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錦顏病了,胸悶心悸,食不甘味;尤其每到午後,便會莫名高熱;如此反覆綿延一月有餘。儘管莊醫生費勁氣力的把方子前後改了幾個來回,可仍是鑿隧入井,收效甚微。
午後,錦顏端坐於內室,雖說便裝打扮,但錦衣繡襖,蟬衫麟帶,通體奢華張揚,挑釁般的炫耀着自己的華美和錦氏本家的富貴。完全不像個正在發熱問診的病人,惹的高座上的許老爺怏怏不悅。許氏出身詩禮,最忌招搖!但錦顏並非己出,再加上他這病到底源自什麼,許老爺心知肚明,也只能理屈心虛的聽之任之。
錦顏非常清楚一旁的岳父早已對他有所不滿。
從前,他因爲愛慕許婷馨,踏進許府那一刻,便一直恪守許氏“非儉無以養廉,非廉無以養德”的家訓,褪去本家的膏粱錦繡,披起一身樸素,含明隱跡的努力扮演着持重沉穩,宜室宜家的許府男主人,雖有諸多不適和壓抑,但因心懷愛意和憧憬,到也甘之如飴。
如今,許婷馨的一句“商賈出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讓錦顏的心徹底涼透。原來,讓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的夫人,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裡,他只是喪偶的許婷馨“退而求其次”娶回來的續絃!若選原配,單憑錦顏的商賈出身,根本不會有走進許府的機會。
錦顏的心幾乎被撕開,他所有的努力不過是苟合取容,東施效顰。
“罷了,何必委屈求全,降心相從!不如讓你許府看個明白,什麼纔是金玉其外!”
錦顏放下許府大爺的拙樸恭順,開始揮金如土,變的盛氣凌人。甚至,漸漸連岳母岳父都不放在眼裡。
“許府目中無人,憑什麼讓我以禮相待”
從前那個自信幹練的錦顏不見了蹤跡,取而代之的是富貴驕人,傲慢不遜的許氏錦顏。許府裡開始竊竊私語,隱約聽到,又來了一個林靜安。
這一切,都被許婷馨不動聲色得看在眼裡,記在心上;本就冷若冰霜的她,變得愈發山冷冰寒。而總喜歡隱在人後的莫青,依舊玩味一笑,道:“大爺當真是不瞭解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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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醫生,大爺爲何還是日日發熱?”
許老爺不安的看着爲錦顏把脈的莊醫生莊敏萱,焦慮的道:“吃了這麼多副藥,怎麼就全沒一點起色!”
錦顏面色晃白,全身滾燙,嘴脣因爲高熱變得辣紅,一身錦羅玉衣也難掩憔悴。不過一月光景,丰神俊朗的錦顏被熬磨的清瘦嶙峋,比一旁的莫青還要單薄。
錦顏深藏着不適,若無其事的笑笑,道:“我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父親不用過於擔心。”
“大爺的病起於情志,都是些虛症。丸散膏丹作用不大。若大爺能調和心境,不出多少時日,便可不藥自愈。”
莊敏萱把一本小冊子放到錦顏面前,道:“這是一卷調理心境的圖冊,是我曾祖母在道觀避雨時偶然得來,裡面的靜心調息之法正對大爺的虛症,而且言簡意賅,淺顯易懂。”
“這是瞧不好我的病,把道卷佛經都請了出來。呵呵呵!要還不見好怎麼辦?莫不是要畫符驅鬼?莊醫生,難不成我中邪啦?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屋裡笑成一團,莊敏萱臉紅成一片。
“喲!瞧莊小姐這臉紅的,不知道的還以爲發熱的是莊醫生!罷了罷了,打嘴的跟莊小姐開了幾句玩笑,小姐別見怪!”
“無妨,無妨。”
錦顏三言兩語便成了屋裡的中心。他極力藏着心裡的鬱結怨恨,惟妙惟肖的表演着快樂!他絕不允許讓別人知道自己已經舉步維艱,更不會在人前狼狽盡顯。尤其是在莫青面前!因爲現在,比高熱更折磨錦顏的,是莫青身上那股濃郁的玫瑰果味!那本是他夫人最愛的味道!
