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等到崔夜雪醒來,辰時都過了。她眯着眼睛伸個懶腰,哈欠打畢,就看見衣服整整齊齊地擺在牀尾——沒有印象,應該還是天官長府邸裡的東西。再顧盼四望,才發現趙愁城不見了。
穿一個異裝癖的女裝,想想就讓她感到崩潰。“啊啊啊啊啊!”她趴在牀上猛捶了一陣牀板發泄心中的鬱悶之情。
眼下最要緊的是找到小趙搞清狀況——可憐自己在這裡呆了那麼久,還是不知道自己是誰。胡亂穿上衣服,忽然想起來自己的頭髮不知該怎麼打理。
對了,昨天頭髮是怎麼弄的?
似乎一醒來就是梳好的。
她一低頭,發現自己左手腕上繫着幾根紅繩子——意義不明,但應該就是頭繩吧?她小心翼翼地解下一根,將頭髮隨便一系,便穿上庭院木屐出了門。
※※※
她揉揉眼睛,沿着走廊晃悠着。東倒西歪就像個遊魂。“哎呀!”
一個驚訝又羞怯的女孩聲音。
小崔定睛看去,是一個看上去和趙愁城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子,一身綠色,手裡捧着香盒,與迷糊着走路的小崔撞了個正着,香盒也跌在了地上。
——這位是趙愁城臥室裡的四個大丫鬟之一,名叫青衿。
還沒等崔夜雪開口,青衿丫鬟就低了頭,雖然長劉海遮了眼睛,但仍可以想見她的驚慌羞澀的眼神:
“對不起!對不起!”
崔夜雪反而有點慌了,她知道明明是自己不對,看着這個丫鬟如此慌亂,心頭涌出一股負罪感,連忙說:“是我不好。好妹妹,撞疼了沒有?”
確實,當時崔夜雪說了這麼一個賈寶玉式的詞兒——“好妹妹”。這話她自己沒覺得有什麼異常,只是睜着眼睛把臉湊到青衿的臉邊上看她的表情。這個詞兒讓青衿整個人顫了一下,之後斷斷續續地說了聲:“對……對不起。”便轉身逃了。
崔夜雪好像看見她的淚光一閃。
※※※
搞不懂。小崔蹲在廊下的院子裡拔起枯草來。一邊拔一邊想:這幾天目睹的怪事已經不少,現在又多了個羞□□哭的長劉海小美人兒。她把拔下來的草一一攥在左手心裡,右手就不自覺地拆了一根紅繩,將草捆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漸漸的,她把手裡的稻草捆紮出了一個小人兒的形狀。——原來失憶前的我會做這個?
“完成了!”她將手裡的小草人舉過頭頂,小孩子般興高采烈地大喊着。
這時不遠的樹叢裡傳來一陣窸窣聲。
咦?
似乎有一個影子一晃遠了。
※※※
我們將視線轉向天官長的臥室。四個大丫鬟——桃夭、青衿、七月、采薇——打麻將似的坐成一桌。適才小丫鬟們將天官長早上的命令傳達了來,她們四個就討論起是否要讓崔夜雪“消失”。如果不要,爲什麼不要?如果要,那通過何種手段處理掉她?
最先表態的是桃夭。她的意見就是一個字兒:殺。五個字兒:不就是殺麼。她邊嗑瓜子兒邊說:我桃夭這麼想,絕對不是拿這個女人當威脅——她哪裡比得上我桃夭。我桃夭向來是最受寵的,數我最有可能被晉升爲通房丫頭——就怕苦了青衿妹妹,爲了青衿妹妹對趙大人的芳心可可,這個女人必須要剷除!
