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王進京前,鐘意便把宅子還給了符燕升,他不缺宅子,在京城,何苒把開州王留在京城的郡王府一分爲三,分別賞給了他和馮贊,以及何秀瓏。
說起這座郡王府,鐘意就想生悶氣。
周池的腦袋裡進了多少水,開州王已經去就藩了,周池卻還在京城給他賜了偌大一座郡王府。
那座郡王府空置多年,陸屏業派手下進去收宅子時,居然找到三具屍骨,年代久遠,早已化成白骨,也不知道死的是什麼人。
總之,“凶宅”配“兇人”,無論是鐘意,還是何秀瓏和馮贊,不論男女,全部都是兇名在外。
這宅子,給他們住最合適。
而此時,晉陽城裡的符宅,就只有符燕升一個主子。
兩位符公子在官員考中脫穎而出,一時傳爲佳話,這消息甚至還傳到了金陵。
符燕升被降後非但沒死,何苒還返還了符家大宅,並且他的兩個兒子還能做官。
羨煞一衆南下官員。
此時正是金陵的梅雨季節,他們一大家子擠在狹小的宅子裡,周圍鄰居都是市井小民,更讓他們難受的是,雖然南下幾年了,可還是無法適應這邊的天氣和風俗。
牆上潮得滲出水來,被子都是溼的,官服洗了幾天都不幹,身上起了一片片的疹子。
女眷們抹着眼淚,懷念京城的深宅大院,雕樑畫柱,老太君長噓短嘆,早知道回不去了,出京時就該把藏在院子花牆下面的寶貝一併帶上。
還有她的壽材板子,這會兒也不知道便宜了哪家的老不死。
年輕公子們煩燥地把書本扔到一旁,自從晉王起兵,朝廷便再也沒有開過科舉,哪怕他們是官宦子弟,不是正規的科舉入仕,即使找了門路在衙門裡謀個差事,那前程也是一眼望到頭,沒有進士出身,還談什麼仕途。
早知如此,還不如留在京城,憑他們的才學和見識,那什麼官員考,閉着眼睛也能考上。
符燕升,那可算是何苒的死敵了吧,他的兒子居然通過官員考,他們這些文官之家的子弟,從未與何苒正面爲敵,他們想要借官員考出仕,不是比符家兄弟更容易。
越想越氣,越想越悔。
科舉出身的官宦之家如此,不走科舉的勳貴們此時也在後悔。
他們的後悔來自武安侯府陸家,來自孟望生,來自符燕升,甚至還來自那個他們一向看不起的馮贊!
他們家中的子弟不用科舉,可他們需要皇帝的恩寵啊。
立朝五十多年,當年那些開國元勳的後代,除了少數手握兵權的以外,其他人家,全都是靠着皇帝的恩寵和祖蔭度日。
太祖在世時自不用說,他們個個腰板挺得筆直。
太宗在位時,多多少少也還給他們這些人家面子,他們也還能維持以往的體面。
高宗在位時間短,沒有什麼政績,可卻也一碗水端平,從他們這些勳貴之家各選了一名女兒納入後宮。
閔熳就不用提了,那時朝堂亂成一團,勳貴們也沒少趁亂給自己摟好處。
而當今的新帝,卻是一點面子也不給他們。
是啊,新帝既不用像太祖太宗那樣念着他們先帝的功勳,更不是年少青澀的高宗和閔熳。
當今城府極深,他們這些胸無點墨的粗人,在當今面前一個回合便敗下陣來。
早知如此,當年武東明和馮贊造反的時候,他們插上一腳,或者想方設法和武安侯府搞好關係,就像孟望生,以前靠他岳父謝鴻明,謝鴻明死了,他靠着武安侯府同樣風生水起,聽說孟望生的兩個兒子如今一個習武,現在陸臻麾下,一個學文,跟在馮擷英身邊,只要昭王不倒,孟家兩個兒子的前程就是一片光明。
再看看自家兒孫,無所事事遊手好閒,上街打架還被地頭蛇收拾了,現在索性連街都不敢上了,就在家裡開賭局養粉頭。
想想就是一把辛酸淚。
這些人如何,符燕升不知道。
此時,他赤着上身,在園子裡練槍。
天氣炎熱,揮汗如雨,一把大槍被他舞得虎虎生風。
僕從把用井水汲過的西瓜擺在樹下,一套槍法練完,符燕升按過僕從捧上的帕子擦汗。
僕從讚道:“家主的槍使得真好。”
符燕升眼中閃過一抹自豪,他的槍法,哈哈,那可是連李錦繡都稱讚過的。
想到李錦繡,符燕升嘆了口氣。
只要李錦繡的子孫們不攔着,只要李錦繡高興,她說不定還能扛着大槍上陣,戰場不行,演習總行吧。
而他比李錦繡年輕三十歲,卻只能在自家花園裡練給僕從看。
“家主,兩位公子來信了。”一名僕從飛奔着跑了過來,捧上兩封信。
符燕升大喜,接過信來。
兩封信分別來自兩個兒子,兒子們在信裡告訴他,他們已經離京去地方衙門實習了,兄弟倆一個在河間府,一個則去了濟南府。
濟南府剛剛打下不久,百廢待興。
符燕升爲兩個兒子高興,他雖然只能躲在家裡舞大槍,可他的兩個兒子卻是文武雙全,而且已經踏上仕途。
正在這時,又有一名僕從進來稟告:“主公,馮先生來訪。”
符燕升一怔:“馮先生?馮潭?”