錦顏紅脣一挑,愈發放肆的調笑起訥口少言的莊敏萱,病容裡強撐着幾分邪魅。
“莊小姐一看就是心醇氣和、學養深厚之人,不愧出自大家。”
"大爺謬讚了。"
“哪裡!我只是可惜莊小姐一身的錦繡,花信年華卻還孑然一身。別總一門心思低頭診脈,擡頭看看外面,快立夏了,再不綢繆綢繆,就沒春了。花開堪折直須折呀,呵呵!”
莊敏萱緬甸一笑,婉拒道:“多謝大爺美意。敏萱不才,德薄才疏。只想趁年華正好時努力研習醫術,早日出師,告慰先祖。婚姻大事,不敢擅自做主,全憑父母。”
“那是自然。莊小姐出身杏林世家,婚姻大事少不得要門當戶對。我家莫小叔叔謙和恭順,忠信樂易,與莊小姐甚是般配,只可惜是奴籍。不然,還真是一段好姻緣。”
錦顏挑了眼莫青,故作幾分可惜的道:“真是造物弄人!”
錦顏談笑風生中羞辱着莫青,脣齒之戲間宣泄着嫉恨。可滿身香味的莫青一臉風輕雲淡,彷彿這些與他無關。這個刁奴!
莊敏勉強笑笑,艴然不悅的暗瞟了眼傲慢刻薄的錦顏,不再做聲。因爲,她最不願聽到有人這樣貶低莫青。
“罷了罷了!真是越鬧越不像話!”
許老爺實在看不下去的站了起來,半惱的道:“快別再拿莊醫生打趣!莊家頂屬她老實!顏兒還是收斂些,當心你的病!”他無奈的白了眼莫青,臉色已然不是太好。
“我能有什麼病,成日裡錦衣玉食養尊處優。要有,也是是閒出來的毛病!以前我在票號裡做大櫃,終日忙的腳不沾地、席不暇暖,甚至連走路都能睡着。惹得票號裡的一衆大小都笑我,還給我起了個諢名—覺主!睡覺的覺!”
“哈哈哈哈哈!”
屋裡的人再一次被錦顏逗的前仰後合,剛纔尷尬的氣氛也隨之壓了下去。錦顏卻覺的眼前一陣陣發黑愈發難以支撐,只想快點送客,尤其是不想再看見莫青。他隨手摸出兩腚銀子賽進莊敏萱手裡,道:“這些時日真是勞煩莊醫生了。這些不敢說是莊小姐的診金,權當謝禮。”
“大爺太客氣了。這個我不能收。”
莊敏萱對這個錦府大爺實在有些頭疼,自她獨自出診以來,從不多收一分診金,這即是家訓更是尊嚴!而且許府的診金,向來都由莫青一手清付。
莊敏萱一面推辭着錦顏的銀子,一面無奈的瞟着莫青,明晃晃的眼睛閃幾分羞澀。憨憨的樣子汝見猶憐。可莫青對此依舊無動於衷。
“罷了罷了,即是大爺的謝意,莊醫生便勉爲其難的收下吧。以後少不了要麻煩莊府。”
徐老爺真心是有幾分惱意。錦顏太過囂張!喧賓奪主不說,出手格外闊綽!把許府這張謹行儉用的臉,十足十的打了個結實。就你錦家有錢嗎!
可徐老爺又無可奈何!只能忿忿的把滿腹火氣宣泄在久不見蹤跡的許婷馨身上。他抱怨道:“這個馨兒真是愈發不成體統!夫君病了多日,人影也不見!不知道成日裡到底在忙些什麼!今日說什麼也讓她回府一趟!”
錦顏眼神瞬間冷利,嗤鼻一笑道:“夫人憂國奉公,父親還是不要去打擾她。”
“是呀。再過個把月就是秋闈,已有官生、監生陸續到了南都,哪個都少不的夫人周旋應酬,夫人早就分身乏術。”
一直沉默的莫青終於開口說話。他畢恭畢敬的對錦顏道:“老爺,大爺,夫人要我帶話回來,大爺身體抱恙,夫人又公務繁忙,早出晚歸沒個時日。爲了不打擾大爺調養,夫人搬去西配房住,大爺安心養病就好。”
錦顏一顫,不動聲色的道:“知道了。讓夫人專心公務,注意身體。旁的,無需她惦記。”
“是。”
“這像什麼樣子!馨兒怎麼可以一個人住去配房!”
