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手足都給砍了
無人打擾的小作坊,古緋從墨模中取出陰乾的墨丸,用打磨錐將之邊角磨的光亮圓潤,指腹摩挲而過,滑且不刺手,方纔作罷。
她也不描金繪製,立馬取來硯臺,長袖揮動,研磨出墨,毫筆飽蘸,落到白紙上,低頭淺嗅,立馬眉頭就皺起了。
味還是不對,其他輔料加重了,將檀香的清幽給掩蓋了,她隨手將墨丸仍在一邊,換了支毫筆,在寫滿配方的紙上刪刪減減,或沉吟片刻或眉頭輕鎖,待經過仔細思量過後新的配伍方子出爐,古緋丟開筆,抓住煙炱開始重新制墨。
苦媽面帶憂色輕手輕腳進來的時候,恰好古緋正在稱重檀香粉末,眼梢瞥見苦媽,手上動作也沒停。
苦媽掩上房門,考慮了會,順手爲古緋遞上裝料的托盤,小聲地道,“姑娘,墨宴回來第一件事,便是將墨成給差到其他郡州去,明日午時出城。”
古緋手一抖,小秤盤裡地料全撒了,她低頭看着撒出的檀香粉末好一會才道,“除此之外,墨宴可有其他動作?”
苦媽搖頭,手邊拿帕子開始清理撒出的料粉,“這倒沒聽說,姑娘在琳琅閣的佈局算是失敗了,小墨家入局不深,不會有黃家那麼損失慘重。”
古緋眸色微斂,她將小秤放回架子上,又將墨模放回原位,那失敗的墨丸半點不可惜的拋進一堆廢料中,這才問道,“琳琅閣那邊可是將銀子都送過來了?”
苦媽將古緋的神色盡收眼底,知曉古緋對墨成還是有那麼點血緣親情在,“昨個九先生就差人送過來了,一併是紋銀五千兩,兼之……”
“不用回稟,”古緋擡手打算苦媽的話,“苦媽你收着便是,不過,我要的只是四成,看來這次九先生還賺的不少。”
需知,尋常普通百姓家一年的開支用度也不過區區一二十兩銀子而已,古家姑娘的每月份例是三兩,這一大筆的銀子古緋卻讓苦媽自行收用,也不怕被中飽私囊了。
苦媽表情一凜,她心頭同樣震動,情緒複雜的理不清,只得默默將古緋的信任暗藏心底,日後用行動來不辜負了便是。
她遂低頭應道,“是,老奴省得。”
古緋示意苦媽推她出小作坊,“查查墨成在琳琅閣折了多少銀子進去,按照這數目的翻倍,明個正午之前準備好,我去送送他,怎麼說,從前他對我也頗多照顧。”
苦媽應下,將古緋安置到花廳,自己就去忙活了。
一夜無話,第二日,苦媽準備妥當,自己挎着竹籃,推着古緋大大方方的從古家正門出,一路招呼到底,就誰都知道古緋一向不出門的古緋今個也跟同出門轉悠。
在古家府門外十來丈的拐角處,苦媽早僱了馬車在那等着,馬伕也是懂規矩的,見到來人頭便低着,眼皮也不擡一下。
苦媽跟着上到馬車,撩開簾子叮囑馬伕趕的穩些,沒旁人後,她才從懷裡掏出一疊銀票來讓古緋點點,“姑娘,這是一千兩,老奴依着您的吩咐,準備的雙份,您瞧可夠?若不夠,老奴這裡還有多備的。”
古緋接過,隨手一捻,抽出其中兩張還給苦媽道,“八百兩就好,夠他創下一份自個的家業,日後若是了我能……算了,日後的事日後在說吧。”
苦媽不知古緋沒說出的話是何意思,即便想接口也無從說起,她沉默的將那兩張銀票放回懷裡,往簾子外一探,“姑娘,城門口到了,是將墨五爺請上馬車還是老奴送您下去?”
古緋斜眼瞧着馬車外明晃晃的日頭,有疏影橫生的深淺暗色在她臉上明滅不定,她便口吻淺淡地道,“出城門,找個僻靜的地方,送我下去,要是他行經,便請過來。”
聞言,苦媽轉頭對馬伕吩咐了聲,車輪軲轆軲轆轉動,飛快就出了城門。
墨成從未想過,自己會有背井離鄉的今日,他出了小墨家大門,就一輛馬車,安置妻妾子女,隨身一小廝,行李再一駕馬車,如此而已。
墨宴背剪雙手站在大門石獅邊,日頭將他腳邊的影子拉長,讓他面目模糊不清,那雙細長的眼中只是淺碎的金黃日光,除此再無其他的顏色。
最後走出小墨家,墨成還是按照規矩對墨宴行了一禮,也沒多餘的話,就那麼衣衫決絕的轉身上了馬車。
馬車裡,沒人說話,墨成閉目,妻子方氏神色不太好,可還知道要先將膝下的一兒一女安撫妥當,妾室柳姨娘眼眶通紅,馬車都已經走遠,她還沒放下簾子,一直往後張望越來越看不見的小墨家。
心下寒涼,要說墨成心底沒半點怨恨,那自然是假話,他知自己多半是被古緋算計了,可這種事,也是他早就對墨宴心有不滿,才至於生了旁的心思。
他清楚的明白,就算古緋不出現,他同墨宴之間的矛盾也只是早晚的事而已。
所以,他是個失敗者,只是他從未覺得墨宴那般陌生,心底掩藏的秘密彷彿深不見底的黑暗巨獸,不對任何人講,十年前墨徽的死是一件,墨緋去到大京墨家,十年後卻雙腿被廢的歸來,又是另一樁……或許還有其他的,他壓根就不知道。
他無心去探究什麼,想知道也不過是爲了防備有朝一日而已,爲自己的安危防備,爲自己的子女防備。
墨成有的沒的的想着一些事,纔出城門,他便感覺馬車停了,小廝在外面道,“老爺,有人說想見老爺,爲老爺送行。”
雖覺意外,一時半會也想不出到底是誰來爲他送行,墨成還是下了馬車,跟着小廝到出城官道的一旁密林之中。
“是你!”眼前淺綠色衣裙,安坐輪椅上,面目有淡笑,看着他不言不語的人不是古緋是誰。
古緋細長的娥眉一挑,“如若不然,五叔以爲是誰?”
