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副書記帶着一位副秘書長以及省發改委、商業廳、國資委、國土資源廳、地礦廳、林業廳等相關部門的負責人,浩浩蕩蕩直奔雎陽。劉定國和萬長卿帶領四大家領導到界碑關上迎接。車隊只是稍一停頓,省委的那個副秘書長隔着車窗朝劉定國他們招招手,劉定國立馬示意市公安局的警車在前面開道,他們自己的車跟在車隊後面。劉定國和萬長卿他們把鄭副書記一行人直接接到萬盛酒店。按劉定國他們的計劃,準備在萬盛酒店召開一個簡短的歡迎儀式,然後吃中午飯,稍事休息,再進行其他活動。
在酒店門口,大家都下了車,劉定國、萬長卿和在家的其他常委、副市長以及市人大、政協的主要領導,一一和鄭副書記一行握手問好。然後,市長萬長卿挨個兒給鄭副書記介紹身旁的工作人員,他先介紹張德祿,說:“這是市政府辦公室主任,張德祿同志。”
張德祿連忙趨步上前,跟鄭副書記握了握手。
意外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李文韜湊了上來。李文韜本來一直在酒店裡和掌廚師傅研究菜譜,絞盡腦汁,終於拿出了三套菜單。時間比較緊,他拿着三套菜單匆匆忙忙地從酒店裡面走出來,想請示一下劉定國和萬長卿,看中午究竟用哪一套菜單。
鄭副書記的目光很自然地就落在了李文韜的身上。
萬長卿只好一指李文韜,說:“這是李文韜同志,市政府辦公室副主任。”
李文韜只覺得頭皮一熱一麻,似乎有一股黑血衝上了頭頂。在這樣一個公共場合,萬長卿讓李文韜丟人丟大了。他覺得屈辱,有一種悲憤加悲涼的感覺涌上心頭。李文韜還在愣神的工夫,鄭副書記卻主動握住了他的手,哈哈大笑:“文韜同志?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那個在《雎陽日報》上吹噓我的同志嘛。”
接着,鄭副書記又轉過身對劉定國和萬長卿說:“哎,我說,你們這個同志膽子也忒大了,怎麼敢把總理去南方企業視察的重要指示,安到我頭上?”
劉定國和萬長卿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李文韜也是一臉尷尬,本以爲這個鄭副書記跟其他省上領導一樣官僚,不會發現地方上的這些小動作,想想看,哪個省上的大領導會關注他們雎陽的小報紙?沒想到人家鄭副書記竟然瞭如指掌。
他們開始朝酒店裡面走。
鄭副書記走出了兩步,又回頭問道:“文韜同志是副主任?”
李文韜本來就一肚子的不痛快,鄭副書記卻哪壺不開提哪壺,只好故作幽默地說:“報告領導,本來是主任的,剛纔萬市長一句話,又給免了。”
“免了?”鄭副書記不知所以然,一臉迷惘。
常務副市長歐陽一民趕緊上前一步,解釋說:“剛纔萬市長口誤,文韜同志是市政府辦公室主任,張德祿同志是副主任。口誤,口誤。”
萬長卿略顯尷尬,進一步解釋道:“德祿同志一直跟我,說順嘴了,口誤,口誤。”
書記劉定國也附和着說是口誤,順嘴開李文韜的玩笑:“文韜同志大可放心,萬市長一個人說了不算,要免也得市委常委會免嘛。”
鄭副書記說:“你們這一口誤,就把人家文韜同志的主任給免掉了。一個年輕同志的政治前途,就這樣讓你們口誤掉了,這還了得?”