許老爺終於繃不住的發了火,斥道:“她一天車馬勞頓的誰來照顧!衣食住行誰來操持!配房潮冷背陰!怎比得廂房!讓她回來!!”
“回老爺,夫人不是一個人住,我也一併搬過去,照顧夫人起居。”
內室瞬間一片寂靜,靜的只剩呼吸聲。
“也,也好,也好!”
回過神兒的許老爺,極力掩着呼之欲出的笑意,道:“這樣正好!馨兒可以專心公務,大爺可以安心養病,互不妨礙。”
許老爺簡直是心花怒放,他多年的夙願就要變成現實。自己的女兒終於開了竅,把莫青領進房裡。
在許老爺心目中,莫青一直就是許府小爺的不二人選。比起金玉其外的錦顏,莫青聽話,馴服,更適合許婷馨。他自初就不喜歡錦顏!着實害怕錦顏會成爲又一個林靜安!
突如其來的轉折讓錦顏有些猝不及防,但也在意料之中。許婷馨果然一絲臉面也沒給他留。
錦顏正襟危坐,竭力保持着許府大爺的持重沉穩,居高臨下的吩咐莫青道:
“配房可收拾妥當?”
“回大爺,已收拾妥當。”
“配房潮涼,夫人的被褥記得日日曬足兩個時辰,不得偷懶!”
“回大爺,夫人不喜屋外的塵土味道,她的被褥全由微碳慢慢烘暖。”
“多備幾盞燈,夫人酷愛讀書,晚上務必記得把燈點亮些!””
“回大爺,夫人晚上從不點燈,只愛點蠟。夫人自小就不喜歡太刺眼的東西。”
“混賬!幾根蠟燭怎麼看清楚東西!!”
“回大爺,夫人晚上不大獨自看書,夫人喜歡的書,皆由我來讀於她聽。”
一計驚雷在錦顏面前炸開。這些事情,本是他這個夫君應該做的。莫青分明就是越俎代庖!
“哦?真沒看出莫小叔叔還有這等文采!”
“回大爺,莫青不才,這些年全仰仗老爺疼惜,夫人栽培。讓我這個奴籍出身的人有機會讀書識字,知事明理。因爲許府謬顧,總被一些心懷嫉妒的人調侃爲造物弄人,莫青惶恐!如今夫人信任,把我調去她身前,莫青感遇忘身!定會傾盡全力侍奉夫人,請老爺、大爺安心。”
莫青依舊一身溫軟馴服,但寥寥數語讓錦顏嚐到了完敗的滋味。大婚前,錦家就隱約聽聞過許府裡“*******,一遇風雲便化龍”的流言,說的便是莫青!
爲此,錦府老夫人錦嫣然及其不贊成這門婚事,認爲許府家風不良,門庭不淨!但錦顏太過自信也太過驕傲!自詡金昭玉粹,許婷馨一定會和其他女人一樣對他情有獨鍾。對於莫青,乘雲行泥!錦顏根本就沒放在眼裡。如今,這個不起眼的家奴卻着實讓錦顏“眼前一亮”!
入府半年,錦顏第一次仔細打量莫青:清秀中藏着英氣,馴服中帶着倔強。雖五官精緻但長眉吊目一看就是心機之輩。錦顏彷彿明白了幾分,許婷馨爲何會對他那麼冷淡。
錦顏玩味的瞅着始終低眉順氣的莫青,道:“老早就聽聞莫小叔叔聰慧絕倫,才清志高。如今終於熬到能去夫人身前做事,也算是造化。千萬別辜負她的苦心栽培。抓住機會,保不齊就能脫胎換骨呢!”
