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5章 行爲藝術(下)
話都說到這份上,差不多就得了。
衆幕僚上前,將司馬睿攙扶而起,往車輦而去。
很快,司馬睿嚎啕大哭的聲音隨着車駕遠去。
軍校們適時下達命令,軍士各歸營伍,不得妄動。
司馬睿走後,幕府僚佐們亦紛紛跟隨而去。
劉隗走在最後面,重重地嘆了口氣,掃視王導一眼後,面色不豫,快步離去。
王導閉上了雙眼,矗立在寒風中。
以劉隗爲首的一幫人,就和父親不是很對付,時不時挑刺、糾劾,讓人煩不勝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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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睿沉默許久,就在衆人等得都快不耐煩的時候,長嘆三聲,道:“罷了。孤願效魏晉舊事,先登晉王位。異日若有宗室負天下之望,孤當去此王號,以避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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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悅陪着他一起。
“陛下……”
歸國、歸國,歸哪門子國?難不成你要渡江北上,去琅琊郡?
“修宮城。”王導說道:“本是吳宮苑林,早就破敗不堪。大王登基之後,總不能還如此將就吧。”
沒有任何話語,但那股深沉的疲憊感、無力感卻怎麼都揮之不去。
“陛下。”顧和上前一步,道:“渡江以來,諸般艱難,皆由陛下平之。大寶之位,舍陛下何人?”
呃,這就“陛下”了?
王導默然無語。
王悅有點理解父親。
“父親。”王悅走了過來,道:“衆人應該回宮勸進了。”
“玄亮且先退下,此事老夫來處分。”王導深吸一口氣,上前幾步,對着司馬睿說道:“大王,臣聞尊位不可久虛,萬機不可久曠。虛之一日,則尊位以殆;曠之浹辰,則萬機以亂。自西朝爲篡,天下囂然,迄今兩月矣。四海想中興之美,羣生懷來蘇之望。忠義之人,盡皆秣馬厲兵,以討國賊;有識之士,莫不翹首以盼,願爲臣妾。天祚大晉,必將有主,主晉祀者,非大王而誰!臣請陛下以社稷爲務,不以小行爲先;以黔首爲憂,不以克讓爲事,進位大寶。如此,則神人獲安,無不幸甚。”
車輦後面追來了一羣氣喘吁吁之人,齊聲大呼:“大王三思!大王三思啊!”
可有時候演戲演起來,真的讓人吃不消。
“陛下。”有一個就有第二個,卻見刁協跳了出來,大聲道:“勳本賤奴,一朝得志,逞兇河南,其行可鄙,其罪難堪。陛下當進位以正視聽,使六合革面,遐荒來庭,萬不可令宵小得志。”
司馬睿眼皮子一跳,哭聲稍止。
淳于伯被捕之時,當街大聲喝罵:“我無罪也,乃王導傳命不發糧草。”
司馬睿聽到這裡,反倒又哭了起來,連連搖頭。
都以爲北伐之事了了,琅琊王有了臺階,也就順勢登基了,可沒想到他還要演!
大梁開平元年(327)、大晉神龜十一年臘月底,司馬睿即晉王位,以司馬裒爲王太子,以明年爲建武元年,矢志北伐,誅除國賊。
刁協看了下仍在哀哀哭泣的司馬睿,嘆了口氣,低聲道:“方纔明公不在,有人帶頭勸進,請大王登皇帝位,以續國祚。結果大王不肯。遂有人以頭撞柱以死固請,王神色鬆動,但仍不同意,流涕而下,命私家僮僕駕車歸國。”
衆人都在察言觀色,看到司馬睿表情變動之後,不再猶豫,紛紛勸進。
“也就是說,北伐的事平了,而今是不願登皇帝位?”王導問道。
“司馬睿、王導,匹夫!不敢擔事,卻諉過於人,此等做派,有何面目爲君爲相?”