墨成搖頭,他不甚好臉色,“你是來看我笑話麼?被趕出家門,背井離鄉,到底悽慘落魄到何種地步是吧?”
古緋不說話,那雙點漆黑瞳倒映出墨成的身影,再是清晰不過。
一瞬間,彷彿怨恨的情緒有了出口,墨成繼續道,“我是你五叔,自問沒有對不住你的時候,你爲何那般坑蒙算計?”
“現在,一切都如你所願了,老三在海外,老四在雲離國,我也要離開易州再不回來,整個小墨家就只有墨宴一人,我知你恨小墨家,當年你爹孃不願你小小年紀就被迫離家,是墨宴是我們這一房的想要回歸大京墨家,逼迫到你一個總角小兒的身上……”
“所以,你巴不得小墨家敗了,如今,你只要弄垮墨宴,整個小墨家就完了,就完了……”
說着,墨成哈哈大笑起來,上脣一字胡顫動,他就連眼淚都笑出來。
古緋粉脣緊抿,她一字不落的都聽着,見墨成說完了才幽幽開口,“是,五叔說的都對,我不會否認什麼,這裡是八百兩銀子,侄女想着五叔到了地頭,必定人生地不熟,很需要銀子纔是。”
沒有誰會和銀子過不去,即便墨成此刻情緒不穩,亦然,他瞧着古緋拿着銀票的手,纖細潔白,連手背微浮的淡青色筋脈也能看清。
他怔怔無言,強烈的想嚎啕大哭的感覺涌上心頭,彷彿是來勢洶洶的洪澇,無法遏止。
他無法面對古緋,連同伸手接那銀子的勇氣也沒有,良久之後,他艱難地掀脣道,“對不住,五叔不該怪你,怎麼說你也是晚輩,是五叔這幾個叔伯無能,想要回歸主家,當年也不該犧牲你一個小姑娘……”
古緋笑了,她單手摸了摸眉骨,杏眼眯起道,“五叔,說什麼話,那十年……我在大京墨家過的很好……”
“過的很好,腿都廢了,叫過的很好!”墨成大吼出聲,眼角都還帶溼潤。
古緋沉默,她撇開頭,對墨成突入其開略帶關心的話語,她已然不習慣。
墨成的視線在銀票上掃了眼道,“銀子你自個留着,往後有銀子日子也好過些,五叔不需要。”
古緋嘴角翹起,笑的沒半點算計,“五叔,我自然是有的,五叔若是擔心阿緋的往後,便權當這銀子是我借與五叔入份子錢,以後五叔飛黃騰達了,來接阿緋便是。”
這麼一說,墨成也就不推卻了,他大方地拿了銀子道,“這樣也好,過個幾年,五叔就來接你,日後不嫁人也沒關係,五叔還能養你一輩子。”
心下有暖,有些話古緋也不說破了,她見墨成準備妥當了,還是多說句,“五叔性子謹慎,適合守業,這自立家業,五叔還得大膽一些。”
這些,墨成自然是知道的,從前墨宴也去說過類似的話。
古緋考慮下,眉目正色,“如果可以,五叔還是入其他的行當吧,制墨還是不要在碰了。”
墨成詫異,多餘的話,他直到不能多問,遂朝古緋點頭,表示自己記下了。
眼見無話可說,時間也耽擱久了,墨成脣動了動,轉身與古緋告別出了密林。
苦媽從樹後轉出來,同古緋一起瞧着墨成遠去的背影,“姑娘,回吧,墨五爺知曉你的心意就好。”
古緋低笑了聲,她手撫眉眼,遮了表情,語調古怪地道,“心意?我哪裡有什麼心意,來往皆是算計,像五叔說的,我不過是將墨宴的手足都給砍了,剩下的纔好對付而已……”
苦媽無聲笑了下,古緋說的話,哪些真哪些假,她也不戳破,作爲奴才,姑娘說太陽從西邊起來,她也得應和着說是。
兩人旋身離開,輪椅軲轆,在密林落葉上留下層層痕跡,直至不見。
半晌,有響動從密林深處簌簌響起,緊接着是暗紫色長袍,手持摺扇的墨玉華轉了出來去,他手心敲着摺扇,先是看了眼前墨成走的方向,後纔是古緋離開的另一方向,低頭想了片刻,他腳步一擡,跟着古緋身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