滿屋子人都感受到了錦顏濃郁的敵意和火藥味。莊敏萱更是擔心不已!可莫青依舊波瀾不驚的挑釁着錦顏,週週正正的行了個禮,道:“莫青不敢造次,一定謹遵大爺教誨,照顧好夫人。”
錦顏輸了個通透,野心勃勃的莫青已經蓄勢待發,準備騰雲而起。他卻後知後覺的現在才知道,而且一點準備也沒有。
莫青走到莊敏萱身前,仔細的收起藥方,把精心封好的診金推倒莊敏萱面前,恭敬得道:“這些時日,我家大爺承蒙莊醫生的細心調理。大爺身嬌體貴,日後少不得會麻煩莊醫生。”
“莫公子客氣了。”
莊敏萱收起診金,努力保持着笑容。但眼睛裡流出的失落藏也藏不住。她轉身把錦顏的兩錠銀子放在桌子上,道:“大爺,許府的診金已經結清。這些,敏萱真得不能拿。”然後頭也不回的走出門去。又一巴掌狠打在了錦顏的臉上。
“顏兒,好好修養。有什麼事就直接吩咐莫青。”許老爺已經完全掩飾不住得意,輕蔑的客套幾句,拉着心儀的莫青也走出門去。把錦顏像塊抹布般甩在屋裡。看你還能囂張到哪兒去!
剛纔還熱熱鬧鬧的廂房瞬間冷清了下來,只剩被放逐的錦顏和小小的多多。
“大爺,這些銀子要收起來嗎?”
“收起來做什麼,花出去纔是錢,攢起來的都是磚。”
錦顏無力的坐在一片空曠中,百無聊賴的抓起莊敏萱退回的銀子,不屑的自語道:“呵呵!許宅的銀子纔是銀子,我錦府的,不過是塊磚!愛要不要!!滾!!!”
錦顏用力把手裡的銀子砸向牆壁,可他一點力氣也沒有,直接癱在了椅子上,銀子滾落一地,咕嚕嚕的聲音在空洞洞的房間裡迴響不絕。
錦顏無能爲力的看着地上,除了自己形單影隻的影子一無所有。僅僅半年時間,他便四面楚歌,所有這一切,他不知所措。
莫青回到了自己的配房。屋內空空如雪洞一般,僅有幾件必要的傢俱,沒有一件裝飾擺設。他反覆觀望屋外,確定無人後,仔細的把門窗關好。
隨即,莫青從壁櫥的小隔斷裡小心的拿出一鼎香爐,認真的點上香,虔誠的拜了又拜。
莫青神情暗淡的看着青煙嫋嫋的香爐,憂傷的道:“您這幾日還好嗎?我被調去了夫人身邊,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暫時不能供奉您。我不在的時日,您自己要好好保重。夫人和錦大爺已鬧得水火不容,若您在天有靈,請務必保佑我能抓住這次機會,順利留在夫人身邊。這麼多年的恩怨是非,總該要有個了斷。”
莫青心虔志誠的禱告着。突然,香爐裡的香齊刷刷的折斷。莫青怔怔的看着殘灰,黯然自語道:“知道您不甘心。事到如今,聽我一句勸可好?”
一抹殘陽裡,莫青小心翼翼的把香爐裡裡外外仔細收拾乾淨後,輕輕納入懷中,用身體把四周的孤寂擋在了外面。
三日後的傍晚,莫青悄無聲息的走進西配房。房間已經收拾妥當,古色古香,清雅別緻,滿屋都是玫瑰果的香味。
莫青坐在銅鏡前,對鏡做着簡單的修飾。鏡中的自己略顯蒼白,圖剩幾分死氣沉沉的精緻,全無從前的神采奕然。他離落的觸碰着鏡中與父親別無二致的臉,望雲之情瀰漫翻騰。
一陣風透窗而入,滑過莫青的臉頰消散於屋中,把滿屋濃郁甜膩的香味沖淡了些許,整個房間變的清爽起來。
莫青走到窗前,一把推開窗戶,暮春的晚風捲着薄暖撲面而來,把他淡綠色的長衫撩的飄擺舞動,如吹皺的春水般悠然盪漾,漪漣蹁躚,像極了他曾經的名字“莫清漣”。那是父親精心爲他挑選的名字,取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希望他一生纖塵不染,不隨世俗,活出本真與天然。
又一陣微風習習捲過,拉着南迴的燕子飛進舊巢。
“輕寒薄暖暮春天,小立閒庭待燕還。”
莫青輕拄窗臺,出神的看着歸家的燕子,清俊的臉上露出了罕有的溫柔,連風吹亂了頭髮也全然不知。好久沒感受過如此恬淡自然的氣息了。曾經自家的屋檐下,也如這般住着一家燕兒鄰居。每日嘰嘰喳喳的早出晚歸,忙的不亦樂乎。那時,莫青不過幼學之年,爹爹總會把他抱上窗臺,讓他瞧足熱鬧;而爹爹自己卻出神的望着庭院裡專心致志研究石頭的孃親,寵溺的眼神,比頭頂的豔陽還要暖上幾分。
“爹爹,爲什麼燕子飛那麼遠都不會迷路,年年都能找到家?”
