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後坡的頂蓋稍微麻煩一些,但畢竟只是個放糧食的地方,不用像住人的屋子那麼精細,忙活了大半天,總算是都搭建好了。
許老大從梯子上爬起來,左右看看,見沒有什麼疏漏,拍拍手憨厚地笑着說:“爹,都搭好了,我明天上山再扒點兒樺樹皮回來,把頂兒上蓋嚴實就妥了。”
許老頭看着苞谷樓子,十分滿意地說:“不錯,搭的不錯,今年風調雨順,看着收成肯定不錯,到時候把苞谷樓子都裝滿,求來年也有個好年成,以後日子越過越紅火。”
許家今年能幹活兒的人比往年還小,陳氏有孕,李氏還在孃家做小月子,許老二和老三都帶着傷,許老太太和葉氏身子也都不好,許老頭心裡估摸着,打算比別人家提前兩天開始收高粱。
按照許家的慣例,秋收前全家人會聚在一起吃頓好的,一來是許老頭要把秋收時候的分工說道說道,二來也是讓大家肚子裡多點兒油水,這樣幹起活來也能有力氣。
炕上地下襬了兩桌,許老頭帶着兒子們在炕上,許老太太領着媳婦和孩子們在地下吃。
見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許老頭抿了口酒,清了清嗓子說:“今年七月廿九是處暑,咱家七月廿五開始收高粱,等高粱割完釺好穗子,運到場上去曬上,然後就正好去收苞米,等苞米收完曬起來,高粱就也差不多可以打場了。”
聽到許老頭說今年要提前收高粱,幾個兒子都露出了不贊同的表情,許老四最藏不住話,直接反對道:“爹,莊稼如今正是灌漿的關鍵時候,難得今年秋天這麼大好的天兒,那可真是一天一個樣兒的,早收一天那可要短不少斤兩的,咱家外頭已經欠着饑荒了,恨不得多留幾日纔好呢!”
“就你靈,別人都是傻子不成?就你那一瓶子不滿半瓶子咣噹的東西,還不都是老子教給你的,你嚷嚷什麼啊?”許老頭瞪眼道,“咱家今年勞力少,你二哥和你三哥傷還都沒好,若不趕緊把高粱都收了,到時候肯定比別人家拖完,連曬場都搶不着。”
許老四頓時就癟茄子了,坐回去不再吭聲。
許老頭見沒人反對了,這才分配任務道:“你們兄弟四個跟我下地收高粱,老大媳婦就別下地幹活兒了,跟你娘在家給做個飯燒個水的,老三媳婦和玲子去地裡釺穗子,大雙和諾諾到時候去場裡看着曬秫頭,小雙領着桃子去地裡撿穗子,都沒問題吧?”
這與往年的安排也差不太多,所以大家自然都沒有什麼意見,都點頭說知道了。
葉氏想起上次回孃家的時候,爹孃說今年秋收若是家裡有需要,可以過來幫忙,所以稍稍猶豫了一下,沒想到卻被許老頭看了個正着。
“老三媳婦,你有啥問題不?”許老頭直接點名問道。
“我上次回孃家的時候,我爹說,咱家秋收的時候若是忙不過來,可以讓我幾個兄弟過來幫忙,我尋思着,咱家現在日子有些緊巴,看着不過早收幾天,那算下來也都是嚼裹,爹,您說呢?”
許老頭聽了這話,很是高興地說:“親家真這麼說?那可真是幫了大忙,你二哥傷還沒好利索,老三胳膊也還掛着傷,幹活兒到底還是不方便,若是你家兄弟能來,那可真是幫大忙了。”
葉氏見許老頭沒有不悅的意思,這才放下心來,點頭道:“那我明天就回去問問,把兩家秋收的日子錯開來定下,之後也好安排。”
陳氏見葉氏在老人面前長了臉,用鼻子輕哼一聲,低聲嘟囔道:“無端端的獻什麼殷勤,要不是因爲找你孃家借了錢,你們會那麼惦記家裡秋收?”