不待劉定國和萬長卿回答,他一招手:“來,文韜同志,你今天跟着我。說不定聯合國秘書長安南同志的重要指示,也能安到我頭上。”
李文韜下意識地感到不合適,但鄭副書記的招呼他又不好違拗,就有些猶豫。鄭副書記卻已經轉身向前走了,劉定國和萬長卿停下腳步,說文韜同志跟上。李文韜只好硬着頭皮緊跟在鄭副書記身後,劉定國、萬長卿,還有省上相關部門的頭頭尾隨在李文韜後面,其他市上領導都按順序在後面跟着。
李文韜悲壯地想,鄭副書記這一招,算是把自己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了。
當天晚上的雎陽新聞,讓雎陽市的相當一部分人感到大爲驚訝。這部分人大多是熟知官場潛規則的人,他們知道李文韜的那個主任是怎麼來的。當他們看到向來不受領導待見的李文韜緊隨鄭副書記,而雎陽市的一二把手劉定國和萬長卿,只是尾隨在李文韜身後亦步亦趨的時候,他們就知道,李文韜這次怕是凶多吉少,就連陳小瓷這個向來對官場不大感冒的人,也覺得自己的老公大概難逃厄運。
李文韜有些沮喪。這樣的機會,放在張德祿或者雷東生身上,就是錦上添花的事情,只會加速人家的提拔重用。但放在他李文韜身上,就是“添堵”的事兒,就是給人家書記市長添堵。給自己的領導添堵的事情,你還能落下個好?要是真能落下好來,還真是奇怪了。
鄭副書記在雎陽視察調研了三天,李文韜整整陪了三天,而且是近身陪護。鄭副書記這樣做,無疑是顯示一個省級領導的平易近人和大度,卻給李文韜帶來無窮無盡的煩惱。
鄭副書記此行瞄準的主要目標是楊之棟的雎陽錳礦集團公司。他認爲,把楊之棟的錳礦集團公司和A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合併,由A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出資收購雎陽錳礦集團公司的部分股份,力爭達到控股,兩家公司合二爲一,然後整合兩家公司在雎陽所有的礦點,資源整合,爭取形成一個“開採—冶煉—銷售”完整的產業鏈條,把這兩家企業打造成屬於A省的“航空母艦”。
但楊之棟對鄭副書記這個比較輝煌的想法並不是特別感興趣。他自己做老大做習慣了,突然退回去做老二老三,甚至給人家當孫子,好像不是那麼回事兒。他習慣於指揮別人,卻不習慣被別人指揮,狼就是狼,他不想做老虎或者獅子,也不願意做綿羊或者兔子。楊之棟認爲,只要管好自己的這一畝三分地就可以了,他不想和省屬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搭夥起竈。搭夥起竈,雖然看起來家大業大,挺威風,但究竟能不能填飽肚子,尚是一個未知數,哪還談得上“航空母艦”呢?
不樂意歸不樂意,表面上,楊之棟還是對鄭副書記一行表現得非常熱情,他甚至不無自嘲意味地對鄭副書記說:“鄭書記一心要給我們找個好婆家,焉有不歡迎之理?”
鄭副書記說:“婆家是好婆家,媳婦也得是好媳婦啊。”
鄭副書記的話惹得身邊的人都笑起來。
楊之棟也笑,心裡卻不住嘀咕,媳婦是好媳婦,但也不見得非要找那樣一個婆家。不嫁人,自己打單身,或者娶個丈夫回來,豈不更好?
鄭副書記詳細調研了雎陽錳礦集團公司,並適時地召開了一次座談會。參加這個座談會的,有省市各相關部門的領導以及雎陽錳礦集團公司中層以上的管理人員,同時邀請了公司近年來的勞動模範和在生產第一線工作的工人代表。
座談會上,鄭副書記要求大家暢所欲言,有什麼意見有什麼想法兒,痛痛快快地說出來,別憋着掖着,一句話,省委省政府試圖推進A省資源型企業兼併重組、整頓整合礦產資源的決心是堅定的,出發點是好的,是爲了做大做強企業,但是,也不會強人所難,找媳婦就得找個你情我願的,否則,出了亂子,婆家會給省委省政府找麻煩,媳婦也會給省委省政府找麻煩。
座談會的氣氛很熱烈。發言最積極的是那些一線工人們的代表。他們當然希望自己的公司跟省屬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兼併成一家,那樣,他們的身份就將搖身一變,由私營企業工人轉變成爲國有企業工人,國有企業工人別的不說,至少都有養老保險、醫療保險、工傷保險。他們現在的工種屬於高危行業,公司除了給買了工傷保險以外,就再沒別的了,也就是說,工人病了、老了、幹不動了,不但沒有錢看病養老,連工作也得丟了,因爲工人沒有能力爲公司創造效益,公司也不可能再花錢養着工人。
