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思安十月半來到泰安。再回杭州路途太遠,他決定帶木蘭回北京。慈禧太后與光緒皇帝還是逃亡未返,但是慶親王和李鴻章已經受命與洋人議和。由於清朝若干地方大吏與列強駐上海的使館早有默契,戰事遂得侷限於北方。這時袁世凱繼續使山東避免與洋人衝突,所以姚思安得以平安往返。
北京城總算得救,免除了大規模的殺戮搶劫,秩序逐漸在恢復中,這都有賴名妓賽金花的福廕。在光緒十三年,當時賽金花十四歲,已經是清廷駐俄、德、奧、荷蘭各國大使洪鈞的妾,跟丈夫一同去過柏林。她丈夫比她大三十六歲,光緒十九年去世,她回到中國來,以歌妓之身名聲大噪。拳亂之始她到北京。德國公使克林德在北京遇害後,幾個德國士兵在北京前門外八大胡同遊蕩,發現一個歌妓會德國話。他們報告聯軍統帥瓦德西,賽金花就成了瓦德西的意中人。賽金花勸北京的商人把食物賣給外國兵,她救了好多中國老百姓,使他們免於外國兵的殺害搶劫,姦淫。老百姓對她感激萬分,雖然她是女人,但是老百姓以“賽二爺”稱男人的專號相稱。
姚思安抵達泰安的當天,又命她女兒拜曾先生與曾太太,就如同拜再生的父母一樣。他親自搬兩把椅子,放在大廳中間,請曾先生曾太太坐下,接受木蘭的磕頭。給木蘭在地下放一塊紅氈子做跪拜之用。曾先生曾太太鑑於這項儀式如此鄭重,特別穿上正式的衣裳。姚思安自己也向曾氏伉儷作揖,承認彼此是“通家之好”。只有這樣關係的兩家的女人,纔可以見對方一家的男人。然後姚思安設宴請客。前天晚上曾家已經設宴爲姚思安“洗塵”,所以不必再回請。過了三天,姚思安要走了,曾家纔回請,算做餞行。
曾家老太太也接受木蘭的跪拜,此後木蘭以祖母稱老太太,以“爸爸”“媽媽”稱曾先生曾太太。木蘭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像今天這麼重要過。
曼娘和木蘭快要分手了,非常傷心。木蘭曾經請求要到曼孃的家裡去看她。曼娘最初謙辭,說家中簡陋,實在不敢當。但是曾文璞到濟南參加秋操大典謁見總督之時,他順便帶着木蘭又拜見曼孃的父母。雖然曼娘與木蘭的結拜是兩人之間的秘密而簡單的事情,他半開玩笑的說引薦木蘭爲曼孃的“小義妹”。木蘭看出來曼孃的家是個簡陋清寒之家,留下吃了一頓精茶淡飯,曼孃的母親再三再四說,簡慢不成禮數兒。
現在真要分手了,男孩子們看着木蘭上了轎,曼娘不肯到門口兒來,因爲她已經哭成淚人兒一般了。男孩子們向木蘭喊春天在北京再見。
曼娘知道曾家明年春天回北京時,她不會跟去,因爲她不是“童養媳”,她只是個表親,並且自己又快到迴避青春男子的年紀了。她與曾家雖是表親,雖然走得很勤,也要儘可能疏遠點兒纔好。白露那一天,在花園兒裡一件事情引起了曼娘一種變化。她是情竇已開,越來越愛平亞就越要矜持,越要疏遠。平亞雖然很少見到她,但是一見到她一個人,旁邊兒沒有別人,就向她埋怨。有一次,在走廊下單獨見到曼娘,攔住她說話,並且拉她的手,但是曼娘卻把手縮回去,說:“別人看見,人會亂說的。”說着匆匆走去,平亞呆呆站着,動也不能動,平亞對曼娘眼睛的每一顧盼,聲音的每一個色調,對曼娘每一次的接近,都看得極其珍貴。曼娘自然而然的長成了中國古典型的小姐,中國這種古典型的小姐,生而麗質動人,但卻退而隱避:雖偶以情愛相假,但狡猾詭譎,吝於施贈;美則美矣,但遠不可即,規避而不可捉摸;其深藏不露,出之以狡猾;其驚鴻一瞥,也出之以狡猾;其春情之魔力,因規避而愈強;深藏於香閨,自簾內而外窺,得見追求者而不爲追求者所見;居內室而聽得家人商談,立在隔扇後而恣情窺看;與人在一處時,則屢次用眼偷瞟,對男人從不正面而視。