許老頭在炕上坐着,沒有聽到這話,葉氏聽了個滿耳,臉色微微一變,但礙着陳氏有孕在身,咬牙忍了沒有吱聲。
“大娘這話說得真是讓人堵心,好好兒的飯都吃不下去了。”許諾諾從不肯慣着別人這種毛病,筷子一撂開口道,“大娘來教教我,啥叫無端端的獻殷勤?什麼叫因着借錢才惦記家裡秋收?去年找我姥孃家借錢了麼?去年我姥娘帶着三個舅舅家來幫着秋收,連吃食都是自己帶的,沒吃家裡一粒米、一口菜,我大爺在家磨蹭了大半日纔出去幫忙,當時我娘說你半句了?”
其實若擱在以往,這種事陳氏最多回家跟許老大抱怨幾句,對外從來都不直接得罪人的,但是如今有孕在身,被許老太太捧得有些飄飄然了,所以不留神就把心裡話脫口說出來了,被許諾諾這麼一頓搶白,臉上頓時紅一陣白一陣的。
葉氏看着許老太太的臉色難看起來,忙在底下扯扯許諾諾的袖子,讓她不要再多說了。
許諾諾卻跟沒感覺似的,看也不看許老太太,繼續對陳氏道:“大娘,人都說兒子隨娘,如今你懷着小弟弟,更要小心說話、當心做事,不然要是因爲言語無狀衝撞了胎神,恐怕對弟弟只有壞處沒有好處的。”
這話直戳到許老太太的心管子上,讓她又是高興又是擔心,高興是因爲許諾諾一口一個弟弟,人都說小孩子的嘴最準了,雖說許諾諾年紀不算太小,但也算是孩子,說不定就真能得個孫子。擔心的是聽了許諾諾後頭的話,也覺得陳氏如今懷着身子,還總說這些話,肯定是不好的。
“就是,諾諾這話說得有理,老大媳婦,不爲了別的,只爲了肚子裡的孩子,你可不能這麼小肚雞腸的。”許老太太難得開口附和了許諾諾,“要說你以前也不這樣的,如今這是怎麼了?”
陳氏沒想到許老太太非但沒有訓斥許諾諾,反倒開口斥責自己,眼圈頓時紅了。
“大娘,有孩子的時候可不能總是哭的。”許諾諾又添了一句。
陳氏聽了這話,見許老太太的眼神又看過來,頓時把已經快涌出來的眼淚又憋了回去,深吸了幾口氣,放下筷子說:“爹、娘,我吃飽了,就先回去了。”
“行啊,你回去好生想想,以後可不許總這樣了。”許老太太見她面色難看,知道她被自己說了心裡不舒坦,但還是忍不住叮囑道,“不是給你買了個黃曆本子麼,若是不認識就拿來讓老四給你看看,每日胎神方位和忌諱,都要好生記着,萬萬不能衝撞了。
如今在許老太太心裡,天大地大都不如有個孫子這件事兒大,所以一切事情都要爲孫子讓路,只不過她以前是把這種關注投到陳氏身上,捧着怕掉了、含着怕化了的。
但是剛纔被許諾諾幾句話提醒了,孩子雖說是在陳氏肚子裡,但畢竟跟陳氏不是一個人兒,陳氏若是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也會危害到孩子,所以態度頓時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陳氏起身往外走,只聽許老頭說:“老三媳婦,如今咱家還拉着饑荒,也沒臉說讓你買什麼東西給你爹孃,不過家裡還有些我上山採的木耳和蘑菇,都曬乾了的,你明天拿些個回家去,不值得什麼,但也算讓你孃家人嚐嚐鮮兒,是我的一點兒心意。”
“爹,您用不着這麼客氣,諾諾爹傷了胳膊,我也心疼他呢,叫孃家人來幫襯一下,他也能輕省些不是。”
這話說得十分巧妙,既圓了許老頭的面子,又給了他一個不高不矮的臺階,讓他心裡十分舒坦,哈哈笑着說:“老家那邊有句老話,妻賢旺三代,要我看,老三是個有福的。”
陳氏在外間站着沒走,把屋裡的話聽了個滿耳,雙手死死捏成拳頭,然後又慢慢鬆開,
