不少的錢糧,如今士氣如虹,有許多股的流寇,紛紛前去武昌投靠。他們號稱據兵二十萬,若是朝廷再不解決,只怕要尾大難掉啊。”
天啓皇帝點點頭,想了想,便看向張靜一道:“張卿……高迎祥、張獻忠此二賊,要從速解決纔好,如若不然,繼續放任這李自成下去,怕真要夜長夢多了。”
張靜一便皺眉道:“這些流寇,只要官軍一到,便四處遁逃,不見蹤影……確實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