“對,正是擷英先生。”
符燕升大喜過望,馮擷英竟然來了晉陽。
他與馮擷英是舊識,二人一文一武,並稱爲晉王的左膀右臂。
不過,自從馮擷英與晉王反目,去了五臺山,符燕升便再也沒有見過馮擷英了。
一別經年,沒想到此生還能在晉陽見面。
馮擷英是來晉陽公幹,特來看望符燕升的。
兩人多年沒見,相見甚歡。
馮擷英從京城帶來一罈酒:“這是大當家手下一個叫張佳敏的少年自己釀的,那少年也是晉地人,家中的酒坊傳了上百年,可惜前幾年家破人亡,好在他們姐弟運氣好,被大當家救下。
大當家覺得這酒不錯,讓我給你帶上一罈,你嚐嚐。”
符燕升嚐了一口:“的確是好酒。”
馮擷英搖搖頭:“張佳敏說,少了家鄉的山泉水,終歸是差了一些。”
符燕升失神一刻:“那些年晉地百姓過得很苦。”
馮擷英說道:“不僅是苦,還有絕望。”
符燕升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又給自己倒上一杯。
馮擷英看着他,說道:“我要去平陽和汾州,你若是沒事,也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你又不是不良於行的小腳婦人,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那一套。”
符燕升:“馮潭,你粗俗了。”
馮擷英:“是嗎?我覺得這樣很好。”
次日,符燕升便跟着馮擷英一起離開晉陽。
馮擷英是來巡視的,身邊帶了二十多個實習生,有男有女,這讓符燕升大爲震驚。“小馮,我剛剛聽說,那兩個女子竟然是出自二考武科?”
馮擷英知道符燕升說的是誰,許香草和廖瑩瑩。
“怎麼,沒見過武科出仕的女子?這下長見識了吧。”
符燕升嘆了口氣:“這世道真的變了。”
馮擷英笑道:“你沒有遇到過何秀瓏嗎?天,你居然沒被何秀瓏打過,難怪你會如此感慨。”
符燕升:你是故意的吧,誰不知道我是被何秀瓏收降的?
他想爲自己辯解,馮擷英卻已哈哈大笑,策馬揚鞭,跑到他的前面。
望着馬背上那道矯健的身影,符燕升更加感慨。
變的不僅是這世道,還有馮擷英。
在此之前,他可從未見過馮擷英騎馬,馮擷英出行都是馬車。
可現在,馮擷英不但會騎馬,而且馬術精湛,馮擷英跟了何苒,居然還學會了騎馬。
環境對人的影響太大了。
馮擷英如此,他的兒子們如此,有朝一日,他會不會也如此?
符燕升忽然就對未來有了嚮往,這份嚮往不是寄託於兒子的來信,而是在他自己身上。
這個嶄新的政權,他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聽,用自己的心靈去感知。
與此同時,晉陽城中,何書銘看到了何書橋。
比起在真定府時,何書橋不但長高了,而且像變了一個人。
他穿着粗布裋褐,揹着一柄木刀,一邊走路一邊和小夥伴說笑打鬧,曬成古銅色的臉龐在陽光下亮晶晶的,整個人也像是會發光一樣,煥發出勃勃生機。
何書銘聽到有個孩子問道:“何書橋,你這個何,是大當家的何吧?”
