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和庾琛前後腳,數日後,邵勳收到庾珉在洛陽病逝的消息。
這對堂兄弟,倒能在路上作伴而行。
庾琛的後事,自無需他操心。
太常寺、平陽郡通力合作,儀禮、用度不缺,就連賓客都給你安排地妥妥當當。
三日後,小斂已畢,大斂入棺,停靈於丞相府中。
於是府中賓客愈多,一月之內,河東、弘農、西河、太原、上黨、馮翊乃至上郡、雕陰等地有名望之人,絡繹而至。
大部分人都是聽聞樑王在此之後,臨時起意趕過來的。
雖然樑王只是召見他們,略略說幾句話,但趕來之人都覺得不虛此行,蓋因他們的地位似乎得到了保證——其實是各取所需,邵勳也需要這些地頭蛇的效忠。
到了五月中旬的時候,遠近賓客基本都來過了。
庾亮準備起靈回潁川,於九月初下葬,邵勳沒有異議。
這段時日內,他一直陪着庾文君,關心着她的心情,感受着她的悲痛。
天氣好的時候會帶着她到上林苑內散散心,比如今日。
兩人並肩坐在草坡之上,看着山下的一汪清泉。
泉水湛藍,數羣羊在泉池邊歡快地吃着草。
馬兒搖頭擺尾,互相追逐,時而發出一陣嘶鳴。
左近半是松柏,半雜楓香。
寧靜、幽遠、愜意,大概是士人們喜歡的那種親近自然的隱居之地。
邵勳也很喜歡但只能放鬆的時候過來住幾天,他的大部分精力註定還要投入到紅塵俗務之中。
看了會風景後,邵勳收回視線,猛然發現懷中的庾文君一直在看他。
見他看過來後,庾文君將臉埋在他懷裡,輕聲道:“我原諒你了……”
啊?邵勳有些驚訝,原來小嬌妻最近一直對他有意見呢?
“原諒什麼?”邵勳問道。
庾文君只搖頭,不說話。
邵勳也不追問,他大約明白是怎麼回事。
看來是這段時間他表現太好了,又在庾文君的賬戶裡存了不少錢,讓之前某些在庾文君眼裡的“逆天”舉動淡化了。
不過,只是原諒了他之前玩文字遊戲的行爲,人家的訴求不會放棄的。
“好,好,好。”邵勳說道:“出征之時,全靠愛妻打理家業,使我無後顧之憂,果是我欠了你的。日子還長着呢,你我總要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扶着你的人太多了,你手都不夠用了。”庾文君小聲道。
邵勳知道這個時候多說多錯,少說少錯,不說不錯,只輕輕撫着庾文君的肩,並不說話。
夫妻二人靜靜地坐了許久。
及至日落西山之時,方纔起身回返。
要不說邵賊能成事呢,女人情緒低落、難過、彷徨的時候,你陪她、安慰她,其效果比平日裡噓寒問暖強出太多了。
他天天陪着小嬌妻,感情比起之前兩年迅速升溫,後宮算是勉強穩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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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陽逗留期間,邵勳還批覆了幾件軍政大事。
鎮西將軍金正上疏,路鬆多於河湟擊殺僞漢酒泉王石武及石勒部將張敬等,擒石勒,石虎僅率百餘騎西逃,投奔河西鮮卑禿髮氏(拓跋匹孤後人)。
邵勳許路鬆多率衆歸家,爲黃石鎮將,將由其侄子統領的黃石屠各部交還路鬆多——黃石鎮位於今彭陽縣。
另外還有一件“奇事”!
鉅鹿太守羊聃主動請纓,願西行關中,爲朝廷監視關西諸胡,條件只有一個,讓他當鎮將。
邵勳看完只覺以前別人說羊聃殘暴嗜殺不是假的。
這人是真的蛋疼,好日子不過,非要打打殺殺。
行,滿足你!
遂大筆一揮,以羊聃爲陰密(今靈臺縣西)鎮將,朝廷只給良馬、器械和部分錢帛,長安可調撥一些糧草、農具、耕牛,人手則需羊聃自行招募。
周邊一堆盧水胡、屠各胡、休屠胡、氐羌乃至以前劉漢遷過來監視諸胡的匈奴殘部,能不能穩住看他本事了。
金正奏疏中還提及,今年關中會組織一次對楊難敵兄弟的征討,因爲陰平郡又丟了。
邵勳同意了。
仔細算算金正的兵力,其實不多。
他在長安揀選胡漢精壯萬餘,分給田地,屯於長安城下,這是他最主要的兵力。
另有屯於黃白城的竇於真部三千鮮卑騎兵,護匈奴中郎將靳準的匈奴兵——最多可徵發七千騎。
整體兵力還是比較薄弱的。
邵勳想了想,將黑矟右營趙瑋部西調長安,暫歸金正指揮。
這支部隊成立不過兩年,僅有的戰鬥經驗便是去年渡河西進,與匈奴殘部在上郡的山溝溝裡廝殺,多爲攻打堡寨,另有少許甬道、山隘間的遭遇戰。
經驗不夠豐富,也不夠全面,還得多練。
南陽樂凱決定於六月徵集諸郡丁壯三萬餘人,攻打襄陽。
邵勳令關中豪族、胡酋湊一萬人,出武關入南陽,汝南氐羌出兵三千,另遣質子軍自洛陽南下,統歸樂凱指揮。
襄陽沒那麼好打,陶侃也是個極有能力之人,此戰大概率無果而終。
但這些仗總是要打的,現在不打,開國後也要打。
現在打了,消耗了敵人實力,開國後也能輕鬆一些,說不定就打下來了。
最後一件,祖逖死了。
祖約暫統其軍,屯於廣陵。
現在來自江東的消息越來越多了,好似官渡之戰時紛紛與袁紹交通的曹操幕僚一樣,邵勳手裡一大把信件。
自然地,來自那邊的消息越來越及時、越來越準確。
聽聞建鄴幕府打算以劉琨爲徐州都督,統其軍。但只是流言還沒看到實質性的動作,可能司馬睿、王導那幫人也在權衡,前期準備工作也不能少,萬一祖約反了呢?