“茂弘。”司馬睿擦了擦眼淚,道:“諸般儀典,還得靠你。”
這是江東大族表態了,司馬睿已經不流眼淚了,心下大安。
終日做一些讓人反胃的事,都煩啊!偏偏琅琊王看似謙退克己,實際有幾分小心思,還很會演戲,讓人頗感無奈,有時候都想說一句:“你差不多得了。”
若慨然而進,甚至可以中興。
呃,連殿都沒有,就是前代東吳皇室在苑囿度假時的精舍院落罷了。但不管怎樣,把琅琊王弄回去了,可以接着進行下一步。
百僚追了上來,上氣不接下氣。有那年歲大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心中一急,爆發醫學奇蹟,追到了這裡此時聽說琅琊王不歸國了,心頭一鬆,直接暈倒了過去,又弄得現場雞飛狗跳。
而且,琅琊王一方面非常需要父親的幫助,一方面又較爲警惕。
這句話不可謂不重,說到這裡,司馬睿也不敢再作了。
“陛下,臣夜觀天象,知天命無改,歷數有歸。值此之際,當進皇帝位。”
“那這些人呢?”王悅指了指披麻戴孝的士卒,問道。
隨即看向前方,發現居然是琅琊王的車輦——從型制上來說,其實和御輦也差不多了,畢竟琅琊王是“監國”宗王身份,與國君差別不大。
“司馬睿,汝妻女盡將爲邵勳所擄,赤身侍奉,你等着。”
琅琊王確實寬厚仁和又謙讓衝退,大家都很喜歡。
“孤乃宗室疏屬,江東尚有名王子息,諸公自可尋其來此,擁立爲帝。”司馬睿看着衆人,聲音哽咽道。
說罷,上了牛車,在隨從護衛之下,很快抵達了宮苑正門。
王導示意了一下,司馬睿的僮僕立刻調轉車頭,往宮城方向而去。
“也是。”王悅點頭道。
不意此時一輛華麗的馬車衝出,速度飛快,差點與王導的牛車撞上。
王導嗯了一聲,仍站在那裡沒動。
前陣子有人提及,在丹陽郡內劃一片土地置琅琊國,但那地並不全是朝廷的,還得與江東豪族扯皮,到現在還沒結果。
“譁!”司馬睿掀開了車簾,淚流滿面道:“孤,罪人也。既不能北伐雪恥,又不能蹈節死義,有何面目榮登大寶?諸公休要多勸。孤本琅琊王,這就歸國,不問世事。”
王導只覺太陽穴隱隱發漲。
另大赦天下。大赦範圍還特別強調了一下:國賊邵勳及其父母、妻孥不在赦免之列。
“是。”刁協嘆道。
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後,王導也來了一把捨我其誰,當先勸道:“今邵勳竊弄神器於西北,陛下卻欲高讓於東南,此所謂揖讓而救火也。事已至此,陛下當屈己奉公,進皇帝位,昭告天下,號召二十一州忠忱之士起兵,共討國賊。”
王導看了看兒子單薄的身軀,以及被寒風吹得不斷咳嗽的模樣,道:“回宮城。”
“請陛下速登壇場,柴燎上帝,以應天命。”
而且,很顯然這只是臨時的。
衆人面面相覷。你能不能乾脆點?
車轔轔,馬蕭蕭,建鄴將吏冠歪甲斜,做了一趟折返跑,又簇擁着司馬睿回了宮殿。
這一年最後一天,漕運令史淳于伯突然“失心瘋”,駕着牛車衝上大街,後爲建鄴北部尉賀隰率兵捕獲。
“陛下。”西陽王司馬羕出列道:“陛下不登位上逆天命,下違人望。僕已求得江左宗室聯名勸進表,陛下無憂也,宜速正大號,宗人幸甚。”
“陛下,邵勳凌迫宗室公卿,逼辱天家眷屬,此國仇家恨,不可不報!”
不過這樣也行,以江南之土爲晉國,不稱帝,只稱晉王,實際上沒有多少差別。
真真爾母婢,讓人火大。
琅琊國在徐州呢,而今江東確實也有琅琊國,但沒有實土。
“陛下。”卞壼清了清嗓子,道:“晉祚存續,全賴陛下一人。促之則得,可以隆中興之祚;縱之則失,所以資奸寇之權。”
片刻之後,不大的院落內外站立了百餘人。
“祖士稚曾有言,做人要有始有終。”王導嘆息一聲,道:“走吧。”
臥槽!這是要大家當面表態啊。
王導一出面,司馬睿不說話了,只慨然流淚。
父子二人就那樣看着不遠處的軍營、河流、森林、農田,久久無語。
“賣我以塞天下之謗,如鬼神何!行事如此,望有後乎!”
淳于伯當天就被殺了,罪名是不發糧草,阻撓北伐。
王導眉頭緊皺,下了牛車,先安撫住惴惴不安的車伕,道:“非汝之過。”
卞壼的意思很清楚,你若退了,跑到江南來的各路宗王可不一定有這個能力頂上來,畢竟他們可沒執掌幕府這麼多年,必然會離散很多人。
好一番折騰過後,這場鬧劇終於結束了。
“去哪?”王悅下意識問道。
過一陣子,就要由晉王變成晉帝了。
遠遠見得刁協奔來,王導上前一把拽住,低聲問道:“玄亮,到底發生了何事?”
“臣遵旨。”王導應道。
“‘漕運失期’之事,你授意他人去查,別沾手。”王導說道:“大王太要臉,北伐夭折之事,總要有個說法。不然江東豪族問起來,何以答覆?”
畢竟司馬睿那天是真的全軍縞素,意圖北伐了,最後卻草草結束,總要有個說法的。
淳于氏只是濟北小姓,甚至連士族都稱不上,早早南渡,但因爲門第太低,這麼大的早渡優勢也只得一曹令史。
他就是個小人物,拿他來背鍋再合適不過了。
新年很快到來,一切塵埃落定,一切都被掩蓋在了風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