木蘭的父親一向特別喜愛木蘭,而今覺得真個彷彿掌上明珠一般,她這次失而復得正猶如死而復生,在姚家的人自杭州返京之前,姚氏父女相處的那幾個月時光,加上父女之間的多次長談,更增深了父女的感情。他們的住宅免於搶劫,一切完整如初,大概是由於地點正好在東城中間,遭受蹂躪破壞最厲害的是城南和東南地區。下面埋藏商周銅器的棗樹已經死了。只有西山的別墅受到徹底的搶劫。北京受罪和恐怖的傳聞聽之不盡。木蘭看見燒焦的房子和坍塌的牆壁,以及前門城樓子火燎的跟槍擊的窟窿,真是怵目驚心。
木蘭的母親和家人在三月自杭州返抵北京時,木蘭在她們眼裡成了女英雄。她母親對她的看法全變了。現在不再叫錦兒給她穿衣裳、梳洗,陪着她玩兒,而是自己親自照顧她穿衣裳梳頭洗臉,讓她跟莫愁一同睡在自己的屋裡。珊瑚再三說在要命的那一天,悔不該把木蘭留在那輛轎車兒上弄出了那麼個大亂子。因此比以前對木蘭更爲體貼,更特別事事對她歡喜。大家央求她把她過去那一段生活經驗,說了再說。她說了那個“紅燈照”和義和團老八,還有她學會的那個英文歌。體仁只喜歡那個歌兒,很快就學會了。她又說從棗樹上摔下來,他們的私塾,還有到泰山遊歷的情形。最重要的事是關於曼孃的事,所以全家自姚大爺夫婦下至青霞、羅大還有幾個老媽子,都知道山東有個曼娘。莫愁聽姐姐說的事情,聽得又驚訝又興奮,露出她新長出的門牙,覺得木蘭這個姐姐真了不起。這樣一來,大家開始把木蘭看做家裡一個能獨立負責的成年女兒了,而體仁在家中的長子身份卻漸漸削弱。木蘭也開始照顧莫愁和小阿非。她到了十四歲,思想完全成熟,哥哥欺負她,她已經能夠忍受,這是女孩子基本教育的一部分。女孩子的態度應當是忍讓,是穩重,在生活上不要太貪求,要聽從男人享有較多的自由,由他荒唐胡鬧。
曾家在四月初返抵北京,此後兩家越來越熟,孩子們時常來往。過年過節都互相送禮,木蘭堅持曾家到他家藥鋪拿藥,絕不許給錢,曾家也就接受了。每年冬至,姚太太就給曾太太送上最好的人蔘,因爲中國的藥鋪不只是賣藥,還賣各種補品,各種山珍海味,如同南洋的燕窩魚翅,雲南的火腿,廣東的虎骨酒,蘇州的醉蟹,這些都是和運藥材一路運來的,所以一年四季姚家經常向曾家送禮。不過送去禮品的盒子向來沒有空着回來過,因爲曾家都按季節有回禮。兩家都是富有之家,這樣保持友誼自然也很舒服,也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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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木蘭和她妹妹被邀請到曾家吃中飯,是由一個女僕陪着去的,女僕是趙媽。飯後被留住喝茶。趙媽的丈夫找她有事。她說五點鐘回去接。木蘭告訴她不必去接,她自己很熟悉回家的那條道路。從一條寬闊的大街上走,十五分鐘就可以到家,不會發生什麼事情的。
在回家的路上,木蘭跟她妹妹看見一個亮把式賣藥的,在骯髒的哈德門大街人行道上練功夫。那個人光着膀子,他正要把一塊有四、五寸厚的沙石板用手掌切斷。
他切斷了石板,開始賣刀傷藥,也治跌打損傷。之後,他拿了一塊綠布,翻過又轉過去,給人羣看,鋪在地上,然後從下面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蝦仁兒面。
那時候兒,上等人家的小姐沒有人陪伴,是不應當在街上拋頭露面的。但是木蘭才十四,她妹妹才十二,對於自由自在獨自遊蕩街頭這種偷偷兒的快樂,實在是無法抗拒。看完亮把式賣藥兼戲法兒的表演,心花怒放,又往前走去。看見一個賣糖葫蘆兒的,正是冬天剛上市,倆人不覺口中流涎,一人買了一支,每支只有五個蘸冰糖的山裡紅,買了就吃了,其快樂就如同小孩子一樣。再往前走有一個拉洋片的,也叫放西洋景的,裡面放大照片的有義和團,洋炮船,姐妹倆掏錢給了就坐下看,嘴裡還嚼着冰糖葫蘆兒呢。
正在看得全神貫注,木蘭覺得一隻手用力攥住她的胳膊。她手裡拿的糖葫蘆掉在地下,她回頭一看,原來是哥哥體仁。
她沒來得及說話,她哥哥一巴掌打到她的臉上。
體仁問她:“你在這兒幹什麼?”