至於手段,桃夭繼續嗑瓜子兒:弓弦勒死。皇宮裡處理妃子不都這麼幹麼?簡單明快!還不見響聲。唯一的問題就是屍體不好隱藏。不過等趙大人回來,自然有辦法。
說完桃夭“呸”一聲將嘴裡叼的瓜子皮兒飛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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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是青衿。她的意見是能不殺就不殺。她本來怕的就直髮抖,一聽桃夭說中了自己的秘密,登時就差點暈了過去。她低着頭說:那個姐姐看上去不像壞人,也許是趙大人的話那羣小丫頭們聽錯了也說不定。殺人這種事情是很重的罪,趙大人爲人又那麼嚴肅,要惹他不高興了。
青衿的話不多,因爲她說完就暈了過去,桃夭連忙爲她掐人中,好不容易纔一口氣悠悠醒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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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到七月。她坐在那兒神色驚惶,一直輕拍着胸口,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她說:嚇死我了,那個女人絕對不簡單。剛纔我躲在桂花樹後面,親眼看見她在那兒扎草人,肯定要作法詛咒誰。戳手就疼手,戳腳就疼腳,若是燒了,就會全身灼熱而死。萬一她要咒死的是趙大人就糟糕了。可憐的趙大人!趙大人一死,我們也就沒了活路,只好被遣散出去。嫁給良家子弟恐怕是沒有希望,只能嫁個戲子乞兒了事,寒冬臘月,凍死街頭……
然後她就嗚嗚嗚哭了起來,任其他三個怎麼勸都沒有用——七月常年患有嚴重的被害妄想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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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是采薇。采薇耐心聽了其他三人的意見,深思熟慮了老半天,得出的結論和桃夭一樣——殺。
但她的理由和桃夭明顯不同。她的意思是:那個女人既然會作法,必然是妖人。是妖人,就要殺之而後快。況且讓她消失的命令是一羣小丫鬟一起傳達的,不可能所有人都聽錯。我們四個既然受恩於趙大人,即使才四天,也要對他一輩子忠心耿耿(這點美德和小趙很像)。趙大人是朝廷命官,並且是新官上任,前程似錦,不能爲區區小事污了他的手。我采薇主意已定,爲了趙大人九死無悔。眼下又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殺個把人,大不了殺了人我采薇頂罪。
至於怎麼殺,采薇冷冷地說:我們府裡有一種□□,只要喝下去,不僅登時斃命,而且一個時辰之內,化屍爲水,等水乾了就什麼痕跡都不會留下。但我們趙大人是君子,身爲君子下屬,投毒的事情不能幹。這件事就由我親自和她講道理,恭恭敬敬請她,好讓她毫無怨恨地喝下去,纔不會有報應降臨在趙大人頭上。
此語一出,桃夭立即拍着巴掌叫好。七月撲到采薇身上嚎啕大哭。青衿好不容易醒來,又暈了過去。
※※※
崔夜雪只顧蹲在院子裡玩,還不知道自己的生死已經被那四個丫鬟定了下來。她一邊哼着歌,一邊將草人拆了,重新又拔起草來。
她鬱悶的是自己剛纔太大意,也不知道問問那丫鬟自己的來歷,就任她跑了。如果現在眼前再來個丫鬟……
“這位姑娘。”
她突然聽見眼前有人這麼叫她。不是吧,這麼靈驗?早知道剛纔就要一箱金銀財寶了。
——就是采薇站在她面前,正神情凝重地看着她。
“我想問你一點事,可以嗎?”崔夜雪終於逮住了機會問。
采薇蹙了一下眉,說,“我們到屋裡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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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愁城的精緻臥房,裝點得如小姐的繡房一般。崔夜雪跟在采薇後面進了屋子,一邊四下裡張望一邊驚歎。但采薇始終不接她的話茬,臉上的表情與趙愁城無二。她走到室內的方桌前,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人落座。
屋內沒有別人。
“你想問什麼,就問吧。反正你也活不長了。”采薇板着臉說。
崔夜雪以爲自己聽錯了:“什麼?”
采薇點了點頭:“趙大人親自授意,要把你處理掉。我們受趙大人的恩,不得不如此。得罪了。”說着低頭“啪”地一抱拳。
崔夜雪怔了半天,之後趴在桌上唉聲嘆氣起來:
“你說我究竟失憶前造了什麼孽啊,我昨天一醒來就先碰見屍體,又碰見戀屍癖,接着又碰見異裝癖,又掉到水裡,昨晚上又知道這兩個變態大搞龍陽之戀,今天起來,又有人要奉命來殺我……我肯定也有爹,也有娘,可我連爹孃的臉都想不起來。看我這個年紀,也該談婚論嫁了,可是連我真命天子的臉都沒見過。我到底是誰啊,怎麼這麼苦啊!到時候一縷幽魂到了陰曹地府……”
說到這兒,崔夜雪猛地擡起頭,一咳嗽,裝起閻王爺,厲色道:“報上名來!”