她緩緩走出房門,雙手輕輕地覆在小腹上,柔聲道:“好兒子,你一定要給娘爭氣,如今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出生,你就是家裡的長子長孫,以後不管是分家還是什麼,娘都一定爲你爭到最好的。”
葉氏第二天就回了孃家,拿着許老頭讓帶的木耳和幹蘑菇,又拿了些自家攢的雞蛋。
因爲惦記着家裡還有一大堆活兒,所以葉氏在孃家連屁股都沒坐熱乎,只放下東西,說好讓孃家兄弟七月廿八來幫着自家秋收,就急急忙忙趕回家去了。
秋收前後是鄉下最忙的時候,除了收割糧食之外,還要修繕菜窖、收菜、曬菜乾、醃鹹菜,家家戶戶的女人都忙得團團轉。
許家雖然現在還沒分家,但是各家的菜都是自家開地種的,所以各家收各家的,約定俗成地給老屋拿去些,剩下的就都是自家的了。
葉氏雖然身子不好,但是個勤快的人,家裡前後都開了菜地,還在離家不遠的林子邊,讓許老三開了幾塊不大的地,種了些豆角、土豆、南瓜、角瓜之類的東西。
自家院子裡除了平時吃的青菜,還種了茄子、黃瓜,豇豆、芥菜什麼的,當然,最多的自然是白菜和蘿蔔,這可是冬天裡最主要的兩道菜。
茄子其實是回報率極高的,邊吃邊摘,能從夏天吃到秋天,家裡平時吃不了的也要在變老之前摘下來,做飯的時候放在鍋裡稍稍一蒸,然後一切兩半,只留茄蒂處連着,掛在陰涼處的繩子上晾乾,收進布袋子裡,掛在倉房涼爽通風的地方,等冬天大雪封山的時候拿出來吃。
立秋之後,這些活計就都要慢慢開始忙起來了,家裡前後都扯上了麻繩、地下鋪着席子,雞窩上面擺着笸籮、簸箕。
繩子搭着豇豆、豆角、茄子、黃瓜條什麼的,席子上晾着角瓜、南瓜、辣椒,笸籮和簸箕裡面晾着蒸過的土豆片。
許諾諾在家養身子,天天幫着葉氏曬菜乾什麼的,想着山上這會兒的榛蘑、榛子、松子什麼的,真的是心都要碎了。
可是葉氏說什麼都不肯讓她上山,連提都不能提,被問急了就來一句:“你去跑山,讓我在家啥也不知道,還不急死我?”
許諾諾一聽這話,頓時就沒了脾氣,乖乖地在家呆着給葉氏打下手。
雖然家裡有兩個小傢伙正是好玩兒的時候,而且還有個呆萌的包子,每天賣萌賣蠢的,但許諾諾實在是個呆不住的人,天天待在家裡,覺得自己渾身都要發黴了一樣。
所以這天上午看到山子來了,許諾諾簡直有一種心花怒放的感覺,臉上滿是喜色,嘴角也控制不住地翹起老高,飛快地迎出去道:“山子哥,你來了啊!”
山子頭一次得到這麼熱烈的歡迎,愣了一下就大概猜到了緣故,而且這彙總感覺着實不錯,笑着問:“咋地,在家待不住了?”
“是啊,我覺得我身上都快長蘑菇了。”許諾諾有氣無力地說。
山子放下肩上的揹筐說:“給你找點兒活做,把這些五味子擇一下曬起來,靈芝也晾起來,底下應該還有幾個天麻。”
“你今天上山了?”許諾諾心下奇怪,但還是找出一個大木盆,把揹筐裡的東西都倒進去,先把靈芝和天麻單獨挑出來,然後一邊挑揀着五味子一邊問,“跟你二叔他們上山了還是自己去瞎溜達啊?”
“二叔他們帶回來一些藥材和書什麼的,幫着收拾了兩天,然後我自個兒上山轉悠來着,”山子坐在窗邊,自己倒了杯茶,一邊喝一邊說,“五味子你拿出去晾乾,平時泡茶喝,天麻如今還不到時候,冬至前的才最好,我已經看好了幾處地方,等到時候再去挖,靈芝讓嬸子給你用水煎一煎或是熬湯喝,喝完之後把靈芝也都吃掉,補身子的。”
“給我吃的?”許諾諾手下一頓,“那多浪費啊,這些拿進城應該都能賣錢的吧?”
“都是山裡不要錢的東西,能值得什麼?”山子略有些生氣地說,“在你眼裡,啥東西都比你自己身子要緊是吧?”