木蘭怒道:“我們正回家去,你幹什麼打人?”體仁答道:“當然我應當打你。你們女孩子家簡直要成跑街的浪蕩娘們兒了。你一跑出了家門兒,就一點身分也不要了。”
“爲什麼你能出來?我們就不能出來?”
“你們是女孩子,這就夠了。你不高興,我就去說給媽聽聽。”
木蘭真惱了。她說:“去告訴媽媽。你也沒權利打我嘴巴。你沒有這份權利!我們父母現在還都活着呢!”爲了自衛,木蘭又加上一句:“你做的什麼事,我也會告訴爸爸。”
體仁走開了,姊妹二人又沒人管了。受了委屈,一肚子的氣,倆人找道兒走回家去。倆人越想,越覺得不應該遭此無故的羞辱。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受體仁教訓,挨體仁的嘴巴,因爲體仁就不規矩,他怎麼有資格教訓別人!
體仁是不是要把這件事告訴母親呢?她倆做的當然也不很對,不過也不能算什麼大錯兒。她們並沒有太越出規矩。孩子們總是愛看“西洋景”。在家不是也吃糖嗎?
她倆決定等體仁先發動。吃晚飯時,體仁一言不發。木蘭威脅他說要把他做的事告訴父親,也許意思是把打她嘴巴的事告訴父親,也許並不止此,因爲體仁還有別的事情也是不宜於讓父親知道的。體仁長那麼大,誰也不怕,只是怕他父親。所以他認爲明智之舉就是一切不提爲妙。
哥哥欺負她們這件小事,使她姊妹倆越發團結親密,而且讓她們倆不由得思索男人和女人的分別這件事。木蘭此後更喜歡聽父親談論“新時代的女子”這個題目,以及天足不裹腳,男女平等,現代教育等問題。此等異想天開的西洋觀念,已經把中國弄得動盪不安了。
體仁不但驕縱得壞起來,實際上在家裡也漸漸失去他應有的地位。
體仁,事實上,也可以說是個“私生子”,因爲是他母親結婚後五個月生下來的。他母親是杭州一家開扇子店家的女兒,這一家也算是正正當當的中產階級的商人。小姐與姚思安相遇時,姚思安已經三十歲,小姐是二十歲。兩人發生了關係之後,姚家老太爺知道了,堅持兒子必須娶對方小姐爲妻,因爲小姐是正派人家的女兒。雙方商談了一下兒,女方的條件是男的將來不許納妾,因爲男女雙方家庭都怕把這件丟臉的事聲張出去,女方所提的條件也就不能太認真了。我們已經說過,姚思安早年荒唐放蕩,爲所欲爲,後來才痛改前非,不但如此,並且對生意事業一切看穿,潛心鑽老莊之學。有一段時期,有個江湖術士答應傳授他點金術,他在那個騙子身上耗費了一筆鉅額財產。姚太太雖然不識字,不得不開始查看帳目,收取租金,後來不久,就由她哥哥來經手管理那些業務了。
她嫁到一個富有之家,住在城裡寬大的房子,有男僕,有丫鬟,過去在家從沒用過這麼多人。一時真不慣於這麼奢侈。以前自己沒享受到的,現在她都教兒子恣情享受。但是她缺乏一個有教養的婦女的學問和氣質,她不知道富有之家的兒子應當怎樣教育。從孩子時期她就讓體仁在丫鬟圍繞擁簇之中長大,甚至於縱容兒子在她面前用巴掌打丫鬟。體仁也像好多私生子一樣,長得倒滿俊,細白的肉皮兒像父親,乖的時候兒也聰明伶俐討人喜歡。父母居然允許他騎一匹烈馬在城裡滿街跑。平常這個孩子總以爲自己了不起,不屑於遵守一般男孩子遵守的規矩,在朋友家吃飯,吃了一半兒竟會離開桌子,出去跟丫鬟瞎扯。他母親竟縱容得他心裡有他是姚家唯一的財產繼承人的想法,而且滿心以爲他的一條命總值得普通人的十條命。他快到十五歲的時候兒,姚太太明白她的兒子是已經慣壞了,但是已經無法可想。