她又蜷起身子,瑟瑟縮縮地說:“不……知道。”
又挺起腰大喝:“何時來到人間?”
又縮成一團:“不……曉得。”
又板着臉作勢一拍桌子:“大膽刁魂,竟敢戲弄本王。拖出去下油鍋!”
采薇已經看得呆了,只覺得眼前這人好似一個冷笑話,一點也不像個值得趙大人授意解決的危險人物。
自編自導自演一番,崔夜雪又變成了崔夜雪,撲在桌上,邊捶桌子邊怨:“真不如死了算了。”
采薇嘆了一口氣,遞出手帕,說:“別哭了。”之後又板起臉,掏出一隻小瓶:“請你把它喝了吧!”
崔夜雪瞪大眼睛瞅着桌上的小瓶,不知裡面是什麼玩意兒。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你不是說不如死了算了麼。”采薇冷冷道,表情就與趙愁城一模一樣。
崔夜雪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不是不是,我只是說着玩的。”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着玩,那就是胡說八道,騙人。胡說八道,下地獄是要拔舌頭的。橫豎非死不可,何必死前胡說八道呢。乖乖現在喝掉罷,免得一會兒受拔舌之苦。”
崔夜雪聽了“拔舌頭”,舌根就像真的被猛拽了一下一樣難受。
眼下的局勢就像鴻門宴,前有采薇這個“冷麪虎”,後雖有門,但誰知道外面是不是埋伏了二百刀斧手呢。她如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使用那被用爛了的老招了——她雙目熱烈地望向采薇身後,換了一副殷勤的聲調:“趙大人,您來啦!”
成敗在此一舉!
按照崔夜雪的腦補畫面,此時的采薇應該驚詫地扭頭向後望,自己就可以趁機撒丫子走人。
誰知采薇的眼睛依然看着崔夜雪的臉。崔夜雪一臉尷尬。采薇終於丟開那張冰冷的表情,無奈笑道:“想分散我注意力趁機逃跑?沒用的。趙大人上朝去了,還要一會兒才能回來。況且把你處理了,也是他的意思,就算他真來,也不會放過你的。”
崔夜雪長嘆一聲癱在了桌上。
“喝了吧。”采薇愛憐地撫摸着崔夜雪的頭,“這個□□是我半天才找到的,不會有一點副作用,很舒服。”語氣溫柔得就好像那瓶裡裝的是什麼瓊漿玉液一般。
崔夜雪沮喪萬分:慘了。這回真的是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纔剛出場四個章節啊。難道我就是傳說中的天子與天官長禁斷之戀中的炮灰女主嗎?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且說趙愁城坐在轎子裡,轎子走在京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雖說與天子早朝後聊了兩句天,避開了下早朝的交通高峰期,卻正好趕上了購物高峰。街上賣衣服的,賣瓷器的,蘸糖人的,捏麪人的,玩雜耍的,還有我趙六這樣說書的,滿滿的佔了一條街。討價還價,喝彩叫好之聲,喧囂滿耳。你碰了我的胳膊,我踩了你的腳,你爭我吵,進而推搡,進而扭打,進而撕破臉皮,進而舞刀弄棍,引得觀光團前來圍觀,裡三層外三層,一團混亂。轉眼已經到了巳時,日頭暖洋洋照下來,原本也不是什麼壞事,可是苦了我們這位天官長。坐在密不透風的轎子裡,外面喧譁騷動不停不息,任他再氣定神閒,再冰肌玉骨,額頭上也沁出了細細的汗珠。
交通大塞車。
誰讓京城是一等一的國際化大都市呢。
他將右手的衣袖撩上去,那裡正纏繞着幾根紅繩——似乎那個崔夜雪手上也有這個東西,他想起來了。那天親手解開她衣服時,確實注意到了這種意義不明的紅繩,也就沒把它拆下來。
