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勳在洛陽待了旬日時間。
最後一天時,汴梁那邊送來了有關武勳制度的意見。
不出意外,一片反對。
當然,他們沒明着反對,而是就細節問題提出了很多質疑。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你要建制度,人家在制度允許範圍內提出反對意見,那麼你就要認認真真對待,不要主動破壞好不容易得來的秩序。
樑國和大將軍府那邊的主要問題在於武人得官太容易,建議增加得官難度。
這雖然有私心,但也不全是私心。
如今的官員品級才推出來沒多少年,是和九品官人法掛鉤的,即官品、人品。
最開始,官品等於人品。你門第幾品,就當幾品官,後來制度調整,一般是自門第品級下降幾級任用。
這還是過於粗疏了,官品沒有正從之分,沒有上下之分,等級太少。
人家提出的第二個問題是如今的府兵已經有免賦役特權了,要不要取消掉?這也是個現實的問題。
第三個問題則是涉及到門蔭入仕的。
勳官不管事,只有級別,這倒沒什麼。但肯定有武人不滿足於當勳官,想當職官,具體管事。
勳轉細則裡提到勳官轉職官,以及勳官給子孫的門蔭入仕制度,應該設限制,即考察能力、出身、姿容等條件,酌情錄用。
第四則是勳官沒有俸祿,細則裡沒有提到,應該明確下來。
第五,人家還提出了此舉容易導致大將們“擅啓邊釁”,人爲製造戰爭來獲得立功的機會。
至於其他的封祖先、妻母榮譽稱號、抵罪等等,都是小事了。
邵勳看完後,只有一個感覺:士族官員對武人當職官是十分牴觸的,甚至連他們容易當勳官都不太滿意,建議加大得官的難度。
“此固有私心,但並不全是私心,很多都言之有物。”邵勳將回函遞給了王衍,說道。
王衍一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
“此爲猛藥,但後勁也極大,太白真要行之?”王衍認真問道。
邵勳沉默不語。
他和老王的這番探討,其實非常入骨了。
難得王衍沒有站在士族立場上和他說話,其實他家本身就是天下有數的士族。
“我需要一個九品官人法之外的得官渠道,還得是長久的那種。”邵勳說道。
簡而言之,需要一個獨立於九品官人法之外的,還得制度化的渠道,不能有一搭沒一搭。他之前給武人請官,就不是制度化的,而是動用影響力強行弄來的,這不是他追求的目標。
王衍想了想,嘆了口氣,確實沒其他路子。
況且武人也需要出頭的機會。士人鄙視兵家子的職業,導致當武人的士人極少,這些人囿於門第,受制於九品官人法,不得出頭之日,你要不要體諒他們?
不體諒他們,結果已經看到了,洛陽數度被圍。
體諒了他們,武人出身的官員——很可能沒有門第——慢慢增加,進而擠佔士族的利益。
士族的莊園會變小,莊客會變少,地方影響力會降低,呈現整體性的衰落,直到與武人達成新的平衡。
說白了,就是有人來搶食吃啦。
“老夫事務繁忙。”王衍說道:“你和惠風多多參詳。汴梁那邊,還有得扯皮呢。慢慢來,不着急。”
邵勳不由得看了老王一眼,老登不會假裝幫我,實際在搞拖字訣吧?
王衍面不改色,向邵勳拱了拱手,然後起身離去。
邵勳又看向王惠風。
王惠風居然有些緊張,急道:“不要動手動腳。”
邵勳臉色一正,道:“那就說正事。勳官之事,你怎麼看?”
“無非妥協罷了。”王惠風說道:“那麼多虎狼之師,若不給好處,或有反噬?即便這反噬沒應在你身上,子孫後代也逃不掉。”
當一個團體掌握了暴力,立下了功勞,並且在某人的細心呵護下有那麼一絲覺醒的意味了,你說他會不會爭取自己的利益?
這個局面,是戰亂大環境和邵勳推動這兩方面原因合力造成的。
武人現在還有耐心,還能等,因爲他們的境遇比起以前確實大幅度改善了,但耐心總有一天會消耗完畢。
那時候,他們大概率不會造反,但會簇擁邵勳入太極殿,事情就難看了。
簡單來說,根源就是武人需要制度化的上升通道。
“反噬一詞用得太好了。”邵勳讚歎道:“士人能妥協到哪一步?”
王惠風搖了搖頭,道:“此事太大。伱若強行推動,可能會有叛亂。河南不好說,河北多由士族掌控,會怎樣?匈奴還在呢。”
邵勳若有所悟。
沒有經歷過綿延上百年的殘酷的戰亂,沒有忍受過朝不保夕的煎熬,沒有讓自己的力量被大幅度削弱,士族可能不會那麼現實。
歷史上北魏年間才推出的制度,現在有北魏的社會環境和風氣嗎?