父親的態度卻完全不相同。他覺得體仁現在跟他年輕時候兒是一個樣兒。他知道自己年輕時是驕縱壞了,給自己招了許多麻煩。但是父親越是對兒子嚴厲,越是不容易見到兒子,因爲兒子也就越躲着他。所以姚思安這個做父親的,已經弄得自己的兒子戰戰兢兢的不敢見他了。
他們逃拳匪的前幾個月,體仁用刀子傷了另一個男孩子的臉,傷口直到脖子上,受傷的孩子流血很多。他父親把他縛在院子裡的樹上,打了個半死才歇手。這使他越發怕他父親,越發恨他父親。打了之後,體仁在牀上躺了十來天。姚太太在兒子面前對丈夫說:“我知道他也得受受教訓。可是他若是有個好歹兒,我還活着有什麼意思,你叫我老來依靠誰呀?”
這麼一來,關於管教體仁,夫妻二人便成了南轅北轍。而父親就把兒子看做“孽種”,只好任其自然,要傾家蕩產也只好由他了。兩個辦法都不對,一是任其自然,二是嚴加管束,這樣,不是使他皮肉受苦,就是使他心情不樂。中國傳統的看法是這樣:恐懼對身體有害,人若是氣血不舒或是嚇破了膽子,會引起種種的毛病。後來不久,母親也就把她兒子看做“冤家”了。就像前輩子欠人家帳,這輩子人家來投生做這一家的兒子,要揮霍了這一家的財產,這個兒子自然是這家的“冤家”了。
因爲實際情形如此,無可奈何,母親認爲家中出此不肖之子,這是命。父親從哲學的盛衰之理上看,認爲家中出此不肖之子,也是命。
木蘭的地位也被拉到兩個相反的方向,因爲體仁的地位越來越不重要,由於她本身的優點,她就越來越受重視。
姚太太對女兒之嚴,正如她對兒子之寬。她對女兒嚴是給女兒傳統的教育,理當如此。在這方面她認爲是講得通的。自己的女兒是生在富有之家,長在富有之家,可是她們不能在家過一輩子,不能永遠享受那份兒財產呀。他們要嫁到別的人家,貧富高低不一定呀。所以她們必須有女人主要的美德:節儉、勤勞、端莊、知禮、謙讓、服從、善理家事,以及育嬰、烹飪、剪裁縫紉等。
但是在對待男女孩子之差別一事上,姚家比別的人家可相差太多。
木蘭和莫愁在八、九歲,就要學正坐,兩腿緊並在一起,而體仁在椅子上永遠不是正坐,而是把椅子弄斜,兩根椅子腿着地,自己則把兩隻腳放在桌子上。丫鬟寧可在四周圍閒着沒事做,木蘭妹妹必須自己洗內衣(當然要曬在不會有男客人看得見的隱密的地方兒),幫着在廚房做事,發麪蒸饅頭蒸包子,擀麪烙餅,自己做鞋,裁衣裳,縫衣裳。她倆唯一不做的事,就是不用去舂米、推磨、磨面,因爲做這種事會把手掌弄粗的。她們必須學會女人在社會上的禮節風俗,諸如怎麼送禮,怎麼賞送禮的用人,記各種節氣,各種不同應時的食物名稱,婚、喪、生日的禮節規矩,輩分高低,遠近許多父系母系方面親戚的稱呼,如舅父、姨父、伯父、叔父、舅母、姨母、姑母、伯母、嬸子、姐妹、姑表姐妹、堂姐妹、表兄弟、姑表兄弟、堂兄弟、外甥、外甥女、侄子、侄女,還有這些人的子女稱呼等。