“因爲它們沒把家放在腦子裡,而是放在心裡,放在心裡的東西是不會被忘記的。”
爹爹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孃親,俊美的臉龐被太陽照的緋紅,宛若院中的西府海棠。聽人說,爹爹像莫青這麼大時便喜歡爬上牆頭偷看孃親,直到現在,眼睛從未離開。
“爹爹,來回路途遙遠,燕子一家吃什麼呢?”
啪!一塊點心把莫青的小嘴堵了個嚴實。爹爹輕輕的把莫青的頭扭了過去,莫青心領神會的繼續看着燕子,不再出聲。而爹爹則繼續看着他最鍾愛的風景,沉溺其中,甘之如飴。
“呵呵,呵呵呵。”
每每翻出深藏心底的記憶,莫青都會情不自禁的笑起來,可很快便會湮滅於更撕心的疼痛中,故園早不復存在,如今已物是人非。自已也不再是公子清漣,而是家奴莫兒。
莫青佇立在窗前,茫然的望着窗外已經露出模樣的月牙兒,自語道:“爹爹,你與孃親可還安好?孃親有沒有些許長進?可還似從前般糊塗?” 漸起的涼意裡,莫青徐徐閉上了眼睛。
莫青本名莫清漣,出自書香門第的莫府。孃親莫雨喬是位六品女官,與許府老爺賈文謙是遠房表親,同時也是個少有的斯文敗家女,醉心收藏奇石到了癡迷的地步。家業耗盡,無心公務,衙門裡的事物更是敷衍塞責!別人要她簽字便籤字,讓她蓋章就蓋章,從不問爲什麼,只想快點了結手邊事好去玩石頭,終日渾渾噩噩不堪造就,大家背後都戲稱她爲“莫石頭”。
可玩物喪志的莫雨喬卻有位把她視若珍寶的夫君莫韓明煦。明煦先生就如他的名字般,用全部愛意爲夫人打造了一個溫暖和煦的搖籃,傾其所有的呵護寵溺着妻子,甚至到了縱容的地步。在他們全部的婚姻裡,莫韓明煦對夫人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放心吧,我有辦法。”
而真正可怕的,是每當莫雨喬的公務出了紕漏,明煦先生怕夫人挨罰受委屈,便想方設法幫妻子開脫疏通,讓本就不思進取的莫雨喬愈發敷衍了事。貴爲科舉出身的莫雨喬最終墮落成了職場中最菜的那隻鳥,上司嫌棄,同僚鄙視。可她卻不以爲然,因爲她有個總有辦法的夫君,有一宅院愛不釋手的石頭,她的世界是安全和快樂的。
因爲明煦先生一味的溺愛和放任,莫雨喬徹底退化成了巨嬰,終日躲在夫君的臂膀裡玩着石頭,過着家家 ,就像個不涉世事的孩子,不知何爲責任何爲擔當。正如世人所說,夫君多麼睿智成熟,夫人便會多麼幼稚糊塗,這是定數。
莫雨喬每天歲月靜好的混着日子,可“正六品女官“莫石頭”尸位素餐,放任自流”的名聲卻一點點流傳開來,不僅引起了吏部的注意,更讓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打起了她的主意。
不久,一起“貪賄案”轟動了南都,案子主犯便是莫雨喬。贓物就是莫府滿庭院的奇石。
莫青還清楚的記得,莫府圈地爲牢 ,他與孃親爹爹被押在庭院,不到半天功夫,家裡被抄了個底朝天,除了成堆的奇石畫冊和滿院的石頭,再無其他。
吏部刑部的女官把一大堆的公文賬簿攤在莫雨喬面前,問她可知罪 。莫雨喬除了看着自己的夫君大哭,什麼也說不來。因爲那些公文賬簿上,全是她的印章和簽名。而自己卻連那些紙上寫的什麼都弄不清楚。
“嗚嗚嗚!明煦,我什麼也沒做,我是冤枉的!冤枉的!!嗚嗚嗚嗚嗚”
莫雨泣不成聲,可憐兮兮的望着莫韓明煦,指望他能像從前般再想出好辦法。
可無所不能的莫府大爺卻出奇的平靜。因爲一向精明睿智的莫韓明煦一眼便看出,這個“貪賄案”是個坑,而且挖了很久,就是爲了“坑” 缺心眼兒的莫雨喬!只有莫大人“負重前行”,才能換來某些人的“歲月靜好”。莫家在劫難逃!
