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鎮人沒有不知道孟拉山的, 因爲他們年年都要上山祭拜先祖、舉行祭祀節、篝火晚會等等,每一年,每一個眉族人都將和孟拉山打交道。談越一個外來人士, 入鄉隨俗, 也越來越頻繁地與孟拉山接觸。這座不知沉眠了多少年的山峰, 今夜又迎來了雨季與諸多不速之客。
談越的目的地是前幾天老邢帶他上山時的那個瓦屋, 大約在孟拉山的半山腰。談越記得路線, 但今晚的風雨委實太瘋狂了,山上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狂風之下四周的樹木全都被迫搖晃着, 時不時有一兩棵樹被風攔腰砍斷,砸在談越腳邊, 轟隆的雷聲之大, 把樹木倒地的巨響都掩蓋了。談越拿了一隻戶外手電筒, 在風雨裡射出一道米黃光柱,他看見了斜飛連綿的雨幕、黑綠顫抖的樹冠、一閃而過燒着似的紅楓葉、崎嶇不堪的山路……以及樹林的盡頭, 一幢沉默的瓦屋。
談越上山時走得急,現下精疲力竭,在樹林裡坐了一小會兒纔有力氣向瓦屋走去。他站在木門前,手電筒照了照,門鎖是鎖上了的, 也就是說沒有人回來。司徒不在這裡, 老邢也不在, 他們還能去哪裡呢?
“難道孟拉山中不止一棟這樣的落腳點?……”談越嘀咕了一句。
他喘了會兒氣, 倚着門板坐了下去, 臺階上又溼又冷,他蜷縮在密不透風的雨衣下卻渾身發熱冒汗。喝了口水, 談越抱着揹包思忖之後的行程。司徒與老邢失聯一整天,在下雨之前就沒回來過。如果雨停了他們還沒有出現,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大概是太累了,談越沒有忖量多久,意識就很快模糊了起來,竟然就這這個抱膝的姿勢在屋檐下倚着門睡着了。也不知過了多久,風雨依舊瘋了似的在人間肆虐,遠遠的地方傳來幾聲槍聲、尖叫,夢中的他全然不知。
直到一道刺眼的光線照到了他眼皮上,談越才恍惚地睜開眼。
他下意識地伸手擋了一下光,來者穿着和他一樣的厚重黑雨衣,雨水從他肩膀、兜帽飛快地跌落下來,滴在談越臉上。他手裡拿了一隻手電,另一隻手藏在雨衣袖子裡,看不清拿的是刀還是槍。談越發現自己竟然一點兒也不害怕,他甚至還有餘心換了個坐姿,因爲他的腿睡麻了。
他眯着眼仰起臉,問他:“你是誰?”
手電筒的位置剛好擋住了兜帽裡的臉,談越一時也看不見他是何許人也。來人的手電又晃了一下,把他全身都掃了個遍。
他總算吱了一聲,“你怎麼又來了?”無可奈何的語氣。
司徒的聲音。
“啊,是你?”談越一骨碌起身站起來,重心放在沒有睡麻的腿上。兜帽裡司徒臉色疲倦,談越問:“出什麼事了?”
手電筒換了個方向,照到了門鎖上,司徒的手在衣服裡摸索了一陣,掏出來一串鑰匙。他開了門,兩人進屋後他把鑰匙遞給了談越。
談越接了,點了桌上的煤燈,屋裡稍微亮了一點。司徒脫了雨衣,身上半溼半乾,手裡有一把槍。往草蓆上一坐,他擺弄起自己的槍,心事重重似的眉頭緊鎖。
他說:“鑰匙你拿着,我待會還要出去。”
“去哪?”
“他們要殺我,我也不好躲在這裡,免得你也出事。”司徒拆開彈匣填子彈,他說得十分鎮靜,“如果等一陣有人敲門,不要開,不管是誰都別開門,哪怕是趙趙也不行,懂嗎?”
“倒是和我想的一樣,”司徒的處境與他先前設想的漸漸重合了,談越只覺得慌張,“那怎麼辦?”
