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札幌直達北京的航班上,許伊一直緊緊握住格外冰冷的何翩然的手,把自己也是剛剛知道的所有事情全都告訴了她。

陳教練的肝癌查出時就已經是晚期,這也是爲什麼他不得不離開國家隊的原因。

“誰都不知道嗎?”何翩然無法相信這樣的真相。

“除了我們這些隊員,很多領導和教練組的人都知道,但陳教練堅持不讓他們說出去。本以爲只是個惡性腫瘤,切除四分之一的肝臟後說不定還能身體恢復,可沒想到,癌症已經擴散了,手術之後陳教練就一直躺在醫院裡,這次病危,冰協的領導去探望,舒涵無意聽到才告訴了我們,”許伊似乎想擺脫掉剛知道真相時的痛苦般搖了搖頭,聲音低得可怕,“我想……如果不告訴你,要是等你回來……一定會後悔一輩子的!所以我就馬上買了機票,直接堵到比賽場地,多虧千代和小粉,否則我沒有這次比賽的證件,根本不能及時通知你。”

“陳教練……真的……真的……不行了嗎?”何翩然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她停頓兩次才把最後四個字說出口。

“我不知道……”許伊搖頭,“但情況很不樂觀,我聽見醫生和師母說,讓家人都爭取快點趕回來再見一面,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不能讓你錯過。”

這一刻比賽變得微不足道。

札幌和北京里程不遠,比賽結束得早,飛機降落時,北京時間剛剛走過四點鐘。

從機場到醫院的出租車上,兩個人的心沉重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手卻一直緊緊握在一起,好像有什麼力量只能用這種方式傳遞。

醫院走廊,午後陽光反射在觸目可見的潔白上顯得格外冰涼,何翩然和許伊順着護士說的路線一路小跑找尋病房。

兩個護士在她們不遠小聲低語,聲音在靜謐的走廊無孔不入。

“王主任怎麼讓護工把電視搬到1511房去了?那個病人現在就靠電子儀器維持生命,萬一對電子設備有干擾怎麼辦?”

“你不知道?那個病人快不行了,王主任說不管他有什麼要求都滿足就對了,別的不要想太多……”

心口被拳頭猛捶,在冰上摔得最疼一次也比不上聽到剛纔那對話時的痛苦魔法美好生活。

爲什麼?爲什麼要瞞着她?

何翩然加快速度把許伊甩在身後,路過兩個護士時推開她們從中間徑直穿了過去。

1511病房的門倏然洞開,何翩然喘着氣站在門口,病房安靜極了,只有電視的聲音很大很大。

“完成了!何翩然完成了!雖然有瑕疵,但這是一套出色的短節目動作!讓我們祝賀她!”

那是她短節目比賽的實況錄像。

“翩然!”陳教練的夫人廖安詫異地站起來,看着還穿着運動服的何翩然,“你怎麼……”

何翩然來不及回答。

目光被病牀上枯槁得已失去記憶裡模樣的陳教練奪去,再移不開半點。

短短兩個月,他已瘦得不成樣子,蠟黃的皮膚薄薄一層緊緊裹住骨頭,上面插滿了粗細不一的管子。

聽到妻子的驚呼,陳教練極其緩慢地轉動脖子,把目光從電視上的何翩然身上移開,落到門口的她臉上。

那一瞬間,何翩然再抑制不住淚水,撲到牀前嚎啕大哭。

電視裡,解說員對她依舊讚不絕口,很難想象回放畫面裡那個風姿綽約的女孩此刻哭得痛徹心扉,狼狽不堪。

廖安擦了擦紅腫眼角邊再次溢出的淚水,平靜地關掉電視,走到牀前摸着何翩然的頭柔聲說道:“好孩子,不哭了。”

許伊站在門口捂着嘴,看着這一幕只是靠在門框上大顆大顆落淚,半點聲音也出不來。

“比賽……結束了?”