必須認罪!認罪是唯一的出路和最後的機會。不然莫雨喬就會被直接帶回刑部,不僅飽受折磨,而且再也不會回來。
“莫雨喬!人髒俱在!你可知罪!”
“我冤枉!我什麼也沒幹!! 那些簽章簽字是她們讓我籤的!!”
“放肆!!” 啪!莫韓明煦一個大嘴巴狠狠抽在了莫雨喬的臉上,自己“撲通”跪在主審女官面前,道:“大人,小民莫氏明煦認罪!這些全是小民挑唆逼迫夫人所爲!”
“明煦?!”大哭的莫雨瞬間喬目瞪口呆。
“明煦自與夫人大婚以來,夫人對明煦體貼呵護,寵溺無度。可明煦自幼在本家嬌生慣養,過不慣抱甕灌園的清平日子,加之明煦偏愛玉石,爲此所費不貲而無絲毫之利。夫人斗斛之祿根本無以維計。爲此,明煦終日悶悶不樂,甚至對夫人怨詞詈語。夫人着實不忍見明煦鬱鬱寡歡,便鋌而走險,其實,真正的“莫石頭”是我,我家夫人是愛屋及烏!”
“不對!!不是這樣的!!是我玩物喪志!!與我夫君無關!!這都是我的錯!”
莫雨喬再也聽不下去,歇斯底里的哭喊着,卻被夫君一把堵住了嘴巴,除了嗚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犯的錯?呵呵!夫人可有那二兩腦子犯這等錯誤!!你看的明白那些公文賬簿上寫的什麼嗎!!事到如今,你還要怎麼包庇我!”
莫韓明煦凝望着像個孩子般的莫雨喬,哀傷的道:“夫人,是我害了你,可惜悔之晚矣。”
隨即,莫韓明煦拉過攤在地上的賬簿,道:“幾位大人,賬薄裡每一筆賬都對應着一塊石頭,我記得清清楚楚,因爲這些石頭都是我的摯愛。這200兩買了這塊太湖石,煙翠三秋色,波濤萬古痕,物超所值”
言罷,他用力把自己的手指咬破,在賬簿上俺下一記血印。
“這300兩是這塊壽山石,晶瑩脂潤,色彩斑斕,成色十足,世間難求。”又是一記血印。
不一會兒功夫,賬簿上佈滿了莫韓明煦的血指印。癱坐在地上的莫雨喬,目光呆滯的聽着夫君一字一句的講着石頭,心幾乎碎掉。從前自己總是嘲笑莫韓明煦太過算計又沒情趣;如今才知道,自己的每一分歲月靜好,都是夫君不惜心血負重前行換來的。
“夫君,事到如今,你還要怎麼寵溺我!是我害了你,可惜悔之晚矣。”
“我會傾其所有”的護你周全,夫人。”
莫韓明煦從懷着拿出一塊玉佩,交於吏部女官楊大人手裡,懇切的道:“大人,這是最後一塊,也是我的摯愛典藏之物。”
這塊玉佩是韓老夫人在莫韓明煦弱冠之禮時,特別送與他這個兒子的禮物,如今已成遺物。莫韓明煦把它拿出來,是因爲身前這位楊大人曾是母親的門客,跟隨母親十年之久。她能擠身吏部得來今天的日升月恆,全憑母親一手提攜。破釜沉舟的莫韓明煦想賭一把,不知道韓家這張老臉還有沒有的用。
可惜,他賭輸了,最後的籌碼被楊大人不屑的丟了回來。畢竟已經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一個三堂會審的大案三天就結案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莫韓明煦貪贓受賄,斬立決。莫雨喬瀆職枉法,發配充軍。家眷打爲奴籍。
這個結果早在莫韓明煦的意料之中,他故意在主審女官面前把每一筆賬都胡說的頭頭是道,就是爲了告訴那些人,他非常清楚這個案子的目的!比起糊里糊塗的莫雨喬,他纔是那個“留不得”的人!可惜,吏部刑部並未放過莫雨喬,發配充軍對傻乎乎嬌滴滴的莫大人來說,根本就是折磨。
不過三天的時間,莫家全軍覆沒。一身囚服的莫韓明煦被特准與妻兒度過最後一晚。莫青被送進來時,爹爹正在爲憨睡的孃親修剪指甲。
“莫莫嗎?”