“我不就是那麼一說,你別惱啊!”許諾諾連忙擺手,“最近天天被我娘念,都念得我頭疼了,你就行行好,饒了我吧。”
“我看我還是把東西交給嬸子比較放心。”山子面露懷疑地看着許諾諾,“放在你這兒,指不定啥時候就給賣了。”
“說你胖你還喘上了是麼?”許諾諾白了山子一眼,衝在自己腳邊蹭癢的包子努嘴道,“包子,咬他。”
包子還真放低身子,撅起小屁股,衝山子發出嗚嗚的威脅聲。
“呦,你個沒良心的小東西!”山子伸手抓着包子的脖子,直接把它拎到眼前,伸手點點它的額頭道,“誰把你抱來的啊?這才幾天不見,就把我給忘了?”
“包子最聽話了!”許諾諾湊過去在包子腦門上親了一口,“真是好狗!”
山子眼神瞬間變得幽深起來,看着許諾諾的嘴脣擦過包子額頭上的絨毛,其實不過是一觸即離,但在他眼中卻好似一寸寸慢放似的。
許諾諾坐回去繼續擇五味子,山子卻抱着包子不放,一直用手揉弄着它的額頭。
包子左右扭動都掙脫不開鉗制,急得嗷嗷直叫。
“多大人了,還欺負小狗。”許諾諾把五味子擇好,端着木盆準備出去晾曬。
包子看到許諾諾要走,頓時急了,後腿奮力一蹬,從山子懷裡跳出去,追着許諾諾的腳步往外跑。
山子順勢起身,拎起空揹筐說:“你歇着吧,我先回去了。”
“這麼急着走?”許諾諾把五味子鋪在後院兒的木板上,回來問,“要不吃了飯再回去?”
“不了,這幾天家裡也要忙着秋收,一大堆的活兒呢!”山子背好揹筐,又叮囑道,“靈芝什麼的你得堅持着吃,別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的,那是養人的好東西,等吃沒了我再給你弄。”
“放心吧,就衝你這份心意,我也肯定好生吃着。”許諾諾衝山子微微一笑,把手裡擰得半乾的涼水帕子拍在他的臉上,“擦擦汗再出去,路上彆着那麼着急,挑陰涼地兒走。”
山子盯着許諾諾淡粉色的嘴脣,看了片刻才強迫自己收回目光,轉身道:“日頭曬,趕緊回去吧。”
送走山子沒一會兒,葉氏就頂着大太陽回來了,進門直呼熱死人了,倒了碗涼茶仰頭喝了個精光。
“娘,咋頂着大太陽就回來了。”許諾諾趕緊給她擰帕子擦臉,等她把汗都擦了,纔拿扇子慢慢給她扇風。
葉氏又喝了一碗涼茶,才總算緩過氣兒來說:“家裡還這麼多活兒呢,哪裡有空多待會兒,等忙過了秋收,到時候農閒沒有活計了,到時候再回去也使得。”
隨後幾天,許諾諾幫着葉氏一起,醃黃瓜、芥菜、豆角、芹菜根,翻菜翻得兩個膀子痠疼。
忙碌中,很快就到了七月廿七,第二天就要正式開始秋收,葉氏本打算切點兒肉,晚上做頓好吃的,沒想到許老三和許諾諾一直要求吃得清淡些,說覺得之前吃的肉都還沒消化利索,這會兒根本吃不下葷菜。
葉氏聞言拿了幾個新鮮的芥菜疙瘩,細細地切成絲,在熱鍋裡慢慢炒熟,加點兒鹽翻勻盛出,放在一個帶蓋碗的容器裡,用溼布蓋住接縫處,儘量讓裡外無法透氣,放在碗櫃裡悶着。
打發桃子去買了一小條裡脊,細細剁成肉糜。
家裡豆角正曬得半乾不幹,切碎加上辣椒和一點兒肉糜,又香又辣地炒一盤出來,十分下飯。
剩下的肉糜加上蔥姜和鹽,朝一個方向攪上勁兒,上地裡拔了個蘿蔔擦成絲,一大鍋熱氣騰騰的蘿蔔條汆丸子,一掀鍋蓋,又香又熱的味道瀰漫在竈間,饞得包子伸着舌頭,口水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