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殤冰郡主去而復返,把刑場上的人嚇了一跳,有好幾個魔法師手中的風刃已經呼之欲出了,但是看到殤冰郡主提着裙子一躍而上,盡皆大驚失色,爲了不誤傷郡主,硬是把手中的風刃生生收住。
而殤冰絲毫沒有意識到剛剛的危險。她一躍上了行刑臺之後,也不去管那些投向她的目光。兀自蹲下,便要把綁住那些囚犯的繩子全部解開。繩子很粗,甚至幾乎超過了這個少女纖細的手腕,殤冰卻不顧這些,咬着牙,專注地對付着那些粗大的繩結。
所有的人都看着郡主的動作,生生僵在原地。
這個少女旁若無人地做着她的事,用自己纖細的手指撕扯着巨蟒一般的繩結,弱不禁風的她,身上似乎正散發着淡淡的聖潔光芒,讓那些被鮮血模糊了眼睛的劊子手募地一振。
“夠了。我們學魔法是爲了保護族人,而不是在這裡當劊子手的,即使國王要怪罪,我也不想再做這種事了。”
說話的正是方纔被殤冰拉着手臂的年輕魔法師。他這樣說着,放下了平擺在身前的雙手,那個青色的圖案隨之消失。而另外的一些魔法師聽了他的話,都點點頭,一揮手,所有浮動着的咒術圖案陸續地消散在了風中。
殤冰擡頭,對魔法師們感激地一笑“謝謝你們。”
監斬官急了,看着束手站在原地的衆位魔法師,又看了看蹲在地上正專心致志地解着繩子的郡主,他張了張嘴,最終什麼話都沒有說。
殤冰埋頭解了許久,才終於解開了其中一個人手上的繩子,那個女人嗚咽着把被反剪在背後的手扳到身前,整個手臂似乎因爲被捆得久了而變得僵硬無比。殤冰對那個獲救的女人莞爾一笑,挪了一下位置,準備去解下一個人的繩子。
而就在此時,意外再次發生。
在殤冰的身後,那個剛剛被解開的死囚,雙手似乎慢慢從僵硬中恢復過來了,而後,她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像從束縛中掙脫出來的野獸一般,哇哇怪叫一聲,往前盡力一撲,雙手往那個救了她一命的少女抓去!
背對着她的殤冰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倒是旁邊的兩個魔法師眼疾手快,一伸手便把那個瘋了一般的女人抓住,扯了回來。只是動作終究是慢了一點,那一雙滿是塵土和血污的手抓住了少女的衣角,生生地扯下一塊衣料。
殤冰被嚇得不輕,驚叫一聲,一下子跌坐在了鮮血淋漓的行刑臺上,看着自己破碎的衣袂,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
而那個被抓住,雙手反剪在背後的人依舊瘋了一般地掙扎着,一邊向她吐着唾沫,一邊咒罵着:
“賤人,害了我們整個王府,現在卻在這裡裝好人……我詛咒你……不得好死!”
原本急着救人的女孩在對方的咒罵聲中呆住了。
看到殤冰呆若木雞的樣子,那個被人抓住雙臂按在地上的女人從滿地的血跡中擡頭,聲嘶力竭地罵道“殤冰!我死了之後,也要詛咒你!”
掙扎中,女人散落在額前的亂髮終於散開來,露出一張殤冰熟悉的臉。
“二姐!”郡主大吃一驚。
眼前這一個衣衫凌亂奄奄一息的人,竟然是自小和殤冰一起養在王府的衆多養女中的一個!
同是永陵王從各處蒐羅而來的養女,雖然殤冰和幾位姐姐之間感情並沒有多深厚,見面也不多,甚至幾位姐姐因爲女性天生的愛美嫉妒之心,自小便常常欺負殤冰。但是畢竟她和幾位姐姐一起長大,殤冰看着眼前落難的二姐,心裡一陣鈍痛。
“二姐,你怎麼會在這裡?蒼遼怎麼亂抓人啊,二姐,你和養父是沒有血緣關係的!”殤冰一邊驚呼,一邊想要過去扶她。
“我怎麼在這裡?還不是託你的福!”被按在地上的女人不斷地掙扎着,努力地擡眼,惡狠狠地盯着眼前驚慌失措的少女,“如果不是你來王城告密,我們怎會落得今日的下場!”
那句話一出口,周圍跪倒在地的死囚們都有了響應,許多人從沉默中擡起頭來,瞪着殤冰,眼睛裡都是絕望的人才有的,那種深刻入骨的恨意。
她看到那些死囚裡,竟然有近一半都是永陵王府的人,而另外一些即使不是永陵王府的人,此刻也恨恨地盯着她這個罪魁禍首,朝她咒罵着。
“許多該抓的人都事先收到消息逃跑了,官府害怕交不了差,就抓而來我們來充數,我是無辜的啊,都是你的錯!”
“那些王府的人拿錢疏通了前去抓人的官差,之後拿我們來頂替……如果不是你……”
“都是因爲你……”
“詛咒你!”
“死也不會放過你的……”
所有的詛咒從四面八方向她襲來,此刻她就像置身於幽暗無邊的海底一樣,那些惡毒的詞彙像是黑色的海水,不斷地擠壓着她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彷彿要把這些恨意深深地壓進她的身體裡面,痛入骨髓。
這樣怨恨的表情,這樣絕望的詛咒,在年幼的時候她也見過一次的。
那一次,身邊的僕人帶着和此時一模一樣的怨恨表情看着她,被斬殺在她的面前。那些垂死的人絕望的臉,在之後長久的時光裡依然深深地刻在她的腦海中。那一次,她便告訴自己,以後絕對不可以再讓這樣的表情因她而出現。沒想到在多年之後,她又一次看見了這樣的場景,這是一場比當年還要盛大的死亡,所有人怨恨的臉交織在一起,像一個巨大的深淵,讓她宛如在無邊的黑暗裡不斷下沉。
那一天晚上,她不顧一切地逃出王府,一路奔波來到王城,向蒼遼說出了一切,當時的她又怎會知道如今的結果。她以爲她離開的,不過是一直囚禁她的牢籠;她以爲她幫助的,不過是幼時結下的好友;她以爲她追求的,不過是一直嚮往的自由。可是,自幼養在深閨的女孩不知道,這個世間的事情,遠遠沒有這麼簡單。
年幼時的落霧森林,如今的王城。爲了爭取自由,她只做過兩次努力。
第一次,害死了很多的人。
第二次,害死了更多的人。
自由是什麼?爲什麼對於別人來說是那麼的廉價,對於她來說,卻等價於那麼多的生命?
第一次,已經給了她警告了, 爲什麼這麼多年又犯了一樣錯。爲了自己,卻從來都沒有考慮過後果。
殤冰在一片咒罵聲中忽然覺得天旋地轉,她強撐着地想要站起來,手按到了行刑臺染血的地面上,那一片灼熱而黏滑的**卻讓她雙手一滑,再度跌倒。
她把手舉到眼前,怔怔地看着。
一片刺眼的血紅。手上,都是死者的血,原本潔白無暇的裙裾,此刻也是血跡斑斑。
這些血,都是因她而流。這些人,都是因她而死……就是因爲她要她的自由嗎?
或許,自由這種東西,她這樣的人,本來就不該去爭取吧。
柔弱的少女終於耗盡了心中最後的一點倔強,她像是在五月過後迅速枯萎的櫻花一樣,無神地跌坐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