何書銘心中一凜,莫非何苒認下了何書橋?
他心中升起濃濃的妒意。
他們都是閻氏生的,爲什麼何書橋能在晉陽過得這麼好,而他卻要東躲西藏?
只聽何書橋笑着承認:“是啊,你不是也姓何嗎?”
先前的孩子得意洋洋:“我原本叫陳大壯,當時登記姓名的時候,我給自己個兒改成何大壯了,是不是比陳大壯要威風多了?”
何書橋點頭:“對,威風多了。”
又有一個孩子滿臉羨慕:“何大壯這個名字,聽上去就像是大力將軍的兄弟。”
孩子口中的大力將軍就是何大力。
何大力,何大壯,聽上去還真像是兄弟。
叫何大壯的孩子更得意了,他可真是個大聰明。
另一個和他們差不多大的孩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原來你們姓何都是後改的啊,你們爲啥不早說,我也要改,嗚嗚嗚,我吃虧了,我也要改!”
其他孩子很認真地勸他:“師父認識衙門裡的人,你去求求師父,讓他老人家找衙門的人幫忙,把你的姓給改了。”
孩子們七嘴八舌,從何書銘藏身的大樹前走過,並沒有看到呆若木雞的何書銘。
何書銘驚呆了。
他先前的確聽說苒軍裡有很多姓何的,這些人都是昔年何家軍的後代,比如何秀瓏和何大力,所以他沒有在意。
直到今天,何書銘才知道,原來那些姓何的人,並不全是何家軍的後人,他們當中有很多是像剛剛這個何大壯一樣。
何苒的影響力,竟然已經這麼大了。
那些人爲了抱何苒的金大腿,竟然拋棄了原本的姓氏,連祖宗都不認了。
何書銘的心裡空落落的,腦袋裡一片空白。
在真定時還沒有這種感覺,直到來了晉陽,這種感覺便越來越強烈了。
晉陽百姓提到何苒時,眼睛都亮了,何苒就是他們的活菩薩。
兩個婦人從何書銘身邊走過,一個對另一個說道:“大當傢什麼時候才能回晉陽啊,我還想等到天熱的時候,要讓大當家嚐嚐我親手做的涼粉,現在天都這麼熱了,大當家還沒回來呢。要知道,我孃家可是大同府的。”
另一個:“可不是嘛,那京城的涼粉可沒有咱們晉地的好吃,尤其是你們大同府的,那可是真好吃。”
兩個婦人漸漸走遠,何書銘站在那裡,怔怔發呆。
許久,他才緩過神來,這纔想起,他忘了問何書橋住在哪裡了。
他身上的銀子不多,住客棧太費錢了。
真沒想到,何書橋竟然會在晉陽。
當初,何書橋是跟着何淑婷一起逃走的,那是不是何淑婷也在晉陽?
在此之前,何書銘還以爲他們要麼早就死在戰亂之中,要麼就是被人牙子拐走了。
一個少女,一個小孩子,亂世之中如何生存?
看剛剛何書橋的樣子,顯然過得很安定。
他們是怎麼在晉陽住下來的?
是何苒,一定是何苒!
何苒之前就在晉陽。
何淑婷和何書橋一定投奔了何苒,何苒收留了他們。
想到這裡,何書銘差點被嫉妒衝暈。
憑什麼?
他們三人都是從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何苒如果要恨,就要三個人一起恨。
憑什麼只是區別對待他一個人?
何書橋還是個孩子,那是不是再過幾年,等他長大了,他就能得到更多的資源?
他纔是長子,明明這一切都應該是他的。
何苒是瞎了嗎?
他纔是何家的長房長孫,他纔是何苒最出色的兄弟。
何苒是女子啊,哪怕她大權在握,也是要倚仗兄弟的。
歷史上那些大權在握的女子,她們的兄弟都是位居高位。
而何苒,現在缺的就是一個能夠輔助她的兄弟。
何淑婷只是女子,忽略不計。
何書橋,太小了。
而他,纔是最合適的人。
何苒卻沒有提攜他,連官員試都沒有讓他通過。
何苒,糊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