晉末的士人和北魏的士人是一回事嗎?
之前的有些預計,還是過於樂觀了。
逆天而行,果然處處是雷。
他想到連庾琛和盧志都反對,說明這個事情觸及到底線了。
怎麼辦?掀桌子打內戰?改革觸及到深水區了啊。
“其實,何必那麼着急呢?”王惠風勸道:“我父贊同先擇一支部伍試行,此事便勉強可行。但要注意分寸,明公你其實一直很擅長分寸,這次着急了,難道是眼見着匈奴顯露頹勢,不願再等了?”
邵勳沉吟了一會。
說到底,還是實力不足,無法大面積普及。那就先試點吧,試點個幾年,讓大家適應一下,習慣這個東西的存在,牴觸心理就沒那麼大了。屆時自己的實力也增強了,搞不好匈奴都沒了,有些事便可水到渠成。
“好,那就等等。”邵勳點頭道:“沒有你,幾犯下大錯,大好局面毀於一旦。我可能會兵敗身死,天下百姓也要受第二遍、第三遍苦。”
“明公言重了。”王惠風說道。
邵勳似乎累了,直接躺在了榻上。
王惠風一開始還沒什麼,漸漸地,耳根開始紅了起來。或許,她知道邵勳躺下去後一直在看着她的腰臀。
正當她有些不自在的時候,邵勳的聲音響起了:“聽聞你爲太尉輔政,可有所得?”
果然,王惠風被轉移了注意力,只聽她說道:“洛南乃明公經營許久之地,鄉村聚落人煙漸復,聽聞許多村落都有榨油、釀酒作坊。”
榨油、釀酒是鄉村經濟恢復的標誌。
“水村山郭酒旗風”,說的就是這種事。
當老百姓能在大大小小的節日時會親友飲酒、分社肉,這個社會就已經恢復了,不至於動不動流民遍地。
其實就是資源的分配罷了。
當老百姓一家能耕作幾十畝、上百畝地時,哪怕廣種薄收,只要不是特別倒黴,災害連年,日子差不到哪去。
當一家只有幾畝地、十幾畝地的時候,哪怕風調雨順,日子也很艱難。
洛南諸縣、襄城七縣的人口比盛世時少了太多,上頭還沒什麼士族豪強,地權平均,百姓人均耕地多,又恢復了秩序,免於戰亂,經濟當然會恢復。
這是自然修正,邵勳只提供了秩序——但這個世道,最缺的其實就是秩序。
“出征時,我還聽聞很多百姓家中已用荏油吃麪餅。”邵勳躺在那裡,說道:“即便是孩童,也長得健壯。”
“真的?”王惠風眼睛一亮,問道。
“真的。”邵勳肯定地說道:“洛南百姓現在最發愁的事,就是子孫長大後,沒有那麼多地了,所以不用官府催促,他們都願意開闢荒地,以備子孫所需。”
“有的人家飯食夠吃,便在田間多種了幾株桑樹,用的法子是惠風你給我的《植桑要術》。如此,織完絹布後,便去草市、墟市售賣,換些日用器具。”
“盛夏的傍晚,一家人坐在茂密的榆樹下,吃着晚膳。時不時有鄰人端着飯碗過來,一邊吃一邊閒聊。憶起十來年前不堪回首的往事,盡皆嘆息。想起如今的日子,個個喜笑顏開。”
“秋日之時,據說廣成澤那邊登高的人多了好幾倍。還有人帶着菊花酒,不獨是士人,百姓或許不富裕,但重陽節那天沽一點酒,犒勞下自己,還是能勉強做到的。”
“隆冬來臨時,官府徵發百姓修繕溝渠。這是大家願意做的,爲了自己和子孫嘛。大雪降下,田間麥苗青青,看着就賞心悅目。農人在家做着鹹葅,等待過年。沒有人來劫掠他們,沒有人來裹挾他們當流民。”
王惠風聽得雙眼亮晶晶的,良久之後纔回過神來,白了邵勳一眼。
“想不想去看看?”邵勳問道。
王惠風有些遲疑。
“興許你還能給我出出主意,讓百姓的日子更好。”邵勳又道。
王惠風又白了邵勳一眼,彷彿看穿了他的伎倆。
“其實,太尉也會去汴梁過年。”邵勳說道:“你只不過是提前幾日罷了。”
王惠風默然,好像同意了。
邵勳笑了笑,道:“這洛陽,渺無生氣,明日就回汴梁。”
王惠風又有些不想去了,但她又不是很想拒絕,心情有些糾結。
十一月十八日,邵勳連天子都懶得覲見,直接啓程回汴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