“是,爹爹。”
莫韓明煦緩緩回過身,把莫青招到身邊。莫雨喬沉沉睡着,像個孩子。頭髮容貌都被夫君打理一新,完全沒有前兩天的憔悴和狼狽。
“孃親睡得真安穩。”
“嗯,讓她睡吧,不要打擾她了。”
“嗯。”
莫韓明煦慈愛的打量着兒子,平和的道:“別擔心,爹爹有辦法,都安排好了。一會兒許府就會來人接你。”
"他們已經來了,馬上就要帶我走。"
“好。”
莫韓明煦努力保持着平靜,他仔細的看了看莫青,低聲道:“你孃親太糊塗,我得照顧她,爹爹不能再陪你了。出了這個門,我要你把我和你孃親全部忘掉!忘的一乾二淨!沒有牽掛,你就不會有痛苦。”
“知道了,爹爹。”
“還有,必須長腦子,別像你孃親這麼糊塗。往後餘生,若沒人能護你周全,就讓別讓自己太單純太善良!記住了?!”
“記住了 爹爹。我會活的很好。”
莫青匆匆走了,一滴眼淚眼淚也沒掉。平靜的讓人吃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快裝不下去了。因爲她知道孃親已經死了,被爹爹用鴉片和酒毒死了。
爹爹不會讓他心愛的小喬飽受折磨和凌辱。想出了最後的辦法,給夫人做了最後一個安排。
“爹爹,已經十五年了,我始終無法把你和孃親忘掉,記在心裡的東西永遠不會忘記。”
自從被許府“買”回來到現在已經過去十五年,莫青已年近而立,他一直牢記父親“若不能周全,便別太善良!””的叮囑,在許府隱鱗藏彩、步步爲營,成功取代一手提攜他的老管家,成爲如今許老爺最信賴的人,同時,也淪爲許府下人口中“不露齒的咬人狗”,人人對莫小叔叔“敬”而遠之,生怕被這個背槽拋糞、綿裡藏刀之徒吞的渣骨不剩。
莫青成了許府最孤立的人。可他卻獨愛這種偶影獨遊的感覺,因爲這會讓他更清醒也更果斷,心無旁騖的朝着目標前進,入主許府!不論以什麼身份也要留在許婷馨身邊!儘管莫青心知肚明,許婷馨絕無可能眷顧自己,但他全無理會!因爲他早已立下誓言,這是他心底的執念。
“爹爹,我已選好自己的路,您安心照顧孃親。”
窗外新月如鉤。莫青靠在窗框上,任由寒意漸起的夜風肆意卷撫,清俊的臉上一如離家時那般寒涼冷靜。
“莫小叔叔在嗎?”
一陣敲門聲讓莫青回過神來,他警覺的瞟着緊閉的房門,道:“誰!”
“我是墜兒,老爺讓我帶話過來,夫人不多時候便會過來,囑咐莫小叔叔仔細服侍。”
“我知道了,請老爺安心,回吧。”
“是。”
屋外的墜兒走遠了,莫青果斷的關上窗子,在銅鏡前認真的準備起來。
入夜時分許婷馨才帶着一身薄涼回到配房,對身前等候的莫青瞟都不瞟一眼,徑直走進內室。
“你在屋裡薰了什麼!”
“回夫人,玫瑰果。”
“端出去倒掉,把所有窗戶打開!”