不過拿女人的聰明記這些複雜的名稱關係,是沒有困難的。木蘭十四歲肘,在一家喪禮客廳裡,用眼睛一掃,就憑棺材後頭那些人的喪服記號兒特點,就看得出死人有多少兒子,多少女兒,多少兒媳婦,多少女婿。木蘭知道姑娘嫁後幾天回門,幾天之後新娘的弟弟到姐姐家去回拜,在回拜時什麼時候婆家端上四碗什麼菜,她都弄得清清楚楚。她知道新娘的弟弟只能把那些菜嚐嚐而已,不能大吃。這都是活學問,又有趣,又有用。
姚太太把家裡的事也漸漸跟木蘭商量,叫她用筆寫下來,比如說裝在箱子裡是哪些東西,好幫着記憶。孩子這樣就成了母親的大幫手,因爲,比如說,上次五月節送哪一傢什麼禮,收到哪一家的什麼禮,她就不必自己記了。
此外,木蘭已經開始學怎麼熬藥,開始由純粹經驗,漸漸進而懂了中藥的道理。她知道螃蟹跟柿子不能同吃,因爲螃蟹是寒性兒,柿子是熱性兒。她憑藥的樣子和味道,就辨別得出是什麼藥。中國家庭常用的藥跟對食物的關係,她已弄得很熟悉。
縱然如此,木蘭還是有幾種女人所沒有的本領:第一,她會吹口哨兒;第二,她會唱京戲;第三,她收集古董,而且能鑑賞。第一種本領是在山東時跟蓀亞學會,在北京練習成功的。另外兩種長處是她父親鼓勵培養的。
木蘭的母親總是把她父親看做一個或是破壞的力量。比如木蘭的母親發現女兒由山東回來後,開始吹口哨兒,她大爲吃驚,因爲她想那太不像女人了。可是父親說:“那有什麼妨礙?吹口哨兒算不了什麼大毛病。”她自己練習得吹好了,就在後花園兒教她妹妹吹,母親終歸不管了。錦兒也學着吹,因爲身爲丫鬟,總不敢在太太面前吹。
父親的勁兒在教女兒唱京戲上,真是表現得最明顯。想一想父親怎麼教女兒唱呢!音樂、跳舞、演戲完全是妓女,男女伶人的事,在儒家眼裡看來即使不算越禮背德,也是下等人的事。可怪的是那些儒家夫子卻自己喜愛京戲。但是姚思安不喜歡儒家那一套。他是天馬行空思想自由的道家,他對正派的老傳統是不在乎的。雖然他已經戒酒戒賭,他仍然迷京戲。因爲姚家,上自老爺,下至僕婢,沒有不愛京戲的。姚太太經常帶着珊瑚和孩子們去包廂看戲,丫鬟們隨同伺候,給太太倒茶,看守東西,裝水菸袋。這時太太和孩子們喝茶,嗑瓜子兒,聊閒天兒。
常常這樣聽戲,外行也就找喜愛的戲一段一段的學着唱,帶學很認真的神態。可是這種事普通只限於男人。而姚思安偏偏教女兒唱戲,好像故意跟太太作對,跟社會習俗對抗一樣。木蘭的父親的胸襟就是這樣豁達大度,他就是最先吸收新思想的那批人,那種新思想就漸漸改變了中國的舊社會。到十六歲,木蘭還常陪着父親去逛隆福寺廟會,搜求古董。
木蘭就這樣在智慧與知識的教育環境中長大。若是把父母對木蘭的影響劃分個界限的話,母親給了她世俗的智慧,父親給了她知識。莫愁隨後跟蹤而至,只是在智慧上進步大,在知識上進步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