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末族通往京中的那條小路讓方景城打開了之後,所有重要緊急的事都是由這條路往京中送信去的,有穆寒在不必擔心這條路的安全問題。
而方景城早在大半個月前就到了望京城,他到望京的時候,太子方景梵和他的太子妃溫琳還在官道上一路風雪兼程。
他到了望京城之後,去了一個幾乎被人遺忘了的地方,那是京城外面的一處小廟,叫山坡小廟,廟中的山坡僧人這麼幾年不見,也有些風霜的痕跡落在他身上,比如眉毛白了幾根,眼神也越發的慈悲。
山坡僧人那日正掃着院前的落雪,望着廟外邊的那株桃花樹,這麼多年來,今年的桃花開得最晚,往年裡這個時候,他廟前的桃花樹已經開始抽芽打着花骨朵了。
他掃着掃着,見到一人站立在廟前的菩薩像前,那人的背影幾年不見越發寬厚有力,但好似也越發寂寥還透着殘忍,山坡僧人不知這幾年來城王爺經歷過些什麼,只是偶爾下山化緣的時候聽說他奪帥欲叛變,聽說他死在戰場,又聽說他回來了,還以質子身份去了祈國,以後,就沒怎麼聽過他的消息了。
今日他來,倒是好久不見。
“王爺。”山坡僧人雙手合十行了一禮,“殺心太重,菩薩不喜,王爺不如等心靜了再來禮佛吧。”
方景城回頭,望着這位慈眉善目的僧人,往年間,不管心有多亂,只要來這裡就能得到寧靜,只要跟他說說話,什麼樣的殺機與戾氣都放得平和,這是那些年他作京中惡鬼時,不至於徹底毀滅的一種力量。
可是現如今來,他卻意外地發現,不管他多麼想平靜下來,他內心的殺機與暴戾怎麼都平復不下來,就算是菩薩再悲憫的眼神,也蕩不去他的狠氣。
“山坡僧人。”他回一禮。
山坡僧人微微一笑,繼續掃着地上的積雪,並不爲方景城唱幾聲佛號念幾句經文,有些心魔不是菩薩與經文化得去的,總是要等到合適的人來解。
“僧人,若我成魔,世間將如何?”方景城問他。
僧人的掃帚不停,一堆的殘雪在他腳邊,他粗布麻衣幾個補丁,眉心慈悲如同實質,聲音也沒有什麼所謂高僧的有如洪鐘作響,只是極平靜地一句:“相傳當年渡釋迦牟尼成佛的是一女子,那女子化作一棵菩提樹,釋迦牟尼在樹下打座七七四十九日,一日了悟。王爺,你前生若未修得此生福氣,便從此生爲來世積得善緣吧。”
方景城眉心一動,望着依然掃着殘雪未有半點高僧模樣的山坡僧人,說道:“不,我已修了三生的福氣遇見這女子,今生不再修了,來生我也不想成佛,只想與這女子常伴,所以,魔便魔吧。”
山坡僧人的掃帚停了一下,一堆雪在他腳邊融化,他繼續揮動着掃帚,慢聲念:“癡兒,癡兒。”
一心成魔的方景城下了山,便再也沒有上來過,那是佛門淨土,他已不再適合常去。
最近望京城裡,皇上對京中官員的看管越來越嚴,因言獲罪的人也有不少,有心人可以發現,這些人都與當年的白家偶爾有過些來往,但是不親密,所以在十年前的那次血洗中存活了下來,現如今,皇帝是連這些人都不放過了,非要趕盡殺絕才甘心。
於是京中幾乎是人人自危,指不得哪天皇帝就將刀子架到了他們的脖子上,每個人都謹言慎行,甚至不再說話,說多錯多,不如不說。
在這種情況下,就算胡膏知道城王爺已經進了京,他也不能輕舉妄動,免得被皇帝抓到把柄,醉骨樓別的本事沒有,這盯人的本事卻很有幾分。
但是這不妨礙胡膏與方景城的信息來往,胡膏第一天得到方景城已到京時,激動得差點喊出來,終於回來了,只要城王爺回來了,一切事情都可以被扭轉。
他甚至不太知道方景城的最終目的是什麼,但是他就是對方景城有着幾乎盲目的相信,城王爺出現在京中,就一定是有什麼事,而據他的推測,應該是戰事,那麼身爲戰神的城王爺出現在京中,幾乎沒有比這更能定人心的事了。
方景城讓他提前做了很多事,這些事必須趕在方景梵和溫琳進京之前完成,而方景城之所以要趕在那兩人之前回到望京城,就是因爲他要來再確定一番,那些事情裡有無紕漏。
胡膏辦事很牢靠,事情都做得很好,但是仍然缺一個最重要的事件,以定勝負之用。
就在這時候,流七月傳來了信,或者說,流七月傳來了傅問漁的信。
方景城不太敢看那封信,不敢看過於熟悉的筆跡,所以他只草草看了一眼,大概明白了是什麼事,就絕不再看第二次,而是將信快速摺好放起來,免得放到了自己隨手便能取過來的地方。