“是。”
許婷馨冷冷看着進出忙碌的莫青說不出的排斥。比起桀驁不馴的錦顏,恭默守靜的莫青更讓她害怕。
“我的牀褥是你打理的?”許婷馨摸了摸溫暖柔軟的錦被斥道:“我幾時允許你碰我的東西了!”
“那夫人要我來做什麼呢?”
許婷馨瞟了眼莫青,鄙夷的道:“做什麼你自己心裡沒數嗎?以前又不是沒做過。去把墜兒喚來,重新把我的牀鋪被褥換一遍。”
“好。”
半夜三更,西配房燈火通明,幾名家僕在裡面一通掃灑整理,把整個內室從鋪到蓋撤換一新纔算作罷。而此時已近丑時。
正房裡,許府老夫人和許老爺寢不成寐,無奈的聽着西院的一片嘈雜,心裡非常清楚自己的女兒在做什麼,同時,深藏老兩口心底的一絲希望,也隨着西配房的一通折騰破滅了。罷了,女兒本性如此,無法改變也勉強不來。
西配房已經收拾停當許婷馨正襟危坐,冷漠的瞟着身前的莫青道:“你過來!如今這房裡沒有旁人,不如把話與你說清楚。”
“是。”
“不要以爲把你調到我身邊就有機會擠身許府。當年若不是我爹爹顧惜你們八竿子都快打不着的莫家,不避嫌的執意把你買回來,我也不會因爲許府“容留罪臣之後”而遭排擠,到現在還是個五品閒職。”
“許府的收留養護之恩,莫青永世不忘。”
“這些冠冕堂皇的東西我不想多聽。許莫兩家本就是葭莩之親(jiāfúzhīqín)。如今你莫青更是已淪爲奴籍!所以,不要指望從我這裡打半分親情牌!我與我爹爹完全不同!想留在我身邊,就必須要謹言慎行,決不許出位僭言!”
“莫青謹遵夫人教誨,安分守拙。”
“其次,以後我的房間、我的東西,哪怕一紙一屑都不許你碰半分,尤其是碗筷、茶盞、香薰爐,全部由墜兒打理。爲什麼!你應該比誰都清楚!”
莫青一顫,隱隱道了聲“是!”便緊閉雙脣把頭垂的更低,
“夜深了,你下去吧!”
許婷馨轉身回到內室,隨着一聲重重的關門聲,莫青被結結實實的關在外廳。許婷馨不想再多看莫青一眼,因爲每次看見他,便覺得曾經的夫君林靜安並未走遠。
一片寂靜中,莫青嗤鼻一笑,道:“你一直在害怕吧,早知現在何必當初!”
隨即點了根蠟燭,回到了位於外室的小塌,小心打開自己的摯愛典藏——《醫經》。這是一本啓蒙醫書,裡面不僅詳盡介紹了醫術藥理,還傳授了調息靜心之術。辯證闡述了“病由心生,一念成邪”的道理,指導世人調理心境,養護身體,身心清淨。
橘色的燭光裡,莫青沉溺在書中的字字句句,傾情投入的讀了起來。一部聖言賢書被冰清水冷的莫小叔叔讀的宛若情詩。溫柔的聲音讓冷清寂靜的房間變的暖意融融。
“是你在讀書嗎?”莊宅裡,莊敏萱輾轉反側,耳邊總是夢囈般的縈繞着莫青的讀書聲。她披衣下地,一把推開窗戶,夜風捲着花香撲面而來。
“是你的聲音,我聽的很清楚。這麼晚了,你也沒睡嗎?公子。”
習習冷風中,莊敏萱竭力撲捉着那屢似有若無的聲音,她哀婉的望着天邊浮光躍金的月夜星河,遙不可及的感覺像極了莫青。
“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公子,何時才能再見你一面?”
“原來已經這麼晚了。”莫青戀戀不捨的從《醫經》中走了出來,一天中最靜謐也最短暫的時光結束了。他撥了撥已快燃盡的蠟燭,屋中剎那間亮了起來,映出臉上鮮少流露的似水柔情。
莫青推開窗戶,風拉着夜露的溼涼蓆卷而來。他深沉的仰望着漫天繁星:“似此星辰非昨夜,爲誰風露立中宵。今夜便讀到這裡可好?”
蒼穹之下,星河兩端的莫青與莊敏萱無奈的閉上了眼睛。