一旦被人打到長江邊上,建鄴可就危在旦夕了。
邵勳看完之後,着范陽祖氏遣人接洽,看看能不能將其拉攏過來。
甚至於,劉琨也不是不能原諒。
只要願意投降,都不是事。中山劉氏還有族人在,還可以恢復往日的榮光嘛,就看劉琨想不想得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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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邵勳回到了洛陽,正式任命王衍爲樑國丞相,總攬大權。
朝廷闕員,不打算補了,反正這麼多年朝官就沒齊整過。
開國在即,以後幾套班子一合併,擇優錄用,有的是人。
六月初一,邵勳在洛陽西苑接見了來自涼州的使者。
“嗖!”奔馬之上,一箭飛出,將在草叢中跳躍遊走的野鹿射倒在地。
邵勳笑看北宮純,道:“將軍帳下勇士還是如此勁悍。”
這是一句讚語,不料北宮純卻搖了搖頭,道:“西涼兵還是以前那樣,然關東兵卻進步神速,不一樣了。”
邵勳大笑,道:“三郎過謙了。”
當然,他也沒否認這句話。
但凡亂世剛開啓,承平多年的內地兵總是最菜的,邊軍則十分勇猛,突入河南往往砍瓜切菜。
如果亂世持續了一段時間呢?那可就未必了。
漢末一開始,河南兵也不咋樣,反倒是董卓的西涼軍團兇悍耐戰。
國朝亂世開啓,豫州、兗州、徐州、冀州、雍州等地的世兵打來打去,菜雞互啄,也就洛陽中軍的戰鬥力看得過去。
但打了這麼多年,洛陽中軍已被消耗一空,但世兵甚至原本只會耕地的農兵慢慢提升起來了。
當年北宮純能揀選百餘西涼勇士把王彌打哭,現在突河南征召的田舍夫,都不一定能輕易成功了。
歷史上安史之亂,河南百餘年未聞兵火,讓人武裝行軍佔領,一塌糊塗。但藩鎮割據後,戰鬥力與日俱增,最後卷出個朱溫。
河南兵一直就很好用,邵勳也倚之爲國中精銳。當然,承平多年以後就是另一回事了。
北宮純現在就覺得中原之兵進步神速,戰力強橫,尤以步卒甚爲精銳。
“大王若以此兵下西涼,恐難敵也。”北宮純嘆氣道:“昔年韓遂、馬超據關中,仍爲曹孟德擊破,今連隴西都爲匈奴搶得,屢戰不勝,而大王卻橫掃匈奴,兩相一比,勝算益少。”
“哈哈,君倒是實誠。”邵勳笑道:“然涼州上下,如君一般者,少之又少,奈何。”
北宮純無言以對,只能嘆氣。
邵勳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人微言輕,沒有辦法,於是不再逼迫老實人,轉而拉着他的手,道:“昔年高平之戰後離別,已是十餘年未見。孤於河南,甚是想念將軍也。”
“將軍亦朝廷將官,然帳下督之職太過委屈將軍了。以君之才,便是中郎將亦可做得。”邵勳說道。
“大王過譽了。”北宮純一驚,連聲道。
邵勳故作不悅,道:“三郎與我有舊。昔年一起奮戰的情分忘了嗎?你忘了,我可沒忘。今我得志,於我有舊之人當有富貴。難道三郎竟忘了舊日交情,不願幫我?”
北宮純看着邵勳誠懇、殷切的目光,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下意識覺得這樣不好,但樑王何等身份?他念着當年的交情,說從未忘記過,要給你富貴,氣氛到了這裡,拒絕的話一時間竟難以說出口。
老實說,北宮純從不知道當年的交情竟然這麼值錢。
或許其中還夾雜着其他因素,但樑王這麼給你面子,你真的要撕破臉麼?
如果不是對張駿忠心耿耿,真的無法拒絕。畢竟,他是晉朝的官,樑王也是晉朝的官,以大晉朝名義徵召,或許不算背主……
邵勳察言觀色,知道北宮純動搖了,笑道:“走,既獵了鹿,今日便一起炙肉,暢敘別情。”
“好。”北宮純心事重重地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