陳教練躺在牀上,聲音虛弱,瞳仁渾濁。他已經記不得很多事,卻仍然記得何翩然在比賽,昨天搶救剛剛醒來,他就讓妻子向醫院提出租一臺電視,主治醫生什麼也沒說,五分鐘後,電視就出現在病房。

直播的時候他又昏迷過去,再醒過來便馬上打開了電視。陳教練的聽覺已經下降得厲害,電視必須開很大聲才能聽見。院方主動出面協調讓隔壁一家vip病房正在修養的病人換一間房,家屬最開始不同意,可聽了主治醫生的親口解釋後默默地配合調換。

“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看自己女兒比賽了。”

醫生說的是女兒,他們一直以爲讓這個瀕死的病人如此牽掛的只能是自己的骨肉。

被淚水模糊的視線看不清近在咫尺的教練,何翩然用力抹掉,卻馬上又涌出許多。

幾次徒勞,她最後放棄嘗試,用力搖了搖頭。

“去……比完……”陳教練每說一個字都好像要耗盡自己全部的力氣。

何翩然固執地再次搖頭,“不要!教練,讓我陪陪你吧!我還有很多機會比賽,真的!等你好了後再陪我去世錦賽好不好?”

說到最後,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騙誰。

“世錦賽啊……”陳教練用力吸氣,聲音卻比不上呼吸的動靜大,“今年……是在布魯塞爾嗎……”

聽到陳教練還記得自己的賽程,何翩然再次慟哭失聲。

“是在布魯塞爾……”廖安啜泣着替何翩然回答。

“每一場比賽都很重要……忘了我的話嗎?回去……我在這裡看……一直看到……布魯塞爾……”陳教練艱難地說道左手封魔。

“不要!”何翩然哭喊道,“教練!求你別趕我走!”

“你不去比賽……我看什麼……快回去……”陳教練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容,“我想看你帶着金牌的……樣子……去吧……再給我看一次……”

原本渾濁的目光慢慢變得熱切和明亮,多年搭檔,多年夫妻,廖安最瞭解自己的丈夫,她咬牙擦乾淚水,握住何翩然的手,哽咽開口:“聽你教練的話,現在回去還來得及,讓他再看看你滑冰的樣子!”

何翩然拒絕不了這個要求。

她死死捏住陳教練藍白條病服的袖子,不敢碰他插着點滴的手,眼淚慢慢止住,與憔悴病容格格不入,陳教練的目光就好像每次比賽前在場邊時那樣注視着她。

“教練,那你等我!”她再次抹去眼淚,聲音堅定。

陳教練露出一個溫柔的笑,緩緩點了點頭。

“謝謝師母。”何翩然對着廖安鞠躬後,忍住所有痛徹心扉,轉身向病房門口走去。

“等等!”

說話的是廖安,在何翩然踏出門口前,她的聲音顯得格外急切。

回過頭,何翩然站在門口看着她。

“他好像還有話對你說。”廖安看着自己的丈夫,眼中痛苦滿溢。

病牀上,陳教練張了張嘴,卻只能聽見喘息的聲音,他說不出話,目光卻灼熱地看着何翩然,慢慢地擡起顫抖不已地手臂。

三指微微曲起,食指中指勉強併攏,他露出艱難神色,卻沒有停止的意思。

兩指虛點左肩,緩慢移動越過胸前,落在右肩上,終於垂落。

他在胸前劃了一個大寫的一字。

眼淚再次決堤,視線裡陳教練的笑容和身體又一次模糊。

這個動作,只有何翩然明白。

這是每次上場前,陳教練都會在場邊暗暗提醒她的手語。

肩軸要平。

在病房裡,在病牀上,在生命的盡頭,他始終記得。

何翩然用力點頭,轉身離開。

“你真的要回去嗎?”許伊在醫院門口看着只是換了衣服妝都沒有卸掉的何翩然,“回札幌的飛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下一班。”