持反對意見的主要是公司的高層管理人員。他們覺得雎陽錳礦集團公司發展得好好的,沒必要再“嫁入”別家,兼併重組,說得好聽,事實上換湯不換藥而已,還不是那些個石頭,哪家公司挖都是那樣一個挖法兒,不見得兩家併成一家,換個牌子就會提高效率。
這些人跟楊之棟一樣,都屬於集團公司高層,也是公司的既得利益者。他們一年幾十萬、上百萬的年薪拿得好好的,幹嗎非要折騰什麼兼併重組整頓整合,白白把自己口中的肥肉分一半給別人?還有的人擔心,重組以後究竟還有沒有自己的飯碗、新公司還會不會讓自己繼續擔任高層職務,尚是未知數。未知數太多,變數也太多,他們當然積極不起來。
楊之棟的表態發言就比較委婉一些,他不能明着給鄭副書記難堪。他說,如果條件成熟,和省屬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整合,也不是沒有可能,但公司不是他一個人的,得董事會說了算,省上開出的條件,至少得讓董事會的各位董事們滿意、覺得划算,不然,折騰上半天,終歸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而已。
劉定國和萬長卿表示,堅決擁護省委省政府的相關決策,並努力配合省上相關部門把這項工作做好。他們倆在各自的發言中一再強調,省上試圖重組雎陽錳礦集團公司和A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的出發點和目的,都是爲了整合資源、做大做強企業,都是爲了讓省、地企業更快更好地發展,雎陽錳礦集團公司作爲雎陽的利稅大戶,一直都是雎陽市企業界的龍頭公司,和省屬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的重組聯合,只能是強強聯手,而不會成爲彼此的累贅。
劉定國和萬長卿的話裡面,都表達出一個同樣的意思,那就是堅決支持兩家公司重組爲一家公司。這是不是他們倆人的真實想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都試圖向鄭副書記示好,這纔是關鍵所在。
作爲市長,萬長卿實際上並不希望把雎陽的企業都變爲省屬公司。如果這樣做了,雎陽的大口徑財政收入將會大大減少,而且,他再也不能憑着手中的權力,動不動跑到人家公司裡去借錢發工資,鼓動人家捐建學校,捐建道路橋樑,等等——沒有哪個省屬公司的老總會買你一個小小市長的賬。而他,這件事情同樣讓劉定國內心產生了矛盾。他知道楊之棟的真實想法,他太瞭解楊之棟這個人了。楊之棟壓根兒就沒這個打算。楊之棟是什麼人?那是一匹狼,吃肉喝湯連骨頭渣都不留給你的狼,你還指望從他的嘴巴里家掏一塊肥肉出來給別的公司?那你還不如把楊之棟殺了得了。從感情上來說,劉定國應該站在楊之棟這一邊,爲楊之棟的公司說幾句話。但從自己的政治前途方面來考慮,他又必須站在鄭副書記這條線上,因爲這是鄭副書記來到A省以後試圖燒的第一把火,而這個從中央部委空降下來的省委副書記,在來年的某次人代會上,十有就是A省的省長——雖然這還暫時停留在老百姓的口頭傳說階段,但各種跡象表明,這個傳說演變成事實的概率很大。省長的官銜,只比劉定國和萬長卿他們的官銜高兩個臺階,但含金量大不相同:人家手指縫裡一直捏着的,是他們這個級別官員的喉嚨。
鄭副書記表示,自己只是做一個前期調研工作,省委省政府最終怎樣決策,還有待於相關部門經過嚴密的討論論證之後,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實施方案來。各個階層、各個方面的意見,省裡都會認真聽取,總之,這項工作不管進行到哪一步,有一點是不會變的,那就是會兼顧方方面面的利益。絕對不會顧了省上的利益,而損害地方上的利益;也絕對不會只顧了公司高管層的利益,而不顧工人們的死活……
鄭副書記的一番話,迎來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尤其是那些工人代表,他們起勁兒拍着巴掌。
楊之棟感覺工人代表們的巴掌,不是在給省委副書記鼓掌叫好,而是在起勁兒地扇自己的那張老臉。
鄭副書記一行結束在雎陽的視察調研工作,臨離開的時候,鄭副書記對劉定國和萬長卿說,這個季節,鮮花大概比較稀少,價錢高,所以,建議定國同志和長卿同志不要再往馬桶裡面撒什麼花瓣……鮮花嘛,就應該插在花瓶裡,供人觀賞。
他還說,他這個省委副書記,好像還不是特別官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