畢苟不明白少主爲何會這樣,可是也不敢問,好像有關傅小姐的任何東西,他都不想多看,所以回來這麼久,少主連城王府都未回過,甚至連路過都沒有。
信上寫的東西很明白,傅問漁要向流七月賒大量的糧食,數目是個天文數字,幾近百萬石,原因也寫得分明,因爲祈國連月的大雪,祈國明年將是極爲困苦的一年,作物收成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整個祈國的百姓都將陷入饑荒中,這是一個不敢想象的慘景,她必須在最壞的事情發生之前,做好應對的準備。
她要救祈國的百姓。
方景城對此並無異議,信中還說,借錢的人將會是祈國的一個商戶組織,叫濟善齋,這些人是爲了祈國的百姓才甘願對流七月欠下這麼大的債的,以後他們也會一起慢慢還上流七月這筆鉅款。
這是信中所寫,也是傅問漁給欒二千看的,來來回回看個四五回也看不出任何問題來。民間商人向民間商人借糧借銀這種事很常見,就當是週轉了,由傅問漁做中間人向流七月開口,他也絕不會拒絕,這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毛病。
但是夾層中所寫的卻不是,傅問漁讓流七月將帳作到豐國與祈國兩國的國帳上!
朝庭跟小戶商人一樣,他們也是有自己的帳目的,這些帳目一般都由一國管理銀錢的戶部來打理,國庫進了哪些銀子,支出了哪些銀子,都有一筆筆的數目,這個地方是最容易出貪官的。
祈國的結構有些不一樣,雖說他們也有戶部這一機構,可是真正管着銀子的人卻是欒二千這位工部大司空,傅問漁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不是當時的欒二千看得明白的,畢竟就算是方景城初看之下也有些不明白她的意圖。
而豐國則要簡單得多,朝庭內閣六部分得清明,各司其職絕不混亂,戶部就是戶部,管銀子的就好好管銀子,這是當年方景城在京中殘暴手段下磨鍊出來的朝堂規矩,誰也不能逾越,哪怕時間過去好幾年,這些規矩依然是沿襲着用下來的。
現在,傅問漁要的是,祈國的朝庭向豐國的朝庭借糧百萬石,合計銀兩要按日後的兩國銀錢兌換比率再算,也就是由祈國的工部大司空向豐國的戶部尚書寫借條,數額還極大。
方景城對着這夾層裡的東西想了很久,傅問漁信中所寫是爲了救人真真切切,這一點方景城能理解。
可是要把這一切安在祈國和豐國兩國朝庭的頭上,這便要讓方景城細想片刻,傅問漁的目的是什麼。
想了有一會兒,方景城想明白了傅問漁的打算,甚至他從這主意上想到了一些更有趣的事情,可以讓他用來在京中行事,於是他輕笑了一聲,那一笑是畢苟好幾個月來從方景城臉上看到的最真心實意的笑容。
果然世間唯有傅小姐,才能讓少主笑得真實。
“畢苟。”方景城喚了一聲,畢苟連忙回神,“讓流七月將糧食分十次送去祈國,就用之前在海島上的船運送,將蛛網人手抽調一些過睿陵城,可聯繫無痕堂堂主夏夜接收安排,再者,運送這些糧食人,只需少量老兵,讓之前商洛的那羣新兵出海運送。”
畢苟認真地聽着少主的吩咐,她都聽得懂,送些蛛網人手過去是因爲此次機會難得,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送人去,不被溫琅發現,也是爲了方便讓小姐與花璇日後行事,不必過於拘束,避免人手不足的尷尬。
讓新兵運糧是爲了鍛鍊這些新兵,讓他們切身體驗一下海上的大風大浪,並且糧食是要運到海陵的,他們也能提前熟悉一下海陵城的地勢與海岸線,這是爲了以後打仗做準備。
然後畢苟等了很久,也沒有再等到少主其他的命令,她幾乎懷疑是不是自己聽漏了什麼話,所以擡起頭來看着少主,但是少主已經埋頭於其他事,他好像有永遠做不完的事,畢苟覺得心裡空落落着難受,爲什麼少主,一句有關小姐的話都不提?
少主,你就沒有話要趁此機會帶着傅小姐嗎?
她必然,是很想你的呀,明明你也這麼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