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塞車不知要塞到什麼時候。拿它解個悶吧。他將紅繩解了下來,做成個繩圈,十指翩飛地翻起花來。
※※※
再看趙愁城的臥室裡。
“事到如今,只好這樣了。”采薇一咬牙,將脖頸上掛的玉墜取了下來。
崔夜雪好奇地看着那塊玉墜。那是一塊剔透的白玉,似乎很有靈性的樣子啊。她想。
采薇拿着玉墜的繩子,將它懸在崔夜雪眼前,悠悠擺動着。崔夜雪盯着那塊玉,眼神跟着它左晃右晃。
“喝了它吧,喝了它吧。”采薇陰鬱地念叨着,彷彿那是一句咒語。
好睏。崔夜雪只覺得自己的眼皮越來越沉,頭也跟着有節奏的一點,一點。
“喝了它吧,喝了它吧。”
“嗯……”崔夜雪低低地哼了一聲。
※※※
哎。斷了。
本用來將繩結成圈兒的那個結忽然鬆開了。趙愁城的眼睛裡有些淡淡的憂鬱。好不容易翻好的繩花一下子垮了,他心中竟然泛起了一點憂愁。
轎子終於走過了塞車區。耳邊安靜了不少。他鬆了一口氣。
“落轎!”領頭的轎伕喊了一聲。
轎子穩穩落地,轎簾捲起來,趙愁城緩緩走出轎子,望向天官的衙門。那是一座氣勢恢宏的古老建築。
“大人。”一個衙役恭恭敬敬地請道。
但趙愁城看了一眼旗杆的影子,神色一動,說:“我有事要回家一趟。你們也不必跟着。有公務,叫張李二位大夫先處理。”
衙門離府邸只有幾步之遙,趙愁城獨自走着,反而比乘轎快很多。邁進大門,繞過影壁,沿着長廊小路,一路走到了書房。
沒人。他一摸臥榻,冷的。崔夜雪早就不在這裡了。
※※※
崔夜雪顫巍巍地拿起瓶子,僵硬地拔出了瓶塞,兩眼半睜半閉,彷彿夢遊。
“喝吧。”采薇微笑地看着她,兩眼彎得猶如新月。
就在這時。
門嘎吱一聲開了。
趙愁城飛步走進來,劈手將瓶子奪下。崔夜雪猛地回過神。趙愁城這個弱不禁風的少年很在她眼中突然變成了可以依靠的英雄,心裡百感交集,“哇”地哭了出來。
誰知趙愁城冷冷地瞥了一眼她:“沒出息。”
崔夜雪萬分委屈,抽噎着說:“她,她要殺我,還說是你的意思。”
“殺?”美少年挑了一下眉毛。
花了一炷香工夫,三人終於弄明白這是一場誤會——趙愁城那個“趁我在外面,讓她從這屋子裡消失”,意思只是讓手下人給她騰個屋子搬出書房。
“你也真是,”美少年轉而斥責起采薇來,“御賜的酥酪,怎能隨便給外人吃?”
酥酪?崔夜雪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剛纔拔開瓶塞時,是聞到一股牛乳般香甜的氣味。
“那不是□□麼?”采薇疑惑地看着瓶子。
美少年一指瓶底那個“御”字,冷冷道:“要是皇上賜我一瓶□□,我還能站在這兒嗎?”
“是。”采薇低頭。
※※※
青衿倚在臥室的窗下,低着頭想着,臉上泛出一抹夕陽般的紅暈,手裡拿着一個一模一樣的小瓷瓶。
太好了。她自言自語着,握瓷瓶的手緊緊捏了一下。之後轉過身,繼續從窗下窺伺着屋裡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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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趙六你不地道啊!怎麼忽然又像BG了?那個紅繩是怎麼回事?難道你所謂的百合,就是青衿丫鬟和小崔姑娘的這麼一小段?退票!
——各位看官,稍安勿躁。還是那句老話,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拿起驚堂木)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