“沒關係,我可以做飛機先到東京再轉機。”何翩然的聲音很冷靜,她看了下手錶,距離她抵達北京不過兩個小時,現在她又要馬上返回機場。

兩個臉上都是淚痕的年輕女孩站在醫院大廳吸引了不少目光,她們用很快速度擦乾淚痕,一包紙巾迅速用完,馬上,她們又走了出去。

“你一定要加油,”許伊隔着出租車的車窗縫隙對何翩然說道,“比賽前給打個電話,我會把電話放在教練牀邊。”

何翩然點點頭,示意司機開車。

兩天後纔有飛往札幌的航班,多年運動生涯讓何翩然養成了隨身攜帶各種證件的習慣,她離開比賽場地時揹着隨身的包,現在全都派上用場,她買了一張時間最近的,第二天凌晨飛到東京的機票,呆在機場候機室,她無法休息,腦海裡都是很久很久以前訓練時的畫面,到了凌晨她勉強閉上眼睛休息了不到半個小時,飛機準時開始登記,何翩然返回日本我等你轉身的擁抱。

女單自由滑的比賽是在傍晚五點,飛機抵達東京國際機場已經是四個小時候的上午,詢問之後,得到的答覆是飛往札幌只有一班下午的飛機,何翩然沒有選擇,她的腦海裡只剩下一個念頭,絕對不能錯過這場比賽。

看到她的短節目表現,教練一定很失望,她不能再讓教練失望了……在這樣的時候……有可能是他最後一次看自己的比賽。

東京機場女洗手間內,何翩然在一個隔間開始抓緊時間換衣服,所有比賽用的東西都在,她迅速

穿好,站在鏡子前,自己給自己化妝。

舟車勞頓與哭過寫滿悲傷的臉看起來疲憊不堪,何翩然用力拍打臉頰,讓血色在刺激後慢慢浮出來。

準備完畢,何翩然裡面是比賽服,外面套着運動服開始登機。

一切都變得格外殘忍和急迫,何翩然在飛機上祈禱不要晚點,下了飛機直奔賽場,腕錶告訴她的時間正是女單自由滑開賽的時候,第一組接近結束,她終於趕到了賽場。

見到何翩然的一瞬間,更衣室裡無比安靜,所有人都注視着她。

在何翩然離開後的晚上,陳教練病危的消息在新聞中播報出來,大家也知道她爲什麼離開,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她還會回來這裡,穿着比賽的服裝,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的模樣。

“最後一組,你是第二個出場。”夏天在短暫錯愕後最先恢復平靜,“加油。”

何翩然點點頭,一聲不吭換上冰鞋。

之前她在機場給餘教練打了電話,讓她不要辦退賽手續,這場比賽,她一定要滑完。

剛剛換完冰鞋,最後一組的熱身正準備開始。

“對不起,翩然,我一直瞞着你。”場邊,餘教練顯得疲憊又痛苦,何翩然握住她的手,堅定而沉靜地說道:“我明白,如果是我,也可能會這樣做,教練,我很感激你。”

“不,你只需要感激你自己,你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選手,加油,教練一定在欣慰地看着你。”餘悅聲音不知不覺變得哽咽。

何翩然點頭後像往常一樣滑上冰面,熱身。

熱身結束,第一個選手完成比賽,何翩然在場邊撥通了許伊的電話。

“我要上場了。”她輕聲地說完,將手機放在餘教練面前的廣告板上,然後,何翩然頭也不回滑向冰場中央,現場解說報出她的名字,知道發生了什麼的觀衆全體起立,爲她的勇敢和堅強鼓掌致意。

但何翩然卻知道,這不是勇敢也不是堅強,這是一個約定,是她和陳教練的約定,這個約定的內容只有一個,那就是完成比賽。

沒有恐懼,沒有緊張。

何翩然擺出開場動作,一切都是那麼自然而然。

安靜中,似乎有手指輕輕劃過,從她的左肩到右肩,何翩然能夠感覺到,遙遠的對岸大陸上,一雙眼睛正在注視着自己。

比賽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我頂好鍋蓋了……蹲到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