“昨天晚上有人發現眉鎮來了警察了,便衣。後來就內訌了,我是衆矢之至的,他們倒也沒找錯人。”司徒笑得輕鬆。
黑暗裡,兩人面對面坐着,談越臉色煞白,彷彿被追殺的人是他而不是司徒。司徒見他這般作態,反而精神了起來,其實他一晚上沒睡了,與談越同樣心力交瘁,可見到談越這樣難過,他只想笑。談越在某種程度上很單純,單純得讓人想毀了他。司徒沒見過他哭的樣子,他哭起來應該也很可愛。
他對談越的感情從來很複雜。
這樣想着,他憐惜地摸了摸談越的臉:“這一次你一定得聽話,不要離開這裡。”
司徒在牀底下找出來一罈酒,他說這是老邢放在這裡的。孟拉山的冬天晚上格外冷,老邢習慣喝酒禦寒,喝了酒身上就會暖和得多。
談越喝了三杯。這酒勁頭挺大,坐了須臾他就覺得身上熱了起來,腦子裡也暈乎乎的。他問司徒:“你不喝嗎?”
司徒說:“我酒量很差,喝了酒槍法就不準了。”
大概是因爲喝了酒的緣故,談越的話突然多了起來,他問:“你會被殺嗎?”
“不知道,我死了你就馬上回去A市。”司徒回答,“找個好人嫁了吧,其實夏升人還不錯,我認真的。”
“不用你安排這種事!”談越皺起眉,說話帶了點不知哪兒來的嗲氣,“太討厭了。”
司徒置若罔聞,又說:“你記得把客棧的照片什麼的都帶走,還有那張盤恩和牙美的合影。”
“牙美是誰?”
“前任活神。”
“哦——爲什麼要帶走這張照片?”
“因爲你要記得他們。”
盤恩和牙美手挽手的形容浮現在黑暗裡。
看着他們的臉,談越的心裡驟然有什麼東西跳了一下。很久之前的一個念頭,突兀地冒了出來。
“他真的是我父親,”談越張開了眼睛,那張與他幾乎一模一樣的臉依然揮之不去,他說,“對嗎?”
“我說了,沒辦法證明是不是真的。又不能驗DNA。”
“我和牙朵驗DNA就可以了吧,牙朵是不是見過盤恩的照片?所以他才提醒我別靠近你。”酒精的作用下,談越的猜測一下子崩堤似的涌了出來,“盤恩是爸爸,媽媽是誰?牙美?”
“你早就這麼想了嗎?”司徒問他,“我以爲你不太在意這種事。”
“我是不在意。我是誰生的,無關緊要。但如果我猜的是真的,那麼你是誰?你不是牙美的孩子,我們不是兄弟。你是誰?”談越醉了。他喝醉了又認真之極的時候語速飛快邏輯清晰,與他清醒時判若兩人。
司徒避而不答,“沒必要問了,他們全都死了,現在說這些也沒有意義。”
談越卻替他說了:“——你是談克笙和嚴妮的孩子?是這樣嗎?爲什麼?”
屋外響起一聲驚雷,雨水似乎更兇猛了,屋頂有顫抖的聲音。
“我之前就問過你,讓你想好了再問。”司徒說着暗滅了手電筒,小屋又陷入了一片漆黑。
兩人端坐在黑暗裡,萬籟俱寂,談越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這樣平靜,明明這是如此驚世駭俗的一件事,兩個倖存的當事人卻早已接受了這種現實,或者說,司徒早已釋然了。
“我不是最初被選中的活神,你纔是。”過了很久,司徒才說,“所以你被活神的面具吸引,我也不奇怪。只是沒想到你也會因爲我的緣故致盲,可能人和神根本沒有什麼區別吧。”
司徒又說起從前的故事,牙美和盤恩開了一家小旅館,談克笙夫婦是她的客人,兩對夫婦都生了男孩。有時候談克笙和嚴妮上山尋找庫爾,她就幫忙帶他們的孩子。後來盤恩自殺了,隨後談克笙與嚴妮也意外墜崖身亡,當時的眉族人說是因爲他們上山尋找庫爾觸怒了神——庫爾